《今天也想和死去的哥哥谈恋爱》 一运气 三月,首都市京启大道,一辆黑色的慕尚稳步行驶。 黎锦秀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行道树,那些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经有了浅淡的绿意,春天又快到了。他总觉得,尹莘后去世时间过得很快,仔细算来已经一年多了,他却还是像被留在了那个秋天。 这时,放在一旁充电的手机忽而响起,黎锦秀回过神,拿起手机接通来电。 “锦秀,下飞机了?”徐喻温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黎锦秀道:“嗯,现在在去董事会的路上。” 徐喻轻叹了一声:“不是说让你回家休息吗?你这才刚从美国回来。” “不用了,妈。”黎锦秀轻笑,“飞机上睡过了。” 徐喻道:“那好,晚上早点回来。” 黎锦秀应了,徐喻又让他把电话给助理,嘱咐了几句,让他看着点黎锦秀,别喝太多的酒。 “您放心,我会看着老板。” 杨之夏满口应了,其实心里也没底,他跟着这位现任太子看起来爽朗大气,其实性格比前任太子固执很多,酒桌上说喝就要喝到对方趴下,他劝十次能劝住两次就不错了。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集团高层聚餐的时候,黎锦秀又喝多了。 “……小黎!”彭博然醉醺醺地拍着黎锦秀的肩膀,满面红光、浑身酒气,“现在很少见你这种年轻人了,你说你早干嘛了,早点来银承跟你哥两个人一动一静、一文一武多好……” 黎锦秀笑了一声,道:“叔叔说的是,我早干嘛去了。” 他喝酒不怎么上脸,酒量也好,醉得再厉害在外面面前也还是清醒的。 “哎……”想起尹莘,彭博然止不住地摇头叹气,甚至还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你哥……可惜了,真的……” “彭董,小心!” 杨之夏见机行事,连忙拉了彭博然的司机将彭博然扶了坐下。 彭博然看见杨之夏,便拉着他继续说:“你说是不是可惜了?你老板……尹莘……小莘多聪明啊……” 提起尹莘,全场都安静了几分,杨之夏更是满头大汗:“彭董……” “老彭。” 另一个董事席宿对着彭博然摇了摇头,“你喝多了,差不多了。” 集团监事林铭嘉也说:“是差不多了,明天还有重要会议,咱们再聚吧。” 彭博然总算清醒了几分,他又问重新坐下的黎锦秀:“明天你是小黎你来,还是你爸妈来?” 黎锦秀轻笑道:“我来,我来跟您学习学习。” 杨之夏听黎锦秀这么说,不由得有些担心。黎锦秀才刚从美国处理完公事回来,也没怎么休息好,这么高强度的工作合适吗? “哈哈,小黎就是谦虚……”彭博然大笑几声,“不过我不懂什么……你还是……好好跟席董、林总他们讨教。” 黎锦秀笑着跟其他人示意:“总之都是要麻烦各位叔叔伯伯。” 席宿带头摆了摆手:“不用客气。” 黎锦秀接手尹莘的职位也不过一年,他的成长速度在座的人都看在眼里,再说他现在代表的是大股东和董事长所在的尹家,谁也不会在这里跟他拿乔。 聚餐散了,有需求的人去续第二摊,杨之夏则和司机一起送了黎锦秀回家。 车还没到芦苇湾的时候,黎锦秀便让停车。司机停车,黎锦秀脚步虚浮地走到路边躬身吐了,杨之夏连忙拿了瓶水又解开安全带下车去扶他。 “没事吧,老板……” 黎锦秀接过水漱了漱口:“没事,你转过去吧……” 杨之夏只好先背过去。 黎锦秀喝了两口后,用水将呕吐物冲进了路边的排水沟,他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基本上也都是酒,除了气味难闻,并不算十分恶心。 过了一会儿,杨之夏听着半晌没动静了,便转过头去瞧。他看到黎锦秀安安静静地蹲在地上,双手环抱,侧脸倾斜地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睁着黑黝黝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板……?” 黎锦秀伸出食指比在自己的嘴唇前方:“嘘——” 杨之夏噤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被前车灯照得惨白的脸上。跟了黎锦秀这么久,杨之夏才发现,原来黎锦秀的左眼眼角和右边唇角下方都各有一颗小痣。 “走吧。” 黎锦秀终于站了起来,身体还有些摇晃。 杨之夏连忙扶他:“老板,小心。” 黎锦秀道:“我没事……” 站稳后,杨之夏就松开了手,跟在黎锦秀身后,等黎锦秀上车坐好了才回了副驾。 车辆启动,很快就抵达了芦苇湾。 徐喻还没有睡,她在二楼的露台上远远见着车灯了,便披了披肩坐电梯下来,刚走到门口时,杨之夏正扶着黎锦秀进来。 杨之夏略微欠身:“徐董。” 徐喻早年是税务局处级干部,后来辞职下海,与尹朴声一起创办了银承,现在也是银承的股东和董事。杨之夏进公司就在她手底下,算是她一手带出来的,所以对她十分尊敬。 徐喻看黎锦秀红通通的眼睛,秀丽的眉毛拧起,说道:“一身酒味儿,怎么喝了这么多啊。” 她一张窄瓜子脸,轮廓分明、五官小巧、骨相优越、皮薄肉紧,看人时尤其有逼迫感和距离感,此刻却是神情柔和、目带心疼,与商场上那个雷厉风行的徐董完全不同。 黎锦秀先杨之夏一步认错:“妈,不好意思……” “哎。” 徐喻叹了口气,她想要接过黎锦秀,黎锦秀却怕自己压着她,挥了挥手说不用,徐喻只好说:“我让人准备了醒酒药和醒酒汤,快进来。” 三人进了屋,徐喻让香姨送来了醒酒药和醒酒汤,她盯着黎锦秀吃了药,又问杨之夏喝了多少。 杨之夏心虚地摆手:“……我没事。” 别人都是助理帮老板挡酒,他是老板帮助理挡酒,杨之夏拿着高额的工资,多少有点愧疚。还好徐喻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杨之夏先去休息,家里给他收拾了客房。 “好,谢谢徐董。” 工作忙的时候,杨之夏经常跟着老板留宿,对尹家不陌生。 杨之夏上楼没多久,尹朴声就下来了。 “秀猫回来了。” 黎锦秀道:“回来了,爸。”黎锦秀属虎,秀猫是他的小名。 尹朴声穿着浅灰色亚麻斜襟家居服,外面套了一件质地柔软、半新不旧的羊绒衫。他个子高,长相斯文儒雅,长眉狭眼、高鼻薄唇,说话前习惯先带上三分笑,柔和了面容上的锋利。 徐喻让他过来坐,道:“又喝了不少,我之前不是让你好好教教他怎么躲酒。” “我教了啊。”尹朴声觉得冤枉,“这孩子实诚,你又不是不知道。” 徐喻不高兴瞪了他一眼:“那是你没教会。” 黎锦秀虽然吃了药,却还是头晕又恶心,身体还一阵一阵地发着冷,但是他不想他们为自己担心,便只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下次少喝点,你们别担心。” “好。” 尹朴声看着他脸色,“还是让孩子早点睡觉,这时差也没倒,明天集团开会还是我去吧。” 黎锦秀摇了摇头:“我去就行了,不用麻烦您。” 如果尹莘还在,就该这样。 尹朴声和徐喻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先去睡觉,徐喻还是不放心,最后说道:“看你明天状况,如果不舒服就不许去了。” 黎锦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道过晚安后便回房间睡觉。 别墅灯光一一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宁静,突然,在尹家精心维护着的花园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老板?” 次日,黎锦秀掐着时间起了床,宿醉和时差没倒过来的感受不太好受,不过脑子还算清醒。洗漱过后,黎锦秀在主卧套房里客厅找到药箱,吃了片止痛药,然后才去衣帽间换衣服下楼。 饭厅里,尹朴声和徐喻正在吃早饭。 “锦秀起来了。” 徐喻吩咐佣人送碗筷,又让人先端了薏仁绿豆茶给黎锦秀喝。 黎锦秀接过喝着,坐下时才发现大小金横七竖八地躺在饭桌底下的地毯上,他打量几眼,说道:“爸的犬健身有成效,看着瘦了不少了。” 大小金是他们家的两只金毛。 提起这事,尹朴声乐呵呵地笑了:“我们认认真真跟老师打卡了一个半月,每周还有两次游泳。前两天我带大小金去体检,大金瘦了四斤,小金瘦了三斤,兽医都说他们现在状态很好。” 黎锦秀轻笑:“那就好。” 徐喻给他夹了个虾饺,催促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聊天。” “好。” 三人吃过了饭,带着大小金去后花园散步,杨之夏这时候才起床下来吃早餐。被告知了主人家都已经吃过早餐了,他有些汗颜,老板这一家子是一个比一个睡得晚、起得早还精力好,他真是完全比不上。 要不怎么说成功人士多少都是天生的,光是精力旺盛这一点就赢了许多普通人。 “杨先生?” 准备好了早餐的佣人见杨之夏迟迟没坐下,于是出声提醒。 杨之夏坐下,道:“谢谢。” “不客气。” 杨之夏拿起筷子吃早餐之前,顺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的事情,两个集团项目会议,一个跟银行书记、董事长的会谈,晚上还有个慈善基金会的酒会。 哎,快吃饭吧,又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一天。 果然不出杨之夏所料,他们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直到酒会致辞过后才有空喘口气。下台后,黎锦秀的脸色看着不怎么好,杨之夏便将他送到了宴会厅旁准备好的房间让他休息。 “致辞发言也结束了,可以提前走。”杨之夏说道。 黎锦秀却说:“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杨之夏只好先出去了。 而另一边,宴会大厅的一角,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年轻人。 他面容普通,和身边所有的男性一样穿着西装和皮鞋,是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太出来那种的长相,唯一有些特别的就是他的身材,又高又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 “你好。” 他微笑着跟侍者示意了一下,然后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一杯酒,缓慢地在人群里穿梭,想要找到刚刚在台上发言致辞的那个男人。 银承集团董事,黎锦秀。 他记得他的公司和名字,现在却找不到人了。 走到一个相对来说安静的角落,他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聊黎锦秀。 “……黎锦秀啊。”几个衣着时髦光鲜的宾客围着一个正在滔滔不绝的黄毛年轻人,“表哥一死,就能被过继到尹家当大少爷了,啧啧。” 有个女生将信将疑:“原来是过继吗?” 黄毛点头:“肯定是啊,我爸说,之前尹莘葬礼的时候,就是黎锦秀捧的遗像。不是过继哪能让他捧?尹莘自己还有更亲的堂姐和堂哥。” “怪不得我之前听黎锦秀喊徐董喊妈。” 有个年轻男性也说着,“难怪你说他运气好,不过,尹显猷,同样是亲戚,你真的不羡慕……?” 尹显猷笑着说道:“人家那种运气,羡慕不来的,黎锦秀从小就在尹家,比起我这种远房亲戚家的儿子来说更像是养子,尹家过继他也正常。” “那黎锦秀自己的爸妈愿意?”有人好奇。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回去告诉你爸妈,有个亿万富翁要收你做继承人,你爸妈指不定亲自把你送上门。” “哈哈,也是啊。” “但是黎锦秀怎么也没改姓名?” 尹显猷道:“这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黎锦秀的爸妈好像是干部。” “什么级别啊?所以黎锦秀还是……?” 尹显猷嘻嘻地摆手:“这我就不知道啊,这话不是我说的,好了,不说了。” “别啊,再聊聊呗。” “我真的知道得也不多。”被人簇拥着让黄毛感觉良好,他翘着二郎腿,有意无意地转着自己手腕上的AP,“多的也不能随便讲啊。” 他故弄玄虚的样子让人好奇,于是其他人纷纷催促:“你就随便讲讲啊。” “好吧好吧,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啊?问吧。”黄毛道。 有人问道:“尹莘到底是怎么死的。” 尹显猷回忆了一下,道:“脑部恶性肿瘤,本来手术成功了,但是术后不知道是复发还是没控制住并发症,一下子人就没了。” “啊……” “天啊……” “真可惜……” “尹家那么有钱都没救回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多的钱也买不了健康。” 尹显猷点头:“是这个道理。”他余光一扫,见有个陌生的面孔站在一旁,像是在听他们说话,“您好,您是……” 对方举着杯子示意了一下,微笑道:“路过。” 他走了,尹显猷等人面面相觑:“这谁啊?你认识吗?” “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 二抓错人了 黎锦秀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返回了宴会厅。 他的性格比尹莘更外向,和人交道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忽略身体上的那点不适。再说,在场大部分人找他攀谈都是冲着他身后的尹家而来,他不是尹家亲子,虽然听说是过继,具体是什么情况外人并不算十分清楚,所以很 多人现在还只是将他当一个代理人来看,态度都是客客气气,着重还是想知道尹董事长和徐董的情况。 黎锦秀打了一圈,挡下许多言辞中的窥探和不露声色的套话,面面俱到却滴水不漏,这才觉得差不多了,随后他跟基金会主席打了个招呼,带着杨之夏离开。 门厅前,杨之夏正吩咐司机将车开出来,黎锦秀看着不远处的欧式喷泉,道:“我去抽支烟。” “好的,老板。” 黎锦秀先一步出门走到了喷泉水池边,他靠在水池边的护栏上,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根细烟,点燃后吸了两口,抬起头看着高大的酒店和深色的天空出神。 以前觉得尹莘过的日子他一定过不了,可现在过这么久了发现其实也就这样。 就在黎锦秀思绪漫天拉扯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从楼顶飞速掉了下来。 “咚——” 那东西摔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黎锦秀屏住呼吸抬眼看去,在不算明亮的灯光里看到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红红白白的浆液,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四散。 “天啊!” “有人跳楼了!” 在门外守着的保安和泊车工作人员第一时间有了反应,胆子大的几个冲上来看了看情况,指挥报警,又让人拉起了隔离线。 一片兵荒马乱之间,有人来拉黎锦秀:“先生!请您离开这里!” 黎锦秀四肢发凉、身体僵硬,指间还未燃尽的细烟滚落在地,他死死地盯着被围起来的地方,问道:“……他死了吗?” “请您离开这里!” 这时候,杨之夏也赶了过来,他慌忙地抓住黎锦秀的胳膊,道:“老板,我们先走!” 黎锦秀却一动不动。 死了……?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周遭嘈杂的声音瞬间变得极其远,恍然间,黎锦秀只觉得身边有什么人正对着他喋喋不休说什么,他听不清,只喃喃地问:“……他死了吗?” 从那么高的高楼上跳下来,应该是死了吧…… 可就在这时,黎锦秀眼睛一花,竟然看到那个支离破碎的男人又爬了起来。 “我、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得走……我必须赶紧走!” 中年男人慌张地左顾右看,正好与黎锦秀对视了一眼,眼神惶恐而不安。随后,他破破烂烂的身体开始僵硬地融合,最后变成了一种虽然有些奇怪却还算完好的形态,只是脸色还十分苍白,一看就不像是活人。身体勉强组合好,他僵硬地迈开不算灵活的双腿,很快就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就在这时,黎锦秀听到一阵阵锁链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 “哗啦、哗啦——” 他精神一激灵,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看到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阴暗角落里缓慢地走出来一个宽袍高帽、脸色死白的人。 不,那不是人。 几条沉重的锁链拖在地上,那人的双脚却离地三寸。 黎锦秀倒吸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取得了身躯的控制权,猛然地退后了一步,而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双脚也是……离地三寸。 “……我死了?” “你死了。” 来人吐出冰冷的气息,两道寒冰似的锁链飞过来,那锁链用力地缠住了黎锦秀的双手和双脚,“跟我走吧。” 黎锦秀恍惚地想着,他竟然真的死了。 是刚刚被吓死的吗? 原来如此…… 他抬起头,看着已经转过身去的人,对方帽子后方飘起的发带上像是绣着一对银色的“阴”字。 难道……这就是接引亡魂的阴差? 就在黎锦秀思索的时候,他们已穿过了鬼门关,来到了幽冥界。 出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是昏惨惨的黑,层层迭迭、飘动摇摆,黎锦秀努力地睁大双眼,似乎找到视线的聚焦点,可他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前方拉扯着他的阴差和他们脚下逐渐出现了一小块血色的土地。 耳边隐约出现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和毛骨悚然的惨叫。 “呜呜呜……我好恨……” “呜呜……救救我……” “啊啊啊……呜呜……” 黎锦秀艰难地开口:“……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不用叫我大人。”阴差头也不回,“这是黄泉路。” 这里是黄泉? “黄泉……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 黎锦秀忽然灵光一闪,尹莘……尹莘是不是也在这里! “阴差大人!”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便抓住了前方的锁链,就像是攀岩一般用力地拉扯锁链,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阴差的身上,“我跟你打听一个人,他也是首都人,和我一个户口,他叫……” 阴差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抓着自己问东问西:“你给我下去!” “啊——!” 随着阴差一声怒喝,阴气震动,将黎锦秀震得魂魄不宁,整个人被抛至半空,锁链铮铮作响,在晦涩的空间里划出一道圆弧。 就在这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于有田,你没发现,你抓错人了吗?” 于有田原本想要教训一下黎锦秀,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连忙甩袖将黎锦秀拉了回来,他紧紧抓着黎锦秀手腕间的锁链,急切地问道:“你不是王福贵!?“ “……我……呕……” 黎锦秀被他甩得头昏脑胀、胸闷恶心,一句话都说不顺畅,却觉得刚刚听到的声音有些耳熟。 那是谁的声音…… “算了!”于有田见他半天说不出来,便自己掐诀一探,“生魂!?黎锦秀!?你不是王福贵!” “王福贵呢!?” 完了完了!他还在试用期就抓错了人了! 于有田咬了咬牙,准备解开锁链将黎锦秀放回去,谁知黎锦秀一把抓住了于有田的双手! “你干什么!?”于有田吓了一跳。 鬼差的皮肤透着冰冷的阴气,接触的每一秒都像是在烧灼黎锦秀的灵魂,可是黎锦秀死不放手,他脸上那原本惊慌痛苦的神色逐渐变得笃定而坚决。 “你认识尹莘吗!?”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于有田大叫:“你说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肯定是疯病!一个生魂要来地府找人! 地府,是新生的启程,是亡魂的归处,也是众多阴灵接受阴司裁判、等待善赏恶罚的暂居之地。它有一套周密完整的架构、井然有序的运行系统以及严格有效的规章制度,因此才能默然地存在上万年或者比这时间更久。 然而作为这个阴间司法系统中的一颗还未正式上任的螺丝钉——实习阴差,于有田却在独自外勤的第一天就严重地违 反了阴差工作条例。 他抓错人了。 于有田很清楚,刚刚那个好心提醒他的不知名上司应该不会等太久,现在最好应该在阴司的警告没有下发下来之前将黎锦秀送回去,将放走的王福贵抓回来,然后去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保住自己来之不易的实习名额,可是,于有田怎么都没想到黎锦秀并不愿意离开。 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按理来说,身为阴差,于有田可以将黎锦秀这种生魂直接送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锁链都快甩断了都没办法将黎锦秀甩开,最后于有田只能把黎锦秀放下来再说。 “这就是地府?” 黎锦秀见他拿自己没办法,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站稳了之后,黎锦秀就开始东张西望,“昏昏暗暗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与从前听说的故事不同,黄泉路上没有飘荡的幽魂,也没有赤红如血的曼珠沙华,只是一条晦暗不明的长路,望不见来处,看不到归途。 于有田看着这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最后握着锁链长叹了一声:“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而黎锦秀认真地打量了于有田一会儿,问道:“大人贵姓?” 面前的阴差长脸宽鼻,视觉上看起来约莫三、四岁,肤色煞白、双目重瞳,带着一股说出去的阴森鬼气,此刻这张鬼脸上明显地露出无奈的神情。 “不用叫我大人,免贵姓于。”于有田说道。 黎锦秀从善如流:“于先生,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这个称呼对于有田来说虽然有些陌生,但总比“大人”好一些,于有田略微点了点头:“可。” 黎锦秀掩饰地笑了笑,问道:“于先生是什么职位?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阴差?” 于有田回答:“阴差。” 黎锦秀环顾了一圈四周,又问道:“你们这里是正经机构吧?” “当然,幽冥地府,童叟无欺。”于有田挺了挺胸膛,“我们的管理很严格,审判也绝对公正。” “那于先生会抓错人,不是新人就是实习生了?”黎锦秀微微挑了挑眉。 于有田尴尬地说道:“……我是实习阴差。” 黎锦秀道:“明白了。”他同情地注视着于有田说道:“刚刚开始上班犯点错是很正常的事,我很理解您。” “对吧!”于有田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熬了好几百年了才通过阴差考核,也不容易啊!” “几百年?”黎锦秀不住地点头:“您真是太不容易了!” 于有田道:“哎,谁说不是呢?小黎,你不知道,自从几千年前幽都开始结构和制度改革之后,阴差的职位就没那么容易竞争上了,我听我前辈说,他们那时候,只要功德金光基础能达标,就可以找地府里找个坑蹲着。” 功德金光? 黎锦秀不动声色地问:“功德金光是什么?” 于有田顺其自然地回答:“功德金光就是功德金光,三界生灵,行了好事便有功德金光,功德深厚的人,上天可为仙佛,入地可做鬼神,在世可为散仙,阴差虽然只是地府鬼神职系统中最低等的职位,但也需要基础的功德值。” 这是黎锦秀完全陌生的领域,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插两句话,夹带私货地提出自己的问题。 “于先生生前应该是个大善人了?” “愧不敢当,不过是当年带兵打仗,侥幸救了些人罢了。” “那是只要有了功德金光,就能留在地府之中当差,不去投胎么?” “也不尽然,这里面情况很复杂,也有看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而且,现在地府职位竞争很激烈,不是所有鬼能等待适合自己的职位。” “这个还有岗位匹配的区别?” “当然有了,像我们这种武差小吏,主要工作是出外勤带回亡魂,以后晋升的方向和相邻的岗位大约是魂差、刑差、狱差,另外还有一种文差,主要负责信息录入和公文整理,以后就是做文书长、判官、司长以及各位大人的副手之类的。” 大人。 听到这里,黎锦秀明白了为什么刚刚于有田不让他称呼自己为大人,地府的确有一套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称呼方式。 “好了,你好奇的问题我都回答了,现在可以回去了吧。”于有田想起自己没抓到的王福贵,还有些火急火燎。 可这时候,明明很好说话的黎锦秀却说道:“不行。” 于有田无语:“怎么又不行了!?” 这家伙怎么跟变色龙一样,一出一出的? 黎锦秀微微笑了一下:“我很同情于先生,但是怎么说都是于先生工作上出了差错,我才会被弄着这种……可怕的地方来。” 于有田嘴角抽搐,他怎么没看出来黎锦秀很害怕?这家伙明明是第一次来地府,却跟回自己老家一样,闲时自然。 “那你想要怎么样?”于有田无可奈何地问。 黎锦秀假意思忖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不想让于先生的上司知道这件事,然后影响了您这个等了好几百年的实习资格,但……您总要给我一些补偿吧。” “可以,你想要什么补偿?金银珠宝还是……” “我想要您帮我找一个人。”黎锦秀打断了于有田,“那个人死了三年了……” 于有田彻底变了脸色:“不行。” “我只是一个出外勤的武差,查不到魂灵往来。” “那您可以拜托其他人,您一定认识其他相关职位的阴差吧?”黎锦秀着急地问道。 于有田仍旧拒绝:“不可能,即便我有认识的熟人能够查看生死簿,我也不会帮你。黎锦秀,你只是一个生魂,你没有资格。” 黎锦秀垂放而下的双手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他就知道…… “那我就不走了。”黎锦秀低声说道。 于有田耐心彻底耗尽,冷哼了一声:“那可由不得你!”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就不该跟这个生魂在这里废话。 三那位大人 锁链又一次锁住了黎锦秀的双手,但这一次,黎锦秀却镇定自若。 “于先生,不要生气,只是帮我一个小忙。” 黎锦秀紧紧盯着阴差诡异的重瞳,他反握住那黑色的锁链,指尖缓慢地陷入锁扣黑色的空隙之间,彻骨的寒意穿透每一根指骨,他的灵魂也因此而战栗了起来。 可他没有放手。 黎锦秀不知道有没有人像他这样抚摸过阴差的武器,但按照于有田的行为和话语判断,它不该那么顺从地被黎锦秀抚摸,因为黎锦秀只是一个生魂而已。黎锦秀又想起了之前于有田曾试图用阴差的锁链将他送回人间,它也没有按于有田的心意起作用。 到底是为什么呢? 同样,于有田也是一样的疑惑不解。 阴差的锁链上附着有阴气和法力,哪怕是厉鬼,一旦被锁住,也都也会因为痛苦而失去行动能力,可是为什么锁链对黎锦秀不起作用?难道黎锦秀并不是普通的凡人? 于有田惊疑不定又聚精会神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生魂。 黎锦秀约莫二十来岁,俊美非常,骨骼清奇,他穿着笔挺昂贵的手工西装,宽肩腰窄、长身玉立,虽然双手被缚,却半点不见惊慌失措的神情,只从容地站在混沌暧昧的黄泉路上,嘴角还噙着一点笑意。 最后,看到黎锦秀的手指紧紧扣在锁链之间却毫发无损,于有田的神色越发古怪。 “你到底是什么人?” 黎锦秀的目光同样也落在自己的指尖,他说道:“……应该是个普通人?” 虽然说起这话来,他都有些不自信。 于有田情绪有些激动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普通人不可能有这么强的……” “为何在此地喧哗?” 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于有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说漏了嘴,他闭紧了嘴巴,看到黎锦秀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 于有田手执锁链,躬身行礼:“大人。” 大人? 黎锦秀好奇地转过头,看向了被于有田称之为大人的人—— 当然,依旧不是人。 来人离地三寸,穿着玄色长袍,头戴通天冠,原本就高的身形因此更加高大威严,整个人却就像是一团黑压压的雾气,冰冷而沉重。他的额前挂着一张与脸庞同宽的、有着黑色缘边的白布,白布上画有红色的符文和黑色的纹路,遮挡住了他的面容,看起来诡异阴森,不像是鬼神,而是像是被符咒封住的恶鬼。 他朝着黎锦秀和于有田缓缓地飘过来,身上和腰间挂着的那套古玉环佩无风而动,黎锦秀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那些古朴的装饰上掠过,隐约之间看见了上面沁出的血点,他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如果这位真的是神,那应当是个杀神。 本来只是想忽悠忽悠于有田,没想到引来了这样的人物,黎锦秀多少有些慌张,不过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 刚才,他被于有田带过鬼门关后听到的那个声音就是来自这位大人。 这位大人不仅好心提醒于有田抓错人了,现在特意显出身形来,不难推测他应该一直在旁边观望黎锦秀与于有田。 一位身居要位的大人怎么会这么闲? 肯定是为了于有田这个实习阴差。 黎锦秀瞄了一眼重瞳的阴差,忍不住腹诽,看来地府的确也有裙带关系。不过这样也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于有田不敢办的事,或许这位大人能帮他办。 这么想着,黎锦秀也学着于有田一样拱了拱手:“大人。” 锁链牵动相互敲击,发出细碎的响声,与此同时,那位大人似乎轻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黎锦秀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想着介绍自己,便略过了黎锦秀,对于有田说道:“你先去追该追的人。” 于有田忍不住看了黎锦秀一眼,然后迅速地埋下了头:“是!” 黎锦秀不知道这位大人是谁,于有田却早就认出来了,两殿司的伊青司长,如今地府管理系统的枢纽执行者。 虽然不知道为何伊青大人愿意帮他掩饰这个过错,还主动接过黎锦秀这个赖皮……烫手山芋,但保住实习名额要紧,于有田松开锁链转身便消失不见。 黎锦秀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走了?” “走了。” 伊青不知何时靠近了黎锦秀,他低下头,冰冷的气息无声地蔓延,“你也该走了。” 黎锦秀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行,是你们抓错了人,我不走!我要求赔偿!” “可以。” 伊青平淡地说道。 黎锦秀抬起头看他,眼中带着惊喜:“真的?” 伊青点头,面前的白布纹丝不动:“但怎么赔偿由我来决定。” 黎锦秀愤愤不平:“那怎么行?我才是受害者……” “黎锦秀,地府自有秩序。” 伊青抬起一只手,翻飞的广袖像是一缕轻烟,点亮了这一方晦涩的天地,黎锦秀看到不远处出现了模糊的骨山血河、不知名的亭台楼阁以及庄严肃穆的宫殿,他明白,这是地府的情景。 “我们也很难做。”伊青轻轻叹了口气。 黎锦秀满头问号。 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大人说话好像职场上的老油条? “好了。”伊青收回了手,转过身,“走吧,我送你到关口,外面有人接你。” 黎锦秀一边不由自主地跟他走,一边问道:“接我?” 伊青颔首:“你忘了吗?你的家人,还在等你。” 他的声音很轻,黎锦秀却觉得仿若如当头棒喝,对……他得回去,爸妈现在一定很担心。 这时,黎锦秀恍然抬起头,看到了面前忽然出现的鬼门关。 血色的鬼门关高高地悬在头顶,宛如铡刀,铜质的门柱上不断挣扎着凶猛的鬼面,它们那突出的獠牙上沾着粘稠的涎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落,口中不断发出或嚣张或凄厉的嚎叫。 “大人,我不要什么补偿,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 伊青微微摇了摇头:“黎锦秀,阴阳两隔如天堑,回去吧。” 话音刚落,黎锦秀便觉得后背一阵大力传来,他被伊青猛地一推,直接跃过了鬼门关,身体陡然失重,头晕目眩。而后,便是一阵铜铃声雀跃地响起,虚空中飞舞着的红绳缠住了黎锦秀的四肢,将他向外拉去。 “黎锦秀,找到你了。” 黎锦秀猛吸了一口气,满脸冷汗地睁开了眼睛。 “锦秀!” 徐喻与尹朴声着急地问道:“你怎么样了?感觉哪里不舒服?” 虽然他的头部不停泛起针扎般的疼痛,浑身无力、呼吸困难,但黎锦秀并不想让他们担心。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自坠楼事件后,黎锦秀已经昏迷三天了,见他终于醒了,徐喻和尹朴声几乎要喜极而泣,“你真的是吓到爸爸妈妈了……” 黎锦秀看着他们关切的神情,只觉得恍如隔世,之前在地府钻了牛角尖要找到尹莘的固执烟消云散。 现在想想他胆子也真是大,还敢跟阴差和地府官员推推拉拉、谈条件。 他稍微偏了偏头,看到不远处坐着的那个长发女孩,她穿着白色的上衣和牛仔长裤,纤细修长的手指间缠绕着垂挂着铜铃的红线,黎锦秀知道,那就是在鬼门关外拉他回来的红绳。 “阿完。”他轻唤了一声。 阿完抬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黎先生。” 徐喻对黎锦秀道:“你能醒来,还多亏了阿完小姐。” “是啊,咱们得好好谢一谢阿完小姐。”尹朴声也说道。 阿完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救了黎先生,我只是拉了黎先生一把。” 徐喻与尹朴声面面相觑,而后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阿完却沉默了。 徐喻和尹朴声明白修道之人有自身的玄奥,见阿完没有解释便也没有追问。而黎锦秀有话想要单独跟阿完说,于是三言两语支开了徐喻和尹朴声,卧室里很快便只剩下了黎锦秀和阿完两人。 黎锦秀撑起身体,靠在床头,脸上难以控制地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阿完道:“魂魄刚刚归体,你不该乱动。” 黎锦秀紧蹙着眉头,却勉力地笑了起来:“躺着跟你说话,不太礼貌。” “我不在乎这个。”阿完道。 黎锦秀笑容淡了一些,说道:“我知道。” 阿完认真地点头,然后才问道:“发生了什么?” “阴差抓错了人,带我过了鬼门关。”在她面前,黎锦秀不需要隐瞒。 阿完并不意外:“你身上的死气太重了,不怪阴差会认错。” 黎锦秀眼神撇开些许,试图回避这个事实,片刻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说道:“那还是个实习阴差。” “实习阴差?”阿完想起了什么,“原来小师叔真的没骗我。” “你师叔也去过地府?是……走阴吗?”黎锦秀问道。 阿完却说:“不是走阴。活人去地府走阴、走无常并不少见,但是一般的人很难看清楚地府的模样,只会浑浑噩噩听从阴官指使办事,分不清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谁在跟自己说话,和你这种经历完全不同。” “几十年前,我的小师叔机缘巧合之下曾经进入过地府游玩,他告诉我们,地府的现代化管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超前。” “现代化管理?”听到这个词,黎锦秀多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这个词怎么看都与地府不搭吧。 阿完却说:“小师叔说,他推测,起码在两千年前,地府就已经开始进行管理改革了,那时候我以为他是在哄骗我,但现在看来,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两千年前?那时候的人间都没有完成现代化,地府是怎么做到的?黎锦秀也有些疑惑,不过他转念一想,为什么他习惯性地用人间来比照地府呢?那里对于凡人来原本就是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是何样貌的黑盒子。 “地府自有秩序。”黎锦秀想起了那位大人说的话。 阿完疑惑:“什么?” 黎锦秀道:“送我回来的那个阴差大人说的,地府自有秩序。” 阿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运气很好。”阿完已经检查过黎锦秀的魂体了,除了生魂离体复而归来产生的不适,他的魂魄上并没有其他损伤,“应该是那位大人保护了你。” 黎锦秀微微疑惑。 “幽都的阴气损伤魂魄,还会潜移默化地放大鬼与魂心中的执念,我听说当年小师叔回来的时候,都差点疯了。”阿完解释道。 “原来如此。” 黎锦秀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下面的时候难以自控。 阿完皱着眉头:“不过毕竟是下去了一遭,这段时间你要小心一些,还有……”她的目光落在黎锦秀左手手腕处,黎锦秀转动手腕,将那几道变浅了的伤疤藏进了阴影里。 “对了。”黎锦秀想起什么,“那位大人还给我了这个,说是抓错人的补偿。” 他摊开了右手,一枚随形的沁色玉片静静地卧在他的掌心。 阿完仔细瞧了瞧,道:“除了法力之外,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应该就是留给你防身的。”明明是地府的东西,却一点阴气都没有。 “他是个好人。”阿完下了结论。 黎锦秀扯着嘴角笑了笑:“他不是人。” 阿完道:“不是人,是什么动物吗?” “他的脸部前方挂着一块画满了符咒和纹路的白布,阴风吹起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一眼——”黎锦秀想起那位大人站在自己身边的冰冷温度,难以抑制生理反应地打了个冷颤,“白布下面好像没有脸,无论是人脸还是其他什么动物的脸。” “空的?” 黎锦秀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现在回忆起来,他也很难判断那位大人的脸是空的还是有什么其他东西。 阿完思忖了片刻:“我不清楚。”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不要再追究了,终究是下面的事。”阿完用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注视着黎锦秀,淡粉的嘴唇像是花瓣一般开合,“黎锦秀,你现在体质特殊,又踏入过阴间,以后或许还会遇到更加离奇的事情。” “你要记住,不要好奇,不要追问,不要说破。” “说破?”黎锦秀蹙眉。 阿完颔首:“看破不说破,就不会沾惹他人因果。” 黎锦秀轻轻地摇头:“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记住这几点就可以了。” 阿完起身告辞,走之前她又对黎锦秀说道:“过几日,我要回山门闭关,届时我会让我的一位师兄司徒建兰过来, 他的修为不怎么好,但是很擅长……” 黎锦秀歪了歪头表达疑惑:“擅长什么?” “聊天。” 黎锦秀笑了:“巧了,我也很擅长这件事。” 阿完走后,黎锦秀想起了黄泉路上于有田被那位大人打断的那句话。 “‘普通人不可能有这么强的……’”他重新握紧了那块玉片,“那也是‘看破不说破’吗……” 四躲猫猫(一) 昏迷醒来后,黎锦秀被徐喻和尹朴声扣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 天天好吃好喝、汤汤水水地伺候着,集团的事也不让黎锦秀管,黎锦秀闲得发慌,于是操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将家里的花花草草都打理修整了一番。 尹莘去世之前,他是个园林设计师。 阿完的那位师兄司徒建兰就是在黎锦秀躬耕南花园的时候到来的。 那是一个晴天,阳光灿烂,一如司徒建兰脸上炸开花的笑。 司徒建兰知道阿完接的一般都是大客户,但他没想到这个客户居然这么大——全国富豪榜排名第一,全球富豪榜排名二十,这是什么家庭啊!超级富豪的家庭啊! 他从下车后就没能合上自己的嘴巴,倒不是因为尹家有多富丽堂皇——尹家的这套别墅走的是小而精美的风格——而是因为家里的风水格局非常好,靠山吐玉、前有秀水,吉气顺畅、阴阳和谐、五行平衡,真不愧是阿完指点过的! 司徒建兰在心里为自己的师兄竖起大拇指。 管家将司徒建兰带到南花园的凉亭里,让佣人给他上了茶和点心,说道:“司徒先生请稍等。” “好。” 司徒建兰道了谢,目送管家离开,然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茶!” 这应该是某种岩茶,司徒建兰不是资深茶客,不能精准地说出它的品种名,但根据茶汤色泽、香气以及入口的岩韵来看,应该是三坑两涧中的尖货没得跑。司徒建兰啧啧嘴回味了一下,才啜饮了第二口,又从旁边的点心盘里挑了一块咸味的叉烧酥,开心地塞进嘴里。 阿完对他真的太好了,这么好的工作怎么就落到他头上了呢! 司徒建兰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吃了个半饱后,终于看到管家跟在一个年轻帅哥的身边走过来。想着应该是他的那位大客户,他连忙从桌子上湿纸巾盒里抽了张湿巾将自己油乎乎的手指擦干净,拍了拍衣服礼貌地站了起来。 那个年轻人正好走到凉亭前。 他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和亚麻质地休闲裤,留着四六分的清爽短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 “司徒先生,你好,我是黎锦秀。” 黎锦秀站在一树桃花下,桃花树旁边布置着错落有致的迎春花、风信子、郁金香花镜,他就像在站在枝叶繁茂的花团锦簇之中,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向司徒建兰伸出了一只手。 “还真是锦绣啊。”司徒建兰喃喃自语。 黎锦秀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 司徒建兰连忙握住他的手,说道:“没事没事,很高兴见到你,黎先生,我是司徒建兰,道号得幽,你叫我司徒建兰或者司徒得幽都行。” 黎锦秀笑着说道:“那我叫你建兰好了。” “好啊,锦秀!”司徒剑兰从善如流。 司徒剑兰二十八九岁,性格开朗,与黎锦秀一样健谈,两个人凑到一块谁也不会让话掉地上。而一旁的管家见他们相处融洽,默默地站得远了些,顺便给徐喻做了下短信“汇报”。 “锦秀看起来很开心。” “那就好。”徐喻虽然在集团,回复却来得很快。 说起来或许有些矫情,但事实如此,自从尹莘去世,黎锦秀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有时候家里人都觉得黎锦秀像是在刻意地模仿尹莘的说话方式,模仿尹莘的行事风格,担起尹莘应该肩负的责任。 徐喻明白,当时尹莘会选择将自己的一切留给黎锦秀,只是希望他能够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可现在看来,尹莘的处理方式或许错了,黎锦秀并不开心,他在强迫自己在补上尹莘的那份缺。 这是尹莘不愿看到的,也是徐喻不愿意看到的。 对于徐喻来说,黎锦熙和尹莘两个孩子,一个热情开朗,一个冷静内敛,就像是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光华,都是他们家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失去第二个孩子。 管家发来的照片只拍到了黎锦秀的侧脸,但徐喻能清楚地看到他在笑。她将这张照片保存在相册里,然后关上了手机,继续与下属交流工作。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聊得差不多了,司徒建兰单刀直入。 黎锦秀端起公道杯为司徒建兰斟茶,他看着莹亮通透的茶汤,不急不缓:“阿完没有告诉你吗?” 司徒建兰以二指扣桌,表示感谢,然后说道:“师兄那个人你也知道,话少,她让我直接问你。” 黎锦秀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魂魄离体,误入了地府。” “哦哦……” 黎锦秀的语气稀疏平常,司徒建兰刚开始还没能反应过来,但当他意识到黎锦秀在说什么的时候,司徒建兰瞪大了眼睛,“啊!?不是??什么!?” 去下面走了一趟,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应该是走阴?”司徒建兰不确定地问。 黎锦秀否认:“不是,阿完说走阴的人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你修行过吗?”司徒建兰又问。 黎锦秀摇了摇头:“我只是个俗人而已。” 司徒建兰认真地观看着黎锦秀的面相,又喃喃地说:“你这可不是俗人,但即便这样,走了一趟下面也不该什么事都没有啊……” “介意生辰八字给我一下吗?”司徒建兰问。 黎锦秀无不可,将自己的生辰告知了司徒建兰。 司徒建兰掏出了手机,翻出自己常用的App开始起卦,黎锦秀知道他们玄门中人喜好和习惯不一,他没多问,也不打扰对方,只自己端起茶杯慢慢地品茗。 约莫十几分钟过去了,司徒建兰算好了五行八字、喜用大运,赞赏地点了点头:“八专禄旺,日禄归时没官星,带财、带印、带食。” 果然是富贵命格。 司徒建兰看着黎锦秀的盘,又看了看黎锦秀的面相,:“你是不是下面有人?” 黎锦秀失笑:“我只听说过‘上面有人’,‘下面有人’是什么意思?” 司徒建兰解释道:“就是下面的阴官。” “你家里有没有让你拜过或者认过什么下面的人?”说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过也不一定,有时候这种缘分是前几世修来的。” 黎锦秀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摇了摇头:“应该没有,至于前世,我就更不知道了。” “无妨,我也只是瞎猜猜。”司徒建兰收起了手机,“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这种命格和家庭,正常来说应该不会跟下面有过多的牵扯才对。” 无论是尹家还是黎锦秀家里,都是家风清正、勤恳自持、积德行善的正经人家,请道士和风水先生也只是为了平安,从不走偏门奇道。 司徒建兰转而又说道:“对了,跟我讲讲你是怎么下去,又是怎么回来的吧。” “好。” 于是,黎锦秀简明扼要地将在之前发生的事告知了司徒建兰。 司徒建兰修行三十来载,也才是第二次亲耳听到这样的奇闻——第一次是他们的小师叔误入地府的事,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提出些感兴趣的问题,插一两句话。 “实习阴差的职位居然都要等上百年?这要么是地府能用的人太多,要么是他们现在的管理方式很有效率,不需要那么多人。” “你没问那位大人的职位和姓名也好,有些事,咱们普通人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了。” “那位大人还挺平易近人……你真的不认识他?” 黎锦秀无奈:“我真的不认识他。” 他这么说了,司徒建兰便只当黎锦秀运气好。 黎锦秀有点好奇地问:“神难道不都是这样吗?” “你说……爱护世人啊?”司徒建兰嘶了一声,斟酌着措辞,“怎么说呢?每个神司职不同、背景不同,对凡俗之人的看法也会不同,在职责范围之外,有些神仙愿意展露友好的一面,有些神仙可能会更在乎距离和自身的威严。” “就你描述的那个场景来说,那位大人本来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任那位抓错人的实习阴差用法力强制擒住你的生魂,再将你扔回来,而你即便魂魄受损也诉告无门,反正那样对他们来说才是多一桩事不如少一桩事,但他没有那么做。”司徒建兰略微停顿了一下,“他不仅不计较你的冒犯,还护你周全,让你没有受到任何阴气、死气的侵染,不得不说是很体贴友善。” 黎锦秀知道自己走了大运,便又问道:“那我是不是该怎么感谢他一下?烧纸?烧香?” “他没有告知你他的职位和名字,应该是不需要,不过可以在下次烧香的时候心中想一想他,或许他能收到。”司徒建兰道。 黎锦秀轻轻地笑了:“这么灵?” 司徒建兰认真地说:“心诚则灵。” 最后,黎锦秀将那位大人交给他的玉片递给了司徒建兰, 司徒建兰接过后查看了一番,得出了与阿完差不多的结论:“应该就是给你做护身符,你可要好好地收着。”他看着黎锦秀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死气,将那块古朴的玉片递还给黎锦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你一命。” 黎锦秀握住玉片,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对这根救命稻草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宁可那位大人换点别的什么给他,比如,帮他在地府找个人。 两人聊完正事没多久,黎锦秀的亲生母亲沉蓓给他打了电话。 “锦秀,还好吗?” “我很好,妈妈。”黎锦秀跟司徒建兰示意了一下,起身出了凉亭去接电话。 沉蓓道:“那就好,我和你爸工作忙,暂时走不开。”意思就是近期不会来了。 黎锦秀不以为意:“您和父亲不用担心,我没事。” 沉蓓沉默片刻,转而说起了害黎锦秀出事的那桩坠楼案:“坠楼的那个人叫王福贵,曾经是一家房地产的老板,后来投资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工程烂尾,公司彻底破产。他欠了银行、工人和高利贷的钱,又早早跟自己的妻子儿女做了切割,一个人在外面东躲西藏。” “那一天,是他儿子生日,原本他去酒店是为了给他的孩子庆生,但却突然自己跑上了楼顶,跳了下来。” “这么说的话,是自杀?”黎锦秀问道。 沉蓓道:“警方从他的手机里找到了诸多催债人的通话记录和短信,里面有许多关于他家人的死亡威胁,现场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所以基本上可以认定为自杀。” “首都警方根据王福贵的通讯记录和银行转账记录顺腾摸瓜查到了其中一个高利贷的窝点,就在顺阳,目前我们的人已经将它打掉了。” 沉蓓就是顺阳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重案队的成员,所以她才会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知道了。” “那好,我就先挂了……” 沉蓓说完就想挂电话,黎锦秀握紧了手机,说道:“妈妈,你注意安全。” “……好,秀猫再见。” “再见。” 他从小寄养在尹家,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亲不算特别亲密,这通电话已经算他们在相互关心。黎锦秀心情不错地挂了电话,转身回了凉亭。 这时,管家捧了个果盘走进来。 “这是黎先生叫人送回来的。” 黎锦秀抬眼看去,看到那白玉似的薄磁盘里盛放着新鲜的枇杷:“枇杷?”他爸从来没有送过枇杷。 管家道:“是的。” “黎先生说这是他们一个对口扶贫村的农产品,他吃了觉得味道很好,所以买了些让人送过来,好几大箱呢,说给各家都送点。” 黎锦秀请司徒建兰吃枇杷,自己也擦干净手剥了一颗,又问管家:“那送了吗?” “还没,我想着想给您送一些上来再去。”管家回答。 黎锦秀咬了一口枇杷,甘甜的汁液和果肉一起滚入齿间,他微微抬了抬眉毛:“嗯,是不错。” “很甜,很新鲜。”司徒建兰也说道。 黎锦秀对管家说道:“那我去送吧,正好看望一下爷爷奶奶他们。” 管家有些迟疑:“可……” 黎锦秀才好了没几天,应该在家静养,这一出去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司徒建兰打量了两人的脸色几眼,摆了摆手,说道:“三月天阳气生发,适合锦秀出去走走,多晒晒太阳。” “再说,还有我作陪。” 管家这才说道:“那好,我去安排车辆和出行人员。”顺便再请示一下徐喻。 司徒建兰陪同黎锦秀出门,徐喻没有反对,只让管家多安排点人手跟着。 于是,二十分钟后,司徒建兰和黎锦秀来到停车场,看到了好几辆准备出行的SUV和十几个保镖人员。 “你出门的排场都这么大?”司徒建兰嘴角抽搐。 黎锦秀神色不变:“最近是特殊情况。” “走吧,上车吧。” 司徒建兰陪同黎锦秀给家里人送了一下午枇杷,见到了黎锦秀的奶奶、堂嫂、堂姐、表弟以及侄儿侄女,一直在不停地被投喂,到最后离开的时候他的肚皮都差点爆炸了。 “你家里人真热情。”坐在回程的车上,司徒建兰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盛情难却,我今日也是放纵了一回。” 黎锦秀轻笑了一声。 他胃口不好,没怎么吃东西,只吃了奶奶剥好的几个枇杷。 尹朴声和徐喻没有把他之前的事告诉爷爷奶奶他们,黎锦秀也没提,只说司徒建兰是他的朋友。自尹莘去世后,他就鲜少与朋友交往,这次突然带了朋友过来,家里人都很高兴,所以才会对司徒建兰异常热情,不停地给他送吃送喝,司徒建兰又来者不拒,最后就成这样了。 司徒建兰又感叹了一句:“你家里人真好。” 他们今天去了四、五户人家,无论是山里的别墅、城里的四合院还是市中心的大平层,每户人家家中的气都是顺顺畅畅的,家人和睦、成员和善、气场和谐,相处起来舒服又自然。 “是的,他们很好。” 黎锦秀说着,回忆起了他从小到大与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他握紧了拳头,僵硬地将转过头面向窗外。 以往,都是他跟着尹莘到处上门拜访、蹭吃蹭喝,可今天…… 尹莘不在了。 车窗外,夕阳在远山上铺开一片火红,黎锦秀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努力将心里那点不平静抚平。 他还是没办法接受尹莘不在了这件事。 五躲猫猫(二) 微风吹起窗口的薄纱,几缕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雀跃地涌入,在靠窗的书桌桌面上投下着斑驳的痕迹。 一个身形挺拔的短发少年坐在书桌前,他握着一只钢笔,聚精会神地做着习题。 不远处的大床上睡着另一个少年,他穿着长袖的睡衣睡裤,被子只搭了一角在胸前,睡衣下摆却不知什么时候卷了上去,露出一截细瘦的腰肢。 忽然,他哼唧了两声,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然后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哈……” 他睁开眼睛,揉了揉自己的乱糟糟的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做梦。” “梦见什么了?”窗边的少年问。 “我梦见德语老师抽查完形填空,我身边的人都被抽了,就差我了。”他翻身下床,眉飞色舞地跟对方描述梦里的场景,“我紧张得不行,生怕他下一个就抽到我。” “是你不会的问题?” “他抽别人回答的时候都是我会的问题,我害怕到我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不会的问题了,所以他一叫到我的名字,我立马就吓醒了。”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太吓人了,我最害怕‘怕什么来什么’了。” “那你自己写。” 对方将手中的钢笔递了过来,脸上带着朦胧的笑意。 “哥!你说了帮我的!”他握住那只洁白无暇、骨节分明的手,整个人靠了过去,不停地耍赖,“我马上就要出门去漫展,我和他们都约了好久了!就这一次!我保证!最后一次!哥!哥哥!” 尹莘也只是逗逗他:“好了,我帮你写,你去玩吧。” “哥!你最好了!”黎锦秀半个身子都挂在尹莘肩膀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给你带小礼物回来!” 尹莘带着浅笑,却挑了挑眉说:“别乱吃东西就行了,我不想再去医院接你。” “这次绝对不会!”黎锦秀信心十足,“我今天出cos,穿上cos服我就是兵,一口我都不会吃!” 尹莘侧过头眯着眼睛看着他:“你不会以为自己很聪明吧?” “不然呢?”黎锦秀歪了歪头。 尹莘放下笔,合上德语习题册,说道:“我跟你去。” 黎锦秀大吃一惊:“为什么啊!你去了谁给我写作业啊!” 尹莘皮笑肉不笑:“你就关心你的作业。” 黎锦秀感觉他的神情不太对劲,拔腿就往后面跑,可惜来不及了,尹莘起身长臂一捞,就将他面朝下地按在了床上。 “哥!干嘛啊!”黎锦秀死命地挣扎,耳后到脖子都红了。 尹莘看着他衣物吓颤抖的背和弧度隐约的后腰,一巴掌抽在了黎锦秀的臀肉上:“收拾你。” “一点儿不听话。” 静寂的卧室里,黎锦秀睁开了满是血丝的眼睛。 他起身坐在床边,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了冰冷的双手之中,长久地沉默着。他刚刚做梦了,梦到了他与尹莘的过去。黎锦秀不想醒过来,可是尹莘总是很吝啬……就像他并不想要到黎锦秀的梦里来一样。 黎锦秀常常怀疑,是不是其实尹莘很恨自己,所以才会这样惩罚他。 真想找到尹莘问问他。 不,他一定要找到尹莘,无论以什么方式。 黎锦秀放下双手,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决。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从他的睡衣口袋里滚落了下来,黎锦秀下意识地伸手去寻,指尖触及一片冰凉。 是那位大人给他的那块随形的玉片。 黎锦秀打开了床边的一盏灯,他借着灯光仔细地观察者这块玉片。阿完和司徒建兰都看不出特别之处,黎锦秀就更看不出来了,不过…… 他用指尖轻轻地摩挲在玉片的边缘。 玉片的这一处好锋利,像是刀刃一般,不知道能不能划破皮肤。 这么想着,黎锦秀神使鬼差地握着玉片,将锋利的那边抵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逐渐用力—— “怪哉。” 司徒建兰握住自己的小罗盘小心翼翼地在尹家游走,“尹家怎么会有阴气?”而且还找不准方向。 “欸,等等!” 察觉到西南方阴气变得更明显了,司徒建兰眼睛一亮,快步朝那边走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到贫道显摆一手的时候了。” 尹家的西南边上有一方偌大的池塘,司徒建兰追踪着那道阴气很快就来到了池塘边上。这方池塘引了外面进来的活水,里面水草活鱼数不胜数,无论白天黑夜都是生机勃勃,或虫鸣、或鸟啼、或鱼跃、或蛙叫,可现在司徒建兰却听不到一点儿动静、感受不到一点儿风声。 司徒建兰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看来是个了不得的大家伙。 他收起罗盘,掐起了天师诀给自己壮胆,运着气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池塘上那横跨左右的小桥。 “谁!?” 司徒建兰还没走两步,就差点被一声如同狮子吼一般地喝声击倒在地。 那声音如雷贯耳,敲击在司徒建兰脆弱的耳鼓鼓膜和纤细的听觉神系,扩大百倍的疼痛感让他额头上青筋爆出、双耳溢血,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真的好痛…… 司徒建兰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被那声音劈开了,他倒退半步,转过身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疾走咒,准备开溜。 他技不如人,这时候还是走为上计。 可司徒建兰还没来得及驱使符咒,便被一条凌空而来的锁链死死锁住,然后狠狠地向后一拉,将司徒建兰飞速拖拽在地。 “啊——!痛痛痛痛痛!” 司徒建兰被拖到了对方脚下,已经是痛得满地打滚,“松开我啊!!!我要吐了!” 对方赶紧松开了锁链,但已经晚了。 “呕——” 司徒建兰双臂撑地,脸朝下,吐了个人仰马翻。 “啊……终于舒服了……” 他吐完后,顺势倒在了地上,就这么与刚刚用锁链扣住他的人对上了视线。 果然,是阴差。 司徒建兰咧了咧嘴,对着站在自己上方的这位重瞳阴差挥了挥手:“您好啊,这么巧,您也出来溜达啊。” 于有田面无表情地问:“道士?” 司徒建兰讪笑:“对对,我是……” “第一次见到当道士当得跟做贼一样的,你是哪个山头的?”于有田问。 司徒建兰尴尬地笑了笑,瞥见不远处那摊呕吐物,他有点不敢报自己的师门了,万一师父知道他丢了这么大的脸会不会抽他? “我……前辈,我还是先将这里收拾一下吧。”司徒建兰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于有田无所谓:“请便。”反正他可以闻不到。 两分钟后,司徒建兰收拾好了自己的烂摊子,他搓了搓手指,将燃尽的符灰彻底掸开,然后挤到于有田身边,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鄙人姓于。” “嘿嘿,于先生。”司徒建兰也不磨叽了,“在下司徒建兰,九龙山俞祖天师派。” 于有田四个眼珠子上下移动地打量着司徒建兰,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司徒建兰半点不受影响地扬起笑容:“于先生为何到此地来?” 如果那些阴气是来自阴差就好理解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阴差会到尹家来,难道黎锦秀或者尹家真的下面有人? 于有田微微皱眉:“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司徒建兰接话。 于有田白了他一眼:“与你无关。” 司徒建兰却死乞白赖地说道:“有什么关系,于先生说说嘛,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于有田对他的修为不抱希望,不过还是问道:“旁的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有两个问题。” “您请说。” “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在这里察觉到其他的阴气?” “其他的阴气?好像有……”司徒建兰绞尽脑汁地回忆,“我今天晚上一直觉得有点奇怪……” 于有田又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躲猫猫’?” “‘躲猫猫’?‘捉迷藏’?” 于有田是追踪着王福贵的痕迹来到尹家附近,但不知为何,这一路上,他能察觉到王福贵的气息,却怎么都抓不到这个死鬼。最终,王福贵躲进了尹家,再没有移动过。 而一刻钟前,于有田想要进入尹家搜查的时候,伊青出现了。 原本于有田以为伊青到来是为了追究了于有田失职的罪责,但伊青并未那样做,而是告诫于有田,不必着急捉拿王福贵。 “大人,这是为何?”于有田不解。 伊青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你可知道,何为‘躲猫猫’?” 于有田摇了摇头:“不知,这跟王福贵有什么关系吗?” 伊青道:“你遇到的这件事并不是个例,有人在教他们……”忽然,他停下了话。 “大人?”于有田疑惑地望向伊青。 “我去去就回。” 伊青身形微动,阴风乍起,忽而消失不见。 冰冷又麻木的触感自手腕处传来,本就因为失血而开始失温的黎锦秀无法抑制地打起了冷颤,同时,他下意识地抬起了眼睛,看到了那位面前挂着诡异白布的阴官。 对方俯身紧握住黎锦秀的手腕,玉饰摇晃,长袍垂地,像是要将身下的黎锦秀彻底地吞吃。 “松手。”他说。 黎锦秀脱力地松开手,染血的玉片滚落在地。 他迟钝地望向自己的手,看见左手手腕处又出现了一道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新的伤口。 他做了什么了…… 黎锦秀无力地喘息起来,终于回忆起自己刚刚好像用这位大人给的玉片自杀了。不,那时候他没怎么想死的事,他只是想试试,因为那块玉片看起来很锋利。 黎锦秀脑子略过了纷繁复杂的念头,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他不是故意的……不能、不能让家里其他人发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们都会担心…… “对、对不起……” 黎锦秀意识逐渐迷离,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拽住阴官冰冷的衣袍,“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我不、不该……用那个……” “别说话。” 伊青终于出声。 他握住黎锦秀的伤口,那些对他来说算得上滚烫的鲜血不断地从黎锦秀的身体里涌出,将伊青那青白僵硬的指节彻底染红。 “他大部分时间都很乖,但是有时候——” “很不听话。” 六躲猫猫(三) 黎锦秀安静下来后,阴官那染上鲜血的手指飞快地掠过了黎锦秀手腕上的伤口,原本血流不止的伤口瞬间止了血,连带着他的手腕都变得干干净净。但那道伤口依然存在。 “我只能替你止血。”那位大人说道。 黎锦秀无力地靠在伊青的身上,低头看向那处翻开的嫩肉和其中隐约的骨头,苍白的嘴唇隐约动了动:“……谢谢。” 伊青提醒道:“你需要缝合和包扎。” “谢、谢谢……” 不流血了,但还是很疼,不过总算是不那么晕了,黎锦秀思维清晰了不少,他用右手支撑着软绵绵的身体坐稳在床上,让自己不要再紧靠着那位大人。 阴官的躯体又硬又冷,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见黎锦秀还不准备通知他人,伊青又说了一句:“你应该叫医生。” “……嗯。” 黎锦秀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缓慢地抬头,有些费劲地问道:“……大人,你的发声器官在哪里?” 伊青微愣:“什么?” “比如说,声带。”黎锦秀虚弱地解释了一下,“人的声带在喉咙的位置,口腔、鼻腔、头腔、胸腔都是我们的共鸣腔,所以人的声音大概是从这些位置出现。” “可是您的声音……好像也从下面发出来。” 伊青沉默了。 黎锦秀看着他面部的白布,自嘲地笑了笑:“抱歉,好像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不过这位大人真是太高了,这样仰视地看起来他似乎有两米五往上,还好他家的层高足够。 “我和人不同,我没有发声器官。” 就在黎锦秀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伊青却回答了,“我的声音从何而来,取决于你认为它从何而来。” 黎锦秀轻笑:“原来是这样。” 虽然笑着,他心中却难免失落。 在司徒建兰询问他是不是下面有人的时候,他动过一个妄念,如果他下面真的有人的话,那个人会不会是尹莘?可是尹莘去世才一年,那位姓于的实习阴差等了几百年才能够上实习的职位,尹莘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现在就能庇佑他。 但这位大人为什么护他救他,又来得这么及时呢? 即便理智上知道机会渺茫,但黎锦秀依旧忍不住思考这位大人是尹莘的可能性,尤其是是他因为伤口失血靠在这位大人身上的时候,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这就是尹莘,是尹莘在救他。 但这位大人却说,他和人不一样,他没有发声器官,那么大慨率这位大人生前并不是人。 他不是尹莘。 黎锦秀低下头,在阴影中自嘲地勾了勾唇,这位大人本来就不会是尹莘,是自己痴心妄想。 等黎锦秀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常有的笑,虽然这个笑容还很是苍白。 “谢谢你,大人,我自己能处理好后续的事情。”他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伊青却像是没听懂,他拿起黎锦秀的手机递了过来,说道:“打电话,叫医生。” 黎锦秀勉强地笑了笑,神情为难地说:“我现在还不能打电话,我需要先处理衣服和床单。” 他的衣物和他身侧的床单上都有还未完全氧化的血迹。 伊青放下手机,将那一角床单撩了起来:“已经浸下去了。”下面的床褥和床垫也染红了。 黎锦秀皱眉:“这可难办了。” 如果只是销毁一条床单,那还简单,但要瞒着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更换一张床垫,即便是没有受伤的黎锦秀也没有这个自信。 伊青松开床单,忽然问道:“你不会叫医生,是吗?” 黎锦秀有些措不及防:“不会……”他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弄伤了自己。 “不过,收拾好这里之后,我会去医院。”黎锦秀又解释了一句。 伊青却道:“正好,我需要你出去。” 黎锦秀不明白:“什么?” 伊青没有解释,他手指微动,那块染了血色的玉片从地上飞进了他的手里,他对黎锦秀说道:“我会替你处理好这些。” 他一说完,黎锦秀便发现床上和他身上的血迹都不见了,而那块玉片彻底被染红。 “这是……”黎锦秀讶异。 伊青收起了玉片,说道:“好了。” “叫上你家的道士。” 黎锦秀云里雾里,却按照伊青说的话做了,这位大人三番两次地帮他,应该不会害他。他立刻给司徒建兰拨通了电话。还好,司徒建兰也还没睡下,两人三言两句说好,黎锦秀挂了电话。 伊青道:“走吧。” “等等。” 黎锦秀起身,走到套房卧室外面的小客厅里。他单手从一个边柜里取出了医药箱给自己消毒包扎。伊青静静地立在墙角,观看着黎锦秀细致熟练的动作,偶有一缕淡漠的阴气在房间飘过,他却熟视无睹。 “好了,走吧。” 黎锦秀放下袖子,遮住绷带,朝着伊青露出笑容。 “我会跟着你。”说完,伊青便消失不见。 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黎锦秀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这位大人实在有些奇怪,如果他不是尹莘或者跟尹莘无关,黎锦秀想不出他这样关注自己的原因,难道……跟之前那个实习阴差的事有关? 他们要抓的那个人——王福贵——还没有抓回来? 黎锦秀想起沉蓓告诉自己的信息,不由得心情有些微妙,王福贵一死,阳间的官司了结,可阴间的案子却才刚刚开始。 十分钟后,司徒建兰和黎锦秀驾车出门,前往医院。 “一公里外就有一家私人医院,我们去那里吧。”司徒建兰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划拉着车载导航。 黎锦秀连忙拒绝:“那是我们家的医院,不能去。” “哦哦,对,那不能去了。”司徒建兰想起黎锦秀说上医院这事儿不能被家里人知道,他又找了个公立医院,设为目的地,“这个吧,五公里。” “好。” 司徒建兰开着车,又有些好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啊?” 黎锦秀含糊其辞:“肚子疼。” “我就说看你脸色不太好。” 说着,司徒建兰正巧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却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悄无声息地端坐在后座上,他握紧方向盘,匆忙移开了目光。 司徒建兰佯装镇定地说道:“锦秀,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黎锦秀平视着前方,车灯驱散了一片黑暗,说道:“不用了。” 司徒健兰只好说:“好。” 他表面什么事都没有,却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因为后座上坐的那个明显是鬼。 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为什么他都没有察觉到? 司徒建兰脊背僵直,一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车,一边回忆刚刚两人上车前的细节。走夜路原本就不安全,黎锦秀现在体质又敏感,司徒建兰一来拿不准那只鬼的实力,二来投鼠忌器,不敢在这时候挑明对方的存在。 只能希望于有田还没有走远。 “咳,锦秀。”司徒建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外套口袋里有个小礼物,白天忘了给你了,你自己拿一下。” 这一路上,黎锦秀都忍耐着手腕处的疼痛,但听司徒建兰这么说,他只好继续装着没事,姿势别扭地伸出右手去拿司徒剑兰说的礼物。 “就在右边。”司徒建兰说道。 黎锦秀将手伸进司徒建兰的外套口袋,指尖触摸到了一些微凉的、圆润的颗粒和粉末状的东西:“……这是什么?” 米?和什么东西? 司徒建兰却催促道:“在里面,找一找。” 黎锦秀的手指插进了米里,很快就摸到了里面那个迭成了三角形的小纸块儿,黎锦秀立刻就意识到了,那应该是符箓。他将它取了出来。 “拿到了,这是什么?” 黎锦秀打量着手中的符箓,黄色的符纸里隐约可见朱砂的痕迹。 司徒建兰快速地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那个脸色青白的中年男人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怕就好,就怕他不怕。 这是司徒建兰自己画的符,如果这只鬼不怕的话,恐怕司徒建兰就打不过了。 司徒建兰稍微放松了些,对黎锦秀说道:“驱邪斩鬼五雷符,走夜路不太安全,你留着防身。” “好。” 黎锦秀没有多想,将黄符收了起来。 一路提心吊胆,终于到了医院,司徒建兰将黎锦秀送到急诊室便找了上厕所的借口溜了,他想去把车上的那只鬼解决了。同样,黎锦秀也不想司徒建兰发现自己试图自杀这件事,司徒建兰主动要离开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确定司徒建兰真的走了以后,黎锦秀拿着挂号单重新找到了护士。 “还没到你。”护士看了看他的号码,“你什么问题?哪里不舒服?” 黎锦秀挽起袖子,解开了纱布,说道:“我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一个极深的、切面整齐的伤口出现在护士眼前,瞬间鲜血炸裂般地喷出,护士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疾手快地按住被黎锦秀拆得松散的纱布,差点尖叫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你能走吗?要担架吗?”护士又问道。 “不……” 黎锦秀摇了摇头,刚想说不用,却眼前一黑,踉跄了两步。 看来是那位大人止血的法术失效了。 是计划好的吗? “他快死了!!!” 护士艰难地扶住他,喊着自己的同事,“快快快!担架!!!” 而另一边,医院的停车场里,司徒建兰对着空荡荡的后座抓耳挠腮。 “不见了?怪哉,难道就是为了搭个顺风车。” 这时,一阵阴风吹过,司徒建兰回过头,又看到了那位重瞳阴差:“于先生,这么巧,你也出来看病?” 于有田翻了四个白眼:“不是。” “哦,那你是……” 于有田也不跟他废话了,开门见山地说道:“刚刚你是不是见到了这只鬼?”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随意勾画了一下,一张中年人的脸出现在司徒建兰的面前,司徒建兰睁大了眼睛:“就是他!” “这是我要抓的人。” 司徒建兰恍然大悟:“噢,您就是要抓他啊。”他左右看了看,“他刚刚还在车上,现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过您应该能找到吧。” 他听他小师叔说,阴差有专用的鬼魂定位仪,可以定位他们要抓的目标。 于有田道:“他跟着黎锦秀走了。” “您也认识锦秀?”司徒建兰一听他提黎锦秀,立刻就想到了之前怀疑黎锦秀下面有人的推测。但很快,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后,司徒建兰吓得差点跳起来,“什么?跟着锦秀走了!?” 于有田点头:“不必着急,他无法伤害黎锦秀。”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你今晚察觉到的阴气就来自于他。” “是他?” 听于有田保证黎锦秀不会受伤害,司徒建兰放心了不少,但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还以为那阴气来自锦秀,您知道吗?锦秀误入过地府。” “知道。”当然知道,还是他抓错了人。 于有田的神情有片刻不自然,“不过送他出来前,我等特意为他去除了阴气。” “原来如此。”司徒建兰了然,又问:“可那只鬼为什么会跟着锦秀?还能藏在尹家这等风水的阳宅?”他百思不得其解。 于有田问他:“你还记得我之前提起的‘躲猫猫’吗?” “记得。” 当时司徒建兰跟于有田解释过这个游戏后,于有田就走了,也没跟他说为什么问这个。 而现在,于有田终于将答案告诉了司徒建兰:“那只鬼现在就在玩这个游戏。” “捉迷藏需要躲藏起来,黎锦秀是他寻找的掩体。” 司徒建兰抓了一把头发:“好痛苦,我怎么听不懂!” 从来没听说过鬼跑路还要和阴差玩游戏的! “不是……”司徒建兰琢磨出不对劲,“您不是要抓他吗?直接去把他抓了不就好了?” 于有田凝重地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司徒建兰疑惑。 “因为这个游戏是未知的第三方坐庄。”于有田想起伊青告诉他的事,“当被阴差抓住,这个游戏对于那只鬼来说就宣告失败了,庄家会按照事先与他的约定收走他的魂魄,而我等无法阻止这个过程,除非就地灭杀那只鬼。” 司徒建兰瞳孔地震:“这是某种契吗?”涉及魂魄的契才会让阴差也束手无策,因为一旦生效,就算外力强制破除,那道契所契的鬼魂也只会一起被灭掉。 “应当是。” 于有田眉头蹙起,“所以我们不能出手。” “我明白了。” 司徒建兰苦思冥想片刻,又急切地说道:“可我们也不能让那只鬼留在锦秀身边太久!” 被鬼当成“掩体”,其实就是一种借运。 七躲猫猫(四) 蓝色的布帘合拢,围成一个小小的空间,黎锦秀躺在正中心的病床上,身体虚弱。 休克后再醒来,黎锦秀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缝合好了。麻药还没有失效,医生应该还另外给他用了止痛药,所以他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不过,黎锦秀还另有苦恼。 他现在的状态比他自以为的要严重得多,医院应该不会让他很快离开,黎锦秀不知道明天该如何面对知道了这件事的徐喻和尹朴声。 他又要让他们担心了。 怎么就没死掉呢…… 类似的念头难以抑制地出现在黎锦秀的脑海,紧接着,他便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没能死掉。 那位大人。 他稍微侧着脸,却没有看到对方。对方不是说过会跟着他吗? “锦秀!” 这时,司徒建兰匆匆走了进来,“我找了你好一会儿,护士说你很严重,没事吧……”他话还没说完就看清楚黎锦秀鼻下的输氧管、病床旁的输血袋和心电监护,着实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了?”司徒建兰明白了,黎锦秀应该不是肚子疼。 “不要大声喧哗。” 护士听到动静,掀开帘子提醒了一句。 司徒建兰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护士看了看黎锦秀的床号,又问司徒建兰:“你是家属?” 司徒建兰摇头:“我是他朋友。” “你跟我来一下。”护士说道。 司徒建兰回过头对黎锦秀说了一句:“我去一下,马上回来。”黎锦秀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 出了急诊室综合病房,护士低声对司徒建兰说道:“你知道你朋友出了什么事吗?” “他说他肚子疼。”司徒建兰道。 护士道:“他刚刚创伤失血性休克了。” “什么?”司徒建兰听不太懂专有名词,但他知道休克是很严重的事情,“他是怎么了?” 护士神情有些微妙:“他被锐器割伤,出血严重导致了休克,那个伤口的角度……”她右手比了个刀的手势,从自己左手手腕上划过,“应该是这样。” “怎、怎么可能?”司徒建兰瞠目结舌,“你是说锦秀他自……” 护士紧紧抿起唇,不赞成地摇了摇头,司徒建兰及时噤声。 “最好把他的家属叫来。”护士见司徒建兰也不太搞得清状况,于是提醒道:“他现在脱离危险了,不过还需要治疗和观察,今天晚上你们得上上心守着。如果恢复得好,明天应该会让你们转到普通病房去。” 刚才他们以为黎锦秀是无陪护病人,都打算联络派出所找他的家人了,还好司徒建兰及时来了。 “好的、好的,谢谢护士。”司徒建兰连连道谢。 送走护士,司徒建兰带着满脑子的问号回到了病房。 锦秀为什么要自杀?他什么时候自杀的?上车前还是在车上的时候?可是上车前后,锦秀的状态都很自然啊,难道是自己太过关注那只鬼,所以才没能注意到锦秀的动作? 无论司徒建兰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黎锦秀来医院的这一路上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难道是在他返回停车场去找那只鬼的时候,黎锦秀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杀了?可那样的话肯定会引起轰动,会有人谈论,护士也会告诉他具体情况。 头大,黎锦秀怎么是这么个情况?阿完也没有告诉他啊……说不定阿完也不知道,算了,还是先回去守着黎锦秀再说。 司徒建兰抓了抓自己的头,掀开淡蓝色的帘子走了进去。 黎锦秀合着眼睛,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即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司徒建兰依然可以看到他浓密的睫毛遮掩着的眼下青黑,几近透明的浅淡唇色,还有他那被包扎得极为紧实得左手手腕。 现在的黎锦秀脆弱而遥远,与白日里的那个他完全不同。 司徒建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准备就这么凑合一晚上,同时思考着等黎锦秀醒来该怎么跟他开口,而就在这时,黎锦秀醒了。 “兰哥。”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根飘起来的羽毛。 司徒建兰连忙凑过去,放轻了声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 黎锦秀努力扯起了一个笑,“你去附近的酒店休息吧。” 司徒建兰道:“不行,护士说你这里不能离人。” “我的手机里……” 黎锦秀抬眼看了看床头,“有常用的陪护,我可以让他来。” 司徒建兰却摆了摆手:“大半夜叫人过来多不方便,你放心,有我在这儿,不用叫他来。” “不过……”他转而提起护士的建议,“医院说最好通知一下尹先生和徐女士。” 黎锦秀蹙起眉,有些着急地摇头:“不要……” “好好好,你别激动。”司徒建兰怕他乱动,轻按住了黎锦秀的肩膀让他躺好,“你先好好休息,旁的事再说。” “太晚了。”黎锦秀轻声说,“不用打扰他们了。” 司徒建兰点头:“我明白。” 黎锦秀连医院都特意找了公立医院,应该就是不想让尹朴声他们知道他割腕了这件事,但是也不能不告诉他们。 “没事,放心有我。” 司徒建兰安抚好了黎锦秀,又重新坐下。 黎锦秀现在需要休息,他却还要干活,得把那只鬼找出来。 刚才他在车上刻意让黎锦秀拿符,是为了试探一下那只鬼,可那样也会让那鬼对他心生提防,远远地躲着他。 不过司徒建兰想着王福贵只是个新生的鬼,应该没有那么难对付,还有,如于有田所说,王福贵将黎锦秀当成掩体,那么他即便再忌惮司徒建兰和那道符,也不会离开太远,因为现在的王福贵更害怕被阴差找到。 司徒建兰看了黎锦秀一眼,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便掏出了自己的迷你小罗盘放在膝盖上,凝神运气,暗中掐诀念咒,开始定位那股若有若无的阴气。 王福贵的确不敢离开,没一会儿,司徒建兰就找到了他。 他在黎锦秀的床底。 司徒建兰有些哭笑不得地收起了罗盘,然后捏住了口袋里那道阴符——那是于有田给他的传音符。 “于先生,找到了。” “把他赶出来。” “明白。” 医院里身虚体弱的人太多,万一王福贵上了谁的身就麻烦了,但是……司徒建兰看向黎锦秀,又暗地里给于有田传音。 “于先生,您的同事能照看好锦秀吗?”黎锦秀是阿完交给他的人,他可不能让他出事。 “能,我保证。” “好。” 司徒建兰不再耽误。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床头摆放着迭放整齐的衣物,是黎锦秀之前换下来的衣服,他从里面取出驱邪斩鬼五雷符,将它塞在了黎锦秀的枕头下面。 床底,王福贵感受到那道至纯至阳的法力逼近,打着哆嗦飘到了床尾,抱住了床柱。 他被发现了吗?应该没有吧…… 下一秒,一张带着狰狞笑容的活人脸就凑到了王福贵的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王福贵还能发出声音的话,他肯定已经尖叫起来了,而司徒建兰趁他被吓到,将一张准备好的镇鬼符派排拍进了他的鬼体之中,随后一把掐住了王福贵塞进外套里,起身便往外走。 王福贵被司徒建兰控制住,那枚滚烫的镇鬼符让他痛不欲生—— 不、不,他不能就这么被抓住! 他挪动着手指,插入了自己魂魄之中,找到了魂体深处的那枚契。 “帮帮我……” “帮帮我……” 而这时,司徒建兰已经带着王福贵离开了急诊室,他朝着人迹稀少的停车场跑起,嘴角隐隐带着成竹在胸的笑。 对付这种新生的鬼,他也算是手拿把掐。 就在司徒建兰忍不住幻想日后会道门如何显摆自己这次的英勇时,忽然,他感觉到胸前传来一阵撕裂地疼痛—— 他踉跄了两步,低下头,隐约看见一只残破的鬼手插进了他的胸膛。 而这时,那只手的主人也显示出了模糊的躯体,他跪在地上,带着血腥的笑容和浓重的戾气看向司徒建兰。 “你的符,也不怎么嘛。” 是王福贵。 急诊室内,护士替黎锦秀更换了输血袋,又查看了一下黎锦秀的状态和他身上的各种仪器。 “好了,有什么事再叫我。” 司徒建兰轻轻地点了点下巴:“谢谢。” 送走护士后,他拉上布帘,再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张属于司徒建兰的脸便已经彻底被布满了咒文的白布所遮掩。 “大人。”于有田传音而来,“王福贵变成厉鬼伤了司徒建兰,是否将其诛杀?” “不用出手。” 伊青静静地站在床边,像是一尊木雕,“道盟的人快到了。” “但不知道司徒建兰还能不能撑下去,那小子修为不算好。” 伊青道:“能。” “我看过他们的生死簿。” 修行者与常人不同,地府有一本专门记录他们的册子。 “明白。” 于有田不再传音,伊青便学着司徒建兰那样坐下来。 他虽然化成了司徒建兰,身体却比本是活人的司徒建兰僵硬不少,因此落座的时候他没能控制好力道,让金属的椅脚重重地在地面摩擦一点距离,于是,综合病房里响起了一道刺耳的声音。 伊青莫名就想起了之前黎锦秀问他的那个问题,他的发声器官在哪儿。 “……兰哥?” 黎锦秀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司徒建兰的脸,而是那块熟悉的、带着黑边的咒文白布,是那位大人。 “大人?” 想到自己刚刚制造出来的声音,伊青莫名有点紧张:“嗯。” 不过黎锦秀并没有在意那个声音,或者说,现在的他没有精力去在意一道无足轻重的噪音——病房里有病人,也有陪护者,时不时就会有一些痛吟或者呼噜声响起。 “兰哥……” 黎锦秀想起之前伊青对司徒建兰的称呼,“我家的那位道士先生呢?” 伊青道:“在忙。” “这么晚了……”黎锦秀有些担心地拧起了眉。 “他是道士。” 伊青解释了等于没解释,黎锦秀却笑了一下:“也是。”能人异士行事不能按常理来考虑。 “会有危险吗?”黎锦秀又问。 伊青道:“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得到这个答案,黎锦秀放心了,他打量了一下伊青,发现对方现在实际上与司徒建兰一模一样,除了那块白布。 “是他请您过来的吗?”黎锦秀大胆地猜测。 伊青摇头:“算是替班。” 结合之前伊青说的话,黎锦秀明白了:“他帮您办事去了。” “对。” 伊青命令道:“你休息。” “好。” 黎锦秀微微勾唇,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大人,晚安。” 晚……安。 八躲猫猫(五) 磐庆区第三人民医院是一所占地二十亩的中小型综合性医院。 医院的停车场位于消毒供应中心以及信息管理科之间,与急诊部和住院楼有一段距离。消毒供应中心以及信息管理科的大部分工作人员早八晚六,这个点除了值班的人,其他人早就下班了,因此,除了偶尔进出的车辆,现在的停车场没有什么人往来,约莫也没有人注意司徒建兰狼狈的模样。 “我了个福生无量天尊勒……” 司徒建兰一呼一吸都疼得打颤,可他看着王福贵的鬼相,依旧忍不住嘴贱,“你小子来真的啊……” 王福贵的五官错位,眼球爆出,鼻梁骨折、下巴破碎,青白的脸庞满是红到发黑的鲜血和浑浊的脑浆,看得出来死得很惨烈,但是司徒建兰知道,这不是他突然化作厉鬼的原因。 不是什么人死了都能成为厉鬼,在司徒建兰给王福贵下镇鬼符之前,王福贵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阴魂。 看来这个庄家做的事应该会超出他的想象。 “少废话。” 王福贵现在感觉出奇的好,他兴奋地转着边缘缠绕着红血丝的眼珠子,扭曲的鬼爪又往司徒建兰的胸膛进了进,死死扣着道士的皮肉,“我本来只是想借黎锦秀躲一躲,可是你偏偏要自找死路——” “啊!” 三张镇鬼符自王福贵的后背处拍进了他的魂体中,司徒建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一脚踢开! 王福贵像一只破破烂烂的风筝一般摇摇晃晃地飘起,摔在地上,他僵硬地张开嘴巴,露出血肉模糊的口腔和舌头,鲜血急涌而出,却费劲地说着话:“你、你……!” 司徒建兰捂着胸口破破烂烂的衣服,喘息了几声,道:“我的符质量的确不好……”最好的那张符给黎锦秀了。 “但我量大啊!” 司徒建兰咧嘴一笑,唰地展开了一迭镇鬼符。 王福贵趴在地上,四肢歪歪扭扭,他的关节沾着碎肉、结缔组织和鲜血,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脖子早断了,头却诡异地抬起。 他怒目而视,戾气暴涨:“你找死!” 刚刚司徒建兰用在王福贵身上的三张镇鬼符应声而碎,他以一种扭曲的姿势飞速地窜了过来,连带着的阴气和戾气如江水咆哮,摧枯拉朽。 “靠!” 司徒建兰丢出手中的一把符纸,捂着受伤的胸口、踩着疾走符,拔腿就跑。 可那些符纸却只是稍稍拖延了王福贵的速度,不过瞬息,他又追了上来。 司徒建兰受着伤,本就跑不快,王福贵穷追不舍,不停地伸出去手去抓他的脚踝,司徒建兰好几次躲避不及,被抓出一道道泛着黑气的伤口,鲜血长流。 “……贫道今天……不会就栽在这里了吧……”司徒建兰逃窜得几近缺氧,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 不行,这样他坚持不了太久,必须想办法拉开距离。 司徒建兰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宝镜,掐诀步罡,猛地将其对上了王福贵:“古镜照杀万年鬼,急急如律令!” 镜中金光乍现,像是根根金针飞去,穿透了王福贵的魂体。 “啊——!” 王福贵痛苦地大叫,身体开始变得模糊。 司徒建兰也并不好受。 他天资普通、修为不精,又受了伤,驱使起这方宝镜十分勉强,不过几个呼吸便开始七窍流血,再用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但是现在王福贵摆明了想要他的命,司徒建兰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刃带火的长剑不知从何而来,逼开了王福贵。 “火狱灵灵,天师勑行。造狱力士,奉命严威。收摄邪鬼,毋辄容情。急急如律令!” 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挡在了司徒建兰前方,他脚下步罡,双手结印,声如洪钟,那把宝剑飞起直插入王福贵的天灵盖之中—— 王福贵睁大了眼睛,狰狞可怖的鬼面在火光之中寸寸龟裂! “啊啊啊啊啊啊——!” 司徒建兰软倒在地,看着那个年轻道士的背影,心有余悸地喘息。 “无有师兄!” 悦耳的女声传来,司徒建兰侧过头,看到匆匆赶来的一个年轻的女生。那个女生着急地看着那个驭剑的年轻道士,她没有穿道袍,司徒建兰观她气韵身形,知道她应该是个坤道。 “明白。” 那道士翻手取出一张符咒,动作利落地抛出:“定!” 一切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已经消失了半个脑袋的王福贵被钉在了半空之中,那个名唤无有的道士念出了一段司徒建兰从未听过的咒语,随后他便看到一张鲜红的符契从王福鬼的魂体之中飘了出来。 那符契约莫半个手掌大,缺了一角,上面绘着未知的符文。 司徒建兰惊呼:“是那个契!”阴差提起过的那个契! “你知道?”那女生朝司徒建兰走了两步,惊疑不定地问:“你是什么人……” 正说着,正在收契的道士忽然说道:“不好!” 司徒建兰和那个女生纷纷抬头,却看到那道契绕开了道士的手指,朝着司徒建兰射来! 然后啪叽一下钻进了司徒建兰的口袋里。 “……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建兰瞠目结舌。 道士沉了脸色,那个女生的表情也不太好,她凶巴巴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张契怎么会跟上你!” “我、我……” 这两人分明是把他当成嫌疑犯了,司徒建兰又气又急,胸口和脚踝都疼得不得了都顾不上,“你们管我什么人!” “你们又是什么人?!” “对啊,你们是什么人啊?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陌生男声响起,司徒建兰三人回过头,发觉是医院的两个保安走过来了。 保安看清楚了司徒建兰的状况,有点慌张地问道:“怎么回事?”司徒建兰坐在地上,衣服和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胸前和脚上都是血。 “刚刚有人说,他看到不知道什么人在停车场乱跑乱叫,就是你吧,你怎么了?受伤了?” 司徒建兰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嗨,没什么,就是遇到了几只野猫。” “王福贵没了?” 京郊的一间居民房里,一个高高瘦瘦、面容平庸的男子看着手中的一道契化为灰烬,“黎锦秀身边的人有些本事,当老板真好啊,有钱就有人帮他解决问题。” “赔本买卖,啧。” 一道拉长的人影从男子的影子里钻了出来,像一条水蛇一样贴在男子的肩膀上,伸出又细又长的手徒然地去接那些稍纵即逝的灰烬,“王福贵没了,金三,他赊的筹码要从哪里讨?” 金三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亮,他拿起一看,笑了:“沉抟,咱们这次也不算赔本。” 沉抟瞥了一眼手机上的转账信息,不以为意地嗤笑:“那是你,不是我。”没吃到王福贵,他一股子火。 金三托着手臂,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那我给你烧点?” “你是嫌鬼差来得不够快。”沉抟冷冷地说。 “这次的契也没一同毁掉,也没收回来,恐怕又被道盟的人取走了。” 金三伸出手缓慢地摸了摸沉抟那张青白的鬼脸,说道:“放心,无论是道盟还是鬼差,他们都翻不出什么花。” “这么自信?” “契是你结的,只要不害活人掩体,道盟无法插手阴间的契。”金三放下手机,嘴角隐约带着笑“人是我找的,可是我阳寿未尽,鬼差可管不了阳间的人。” “你就没想过死后会被清算?”沉抟对此很是清楚,“地府那本修行者的帐记得分明。” “生前哪管身后事,再说,这不是还有你么?” 金三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到时候我们就做一对亡命鸳鸯……鬼。” 沉抟却说:“做鬼有什么好?若你转世,我们还能继续像这样过下去。” “你也说了,那本册子记得分明,我怎么逃得过?” 沉抟思忖了片刻,说道:“若是能换命呢?” “换命?谁的命?”金三问。 沉抟想起那个人的命,那可真是世世代代都富贵平安的好命。 “黎锦秀。” 金三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他皱起眉头思索着:“与其说换命,不如说是易魂,让天地以为我是黎锦秀,还要骗过地府众神的审判,这可比一般的移花接木难。” “不过,可以研究一下。” 金三笑眯眯地亲了沉抟一下。 急诊室的综合病房里,黎锦秀睡得并不安稳。 周围稍微有些动静都会惊醒他,尤其是护士来更换输血袋的时候。 他能听到护士和那位大人小声地交谈。那位大人明明用的是司徒建兰的音色,说话的方式却明显不同于司徒建兰,他的起伏顿挫更冷硬,话语也更简短,完全没有司徒建兰那种天然的活络和热情。 醒的次数太多,黎锦秀彻底没了睡意,便试着与那位大人聊天。 “您工作不忙吗?” 伊青道:“还好。”实际上他现在还在听着于有田的汇报,也算是在加班, 黎锦秀又问:“您从事的是文职还是武职?”上次于有田说过,阴官有不同的分类。 “我这个位置,无所谓文武。”伊青道。 “文武双修?” “差不多。” 黎锦秀缓慢地思考,地府里鬼差是武职,判官是文职,文武双修是…… “阎王爷?” 伊青摇头,面部的白布轻轻飘荡:“不是。” 黎锦秀松了一口气。 如果伊青真的是阎王,他反倒有点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能让阎王给他守夜。 可伊青也没有解释自己到底是什么神职了,黎锦秀只好转而问起其他问题,他慢吞吞地说:“大人,我听人说,人死后很少会立刻投胎……” “那是老黄历。”伊青像是知道他想要问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现在的流程很快。” 黎锦秀勾了勾嘴角,眼眸却暗淡了下来:“是吗?您没有骗我吗?” 他第一次见到阿完的时候,阿完曾经告诉他,凡人死后,很少会立刻投胎,经过阴司审判后,有人会被发往各个炼狱、地狱,有人会驻留枉死城,有人会上天庭或留在地府,还有人会在奈何桥边等一等——等等他的牵挂之人。 黎锦秀不可避免地起了执念,或许尹莘还在地府等他,等他去找他。 从此他也有了一丝希望。 可现在看来这一丝微薄的希望大约也是妄想。 伊青沉默了,像是在思考自己是否有骗过黎锦秀,黎锦秀却眨了眨眼睛,费劲地带上笑,轻松地说道:“您当然不会骗我,我知道。” 一个小小的凡人有什么可骗的? “几点了,大人?兰哥还没回来么?”黎锦秀转而问道。 伊青终于说话了:“凌晨四点五十七。快回来了。” “我要走了。” 黎锦秀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飞速地看了伊青一眼,问道:“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 “或许。” “那……” 黎锦秀有些紧张,垂下了眼睛,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喑哑轻柔,“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伊青。” 听到他的回答,黎锦秀松了一口气,可抬起眼时,那位大人已经不在了。 阿完让他不要问这个问题,他知道,他不该问,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或许就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但是眼前这位大人或许是他唯一能深入接触的地府阴官了,黎锦秀无法放弃探寻那个地方的机会。 “……伊青。” 黎锦秀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重新睡过去。 司徒建兰在急诊室处理好伤口后,带着两个甩不开的小尾巴一瘸一拐地走向黎锦秀所在的综合病房。 “你们不要跟着我了。”他压低声音,“我说了,我是在事主身边发现了那个什么,我现在还要回去陪事主,你们再跟着我,我要报警了。” “你不交出契,不交代它的来历,我们不会离开。”那道士说道。 司徒建兰很无语:“我也想要交给你们,可是你们拿不走啊!” 他也不想把那破玩意留在身边,但于有田暗中告诉他,让他顺其自然,也让他不要提起遇见了阴差的事。 “而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司徒建兰问。 那道士直截了当地报了家门:“灵霄正道派,张无有。” 那女生也道:“五青山,苏棠春。我们都是道盟的人。” “原来是道盟的道友。”司徒建兰稍微礼貌了些,“九龙山,司徒建兰,道号得幽。” 张无有问:“你与孟得善一个字辈,同门?” 司徒建兰点头:“是的。”孟得善就是阿完的大名。 此时已经到了病房门口,司徒建兰又说道:“两位师兄,请回吧,我真的要进去陪事主了,我事主病了,离不了人。” 张无有与苏棠春对视了一眼,最后苏棠春说道:“我们陪你一起。” 契不到手,他们不会走。 司徒建兰无奈:“行吧,那请你们小声一点。” 他们进了综合病房,司徒建兰又找了给张无有和苏棠春两张椅子,最后,三人整整齐齐地、安安静静地坐在黎锦秀的病床边入定。 那场面多少有点诡异。 九躲猫猫(六) “……有趣的事情?” 黎锦秀靠坐在舒适的单人沙发椅上,长腿交叉,放松地搭在前方的脚凳上,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的确有。” 林翡好奇地问:“什么?”她给黎锦秀做心理疏导也有差不多一年了,这还是黎锦秀第一次跟她分享生活里有趣的事情。 想起那天早上醒来后看到床边整齐坐着三个人这件事,黎锦秀心情有点微妙。 “是什么样的事?”林翡又问。 黎锦秀有些苦恼:“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件事,类似于……大变活人?” “睡前明明是一个人,醒来后却变成了三个人。”黎锦秀简单地描述了一下那天的事。 林翡失笑:“那还真有趣。” 黎锦秀也笑了。 于是,林翡转而问道:“所以,你愿意跟我聊一聊那天的事吗?” 黎锦秀的笑容淡了些:“那是个意外,我没有那样的意图。” “你的意思是,当时你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想法?”林翡调整着措辞。 黎锦秀颔首:“是的,只是……”他微微蹙起眉头,“当时看到那个东西那么锋利,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是什么锐器吗?” “不是……它不是……它也不应该是……” 黎锦秀很后悔,“我知道……我清醒过来后,觉得很抱歉。”那块玉片原本是伊青送给他的护身符,却被他当成了自杀的工具。 林翡不动声色地在笔记本上记下细节。 从这之前她让黎锦秀做的测试来看,黎锦秀的状况依旧很严重,现在她又知道知道了他在某些情况下会失去自控能力——当人靠近危险物品或者处于危险场地中产生高地效应很正常,但真正地实施了又是另一回事。 “是觉得后悔吗?”林翡问。 黎锦秀道:“是的,我不该那样做,我的家人会担心。” 家人,林翡了解,家人一直都是制止黎锦秀自杀的因素,但这一次好像不同,林翡又问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但它应该算是护身符。”黎锦秀回答。 林翡微微讶异:“护身符?”从来没有听说过护身符可以成为凶器。 黎锦秀没有再解释,林翡便从另一个角度问道:“那个护身符是谁送给你的吗?” “是的,一个……”黎锦秀停顿了片刻,“一个公务员。” “公务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算是朋友吗?” 黎锦秀带着些许自嘲笑了笑:“不是。” “他只是好心帮了我。” 而他却随意地践踏了对方的好意。 “原来是这样。”林翡又轻声问:“他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提起这件事,黎锦秀脸上带了些疑惑,“他没有怪我,反而又一次救了我。” “他是一个很宽容、很好的人。”林翡道。 黎锦秀点头:“是的,他是一个好人。”他咬字很轻,最后的“人”字几不可闻。 “可是我……” 林翡问:“什么?” 黎锦秀露出笑容:“没什么,就是想下次见到他再好好感谢他。” 他摆出了回避的姿态,林翡专注地看着他,轻声说道:“锦秀,你可以信任我。” “我很信任你,林医生。” 黎锦秀戴上了面具,滴水不漏地说着,“我知道,你是个好医生。” 林翡见他今天已经不会再为她打开心门了,也不再“逼迫”他,只轻笑了一下,说道:“谢谢你的夸奖。” 林翡走了,留下了几盒新开的抗抑郁药,黎锦秀将它们放进药箱里最深的那一层。 黎锦秀觉得他不需要再吃药了。 林翡曾经告诉他,走出悲痛的方式之一是寻找一个新的目标,虽然他现在仍然没有走出来,但 他已经有了新的目标—— 跟伊青打好关系,通过他找到尹莘。 但麻烦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伊青,也不知道如何与伊青建立亲近的关系。 “锦秀?” 门外传来司徒建兰的声音,黎锦秀走过去打开房门,问道:“兰哥,怎么了?” 司徒建兰神情有些苦恼:“我得……跟我的那两位师兄离开几天。” 他身上那些被王福贵抓出来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张无有和苏棠春却还是没有办法从他这里取走那张契,所以这两人一直半是监视半是怀疑跟在他的身旁,还坚持让他跟他们回道盟。 司徒建兰行得端、坐得正,从不做亏心事,并不怕跟他们回道盟,但他担心病床上的黎锦秀,不愿意离开,张无有和苏棠春便提出等黎锦秀好了再说。这两人暂且以司徒建兰师兄的身份留在了尹家。 黎锦秀原本有些疑惑,听了司徒剑兰的话后,他带着无奈说道:“兰哥,我倒是没关系,但你知道,我爸妈他们不怎么放心……” 这段时间黎锦秀接连出事,如果不是阿完或者司徒建兰在,徐喻和尹朴声不敢想象会黎锦秀身上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们希望司徒建兰能够在家里,或者说黎锦秀身边,多呆一段时间。 “我明白。”司徒建兰愁眉苦脸,“我本来就该守好你,这是我的工作。” 黎锦秀好奇地问道:“兰哥,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太行云台山,灵霄正道道观。”道盟位于灵霄正道之中。 黎锦秀露出些许笑容:“我能去吗?” “啊?” 司徒建兰懵了,“你跟着我们一起去?” “对,跟兰哥在一起,我家里人会很放心。”黎锦秀含笑点头,“再说,灵霄正道大名如雷贯耳,我却还从来没有去拜访过,正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去看看。” 司徒建兰思索片刻,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不错,我去跟那两位师兄商量一下。” 黎锦秀跟着他们一起去,一来,方便他照应,二来,黎锦秀即便不在灵霄正道中奉神问道,也能借云台山这种风水宝地涤荡一下身心,总体看来是有利无弊。 “好,那我也准备一下。” 司徒建兰离开后,黎锦秀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 他提出跟司徒建兰等人一起去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因为他猜测司徒建兰这次离开是因为之前的事——那件伊青让他办的事。 黎锦秀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活离伊青这种地府阴官太远了,如果就在家里等,恐怕等到他老死,他都等不来伊青,所以他必须主动寻找与伊青产生联系的方法。 像司徒建兰他们这种能够沟通天地的修行者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关于带上黎锦秀这件事,张、苏二人没有什么异议,反正云台山和灵霄正道都是旅游景点,就当黎锦秀是普通游客或者香客就行了。 徐喻和尹朴声两人虽然有些担心,最后还是在黎锦秀的劝说下同意了。 不过有条件。黎锦秀需要要带上私人助理、保镖和出行团队,还要每天跟他们联络报备,黎锦秀干脆利落地答应了。 于是,下午黎锦秀四人乘坐私人飞机飞往云中省虎伏市的虎踞机场——那是离云台山最近的机场,然后转乘徐喻安排好的车辆抵达云台山灵霄正道。 作为东道主,张无有主动为黎锦秀安排好了住宿——就在道观里面,清净又安全。 很少见张无有对人这么积极主动,苏棠春低声问道:“怎么,师兄,私人飞机迷人眼了?” 张无有没好气地说:“怎么可能。” “你没发现,这位黎总很不一般吗?” 苏棠春挑着眉毛点点头:“之前在他家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原来这世上真有这种人,八转禄旺、富贵无双,顺风顺水、逢凶化吉,不仅旺自己,还旺别人,无心插柳或者顺手而为就能做别人的贵人。” 不远处,黎锦秀正微微仰起头,观察中堂的壁画,神情内敛而肃穆。 “不是。” 张无有瞥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他带这么多人,不安排好住宿后续会很麻烦。” 苏棠春无语地笑一下:“那倒也是。” 黎锦秀的人都很紧张自己的老板,黎锦秀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有人上前询问或者服务,生怕黎锦秀累了倦了、渴了饿了,就好像他是一尊易碎的琉璃像,一不注意就会摔了、打了,彻底玩完儿。 “不过也可以理解。” 苏棠春的目光落在黎锦秀的左手上,“师兄,你知道之前黎锦秀为什么住院吗?” 张无有道:“不知道。” 苏棠春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轻生,我无意间听到过他和他妈妈的对话,黎锦秀轻生了不止一次。”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命格那么好,却阳气不足,轻生太多次会损耗自己的运与气,还有可能导致阳魂轻易离体。” 张无有明白了:“所以司徒建兰才不肯单独跟我们回来,他是真的要守护黎锦秀。” “嗯?师兄,你一直怀疑司徒建兰说谎吗?”苏棠春有些诧异。 张无有纳闷:“不能怀疑吗?” 苏棠春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九龙山祖师爷传下来的心法十分特别,修行者不能说谎,一旦说谎,他们的道心就破了。” 司徒建兰是真的不知道那道契为什么会跟着他,也是真的跟那道契没关系。 可这一点,苏棠春愿意信,张无有不一定信,道盟的其他人就更难相信了。 逢庙烧香,遇神则拜,万事吉顺。 安顿好了之后,黎锦秀便前往三清殿参拜,又捐了一大笔香火——相当大的一笔,让主管香火钱的知客惊讶到询问是否需要举办一个捐赠仪式。 黎锦秀拒绝了。 他心思不纯,参拜时也不敢胡乱动念头,生怕被神灵察觉到那些想法。 不过如果诸天尊真的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会如何反应?降下祸端,或嗤之以鼻,抑或是……阻拦?他们与伊青算是同事或朋友吗?他们会告诉伊青吗? 告诉伊青,这个凡人心怀不轨、异想天开,不自量力、蚍蜉撼树。 不过这些可能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在黎锦秀还小的时候,就有道士说过,他与道没有缘分,只是神灵不会特别留意的芸芸众生之一。 黎锦秀自嘲地笑了笑,带着随行的秘书和两个保安离开了灵霄正道的主殿。 不过,刚下殿前的长阶,他便遇上了张无有和一位道骨仙风的老道长。 “黎先生。” 张无有拱手,然后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父,也是道观的主持,泓钧道长。” “泓钧道长,您好,我叫黎锦秀。”黎锦秀微微欠身。 泓钧道长约莫五、六十的年纪,皮肤紧实有光泽,面带红晕,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身姿挺拔,他笑起来眼睛时眯成了一条缝:“慈悲。” “我见过你,锦秀,你长大了。” 黎锦秀惊讶:“您见过我?”可他以前从未来过云台山。 泓均伸手比划了一下:“照片。” “照片?” 泓均道:“二十年多前,曾有个小友来此暂住,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黎锦秀微微睁大眼睛:“……尹莘?” 尹莘来过灵霄正道?可是他为什么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已经住进尹家了。 “不错。” 泓均颔首,又问道:“他还好吗?” 黎锦秀神色黯然:“他已经……走了。” 泓均轻声叹息,又道:“尹莘施主是童子命,注定了英年早逝。” “什么童子命?”黎锦秀紧张地问。 他从未听说过尹莘或者徐喻他们说起过这件事。 泓均解释道:“童子命就是说,尹莘施主是神仙座下童子下凡投胎,童子转世,或体弱多病,或命途多舛,极易早逝。二十年多前,尹莘施主的父母曾经带着尹莘施主来云台山,希望能够寻求破解之法,那时候贫道便察觉到尹莘施主与道有缘,若是舍弃尘缘出家,或可保其平安,但他拒绝了。” 黎锦秀追问:“为什么拒绝了?” “不知道。”泓均摇了摇头,“那时候,尹莘施主才六七岁,他身体病弱,却极有主见,他的父母奈何不了他。人各有志,我也只能留他多住一段时间。” 黎锦秀紧紧地握着拳头,自责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 他和尹莘一起长大,却不知道尹莘瞒了他这么多事情。 泓均宽慰道:“童子转世的人去世后,是回到他原本的地方去了,施主不必过于介怀。” “原本的地方……” 黎锦秀眉头蹙起,眼圈泛红,一错不错地看着泓均,嘴唇微微颤抖地问道:“道长,那他还是尹莘吗?” 泓均看清他眼底的偏执,神色变得慈悲而不忍,还未回答黎锦秀就明白了。 童子归位后就做回了童子,他短暂经历过的这一世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无足轻重。 尹莘不存在了。 彻底地不存在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偏偏在他以为有希望能找到尹莘的时候告诉他,尹莘不存在了。 黎锦秀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胸口里有什么东西痛得要命,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发出艰难而断续地喘息,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 “师父。” 张无有有些紧张对泓均低声说道:“他轻生过很多次……”黎锦秀痛苦的神色让张无有明白,大概这就是黎锦秀轻生的原因。 泓均却只是抿紧了唇。 他并不想刺激黎锦秀,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破不立是他目前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 注: 1.高地现象:high place phenomenon, HPP 是一种大脑的过度保护现象。由弗洛里达州立大学的Jennifer Hames提出,他指出:当靠近高崖时,你的生存本能开始起作用:你需要把自己推开,这时在你大脑中央处理意图的那部分可能就会认为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你,或者你真的想要跳下去。 十躲猫猫(七) 在黎锦秀过去的人生里,除开记忆模糊的幼年,尹莘一直在他左右。 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黎锦秀三岁就到了尹家,从那时起他就从来没有和尹莘再分开过。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许多彼此生命中的第一次,是兄弟,是家人,也是……恋人。 黎锦秀记不太清他与尹莘谁先主动了。 他们俩从小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从不红脸,从不吵架,从兄弟变成恋人也没有费什么周折,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 变成恋人后,他们的相处与从前没什么区别。 除了亲亲和抱抱,除了一些更深入的了解。 尹莘的气息和温度,还有那喑哑的话语,足以让黎锦秀丢掉顾虑,溺毙在那些亲昵的小游戏里。 “锦秀,看着我。” 他们背着家人偷偷地牵手,食髓知味地接吻,像是得了肌肤饥渴症一般耳鬓厮磨、肢体交缠,每一次黎锦秀却都忍不住心惊胆战,因为他害怕他们关系被人发现……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啊。 尹莘却画了家族树告诉他,他们不是直系三代血亲,可以在一起。黎锦秀仍然不安,他总有不好的预感,而这个预感在他大二后的暑假里变成了现实,徐喻撞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黎锦秀从未见徐喻那么生气过。 黎锦秀三岁就到了尹家,他身体健康、活泼开朗、懂事听话,慰藉了徐喻和尹朴声因为尹莘的病而疲惫的心灵,他们从来都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经年累月地相处过来,与其说她是黎锦秀的表婶,不如说她是黎锦秀的养母。 徐喻了解自己的孩子,她知道,这件事一定是尹莘的问题。 尹莘从小就冷静、聪敏,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而且他还是哥哥,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和锦秀在一起意味着什么——这不亚于亲生兄弟在一起,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于是,徐喻分开了两个孩子后,先单独跟尹莘聊了聊。 “小莘,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四年前。” 尹莘没有丝毫犹豫地坦白,“妈,是我主动的,我喜欢锦秀,你别怪他——” “啪——!” 看着尹莘没有丝毫悔意,徐喻控制不住扇了尹莘一巴掌,尹莘却只垂下头,一声不吭。 徐喻痛心疾首地说道:“尹莘,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这样让我怎么跟锦秀的爸爸妈妈交代?”那时候,黎锦秀还没成年。 “我喜欢他,妈。” 细软的额发遮住了尹莘的眉眼,徐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认真的声音,“我喜欢他,我们不是三代血亲,我们在一起并不违法,而且锦秀的身体也不适合找外人,我会照顾他一辈……” “闭嘴!” 徐喻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一样,“你根本就不懂,这不是什么三代血亲的问题!你和锦秀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你让你爸爸,锦秀的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他们怎么接受这件事?” “还有,‘一辈子’……” 徐喻难以抑制住痛苦的泪水,“你用什么来承诺‘一辈子’?” “妈……” 尹莘握紧拳头,手臂上青筋凸起,他猛地抬起头,脸颊上残留着几道绯红的指痕,“我现在身体很健康,不会再生病了,你不要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 徐喻咬着牙别过头不看他,好一会儿,她稍微平复了心情才又问道:“你们到哪一步了?” 尹莘拒绝回答:“这是我们的隐私。” 徐喻气得差点再给他一巴掌:“狗屁隐私!” 长这么大,尹莘还是第一次听到母亲说脏话,他有些惊讶地说:“妈,你会说脏话?” “呵。”徐喻冷笑了一声,“我不仅会说脏话,我还会打人,你刚刚不是体验了吗?” 尹莘嘴角微微勾起,有些尴尬。 随后,徐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小莘,你和锦秀的事行不通,我带锦秀出国旅游几天,你在家里冷静一段时间。” 尹莘笑意凝固。 黎锦秀不知道徐喻与尹莘的争吵,只在那之后忐忑不安地跟着徐喻上了去伊比沙岛的飞机。 一路上,徐喻跟他聊了许多,关于她的看法,家里人会有的想法,还有外人可能的议论,最后,她说道:“你们太小了,又太要好了,可能弄混了对对方的感情。” “还有,锦秀,你有没有想过,小莘从小到大没有接触太多的外人,如果以后他喜欢上了别人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对待你们?” 黎锦秀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徐喻说的这些事情。 她说得对。 尹莘小时候病痛缠身,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医院或者家里,十四岁才正式去学校上学,还常常缺课。那时候他没有什么朋友,最为亲近的人就是黎锦秀,但现在他已经很健康了,他上了大学,开始接手家里的企业,也认识了很多人,或许以后,他也会喜欢别人。 到了那时候,黎锦秀该如何自处? 他的父母和尹莘的父母又该如何相处? 他们争吵或者分手是不是会逼着他们的家人在他们俩之间选一个? 黎锦秀想起过年时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终究选择了妥协。 他跟尹莘提出了分手。 而这个决定,却成为了黎锦秀后来最为悔恨的事情,哪怕是现在,他依然痛恨自己。 如果不是他那样拒绝尹莘,尹莘也不会瞒着他自己生病的事,更不会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他。 黎锦秀很恨自己,而现在,这份自怨自艾化作了更为粘稠、沉重的绝望——就像是密不透风的流沙,拉着他不断地往下坠,直至将他彻底吞噬。 尹莘是童子转世,归位后,尹莘就再也不存在了。 告别泓均道长与张有无,黎锦秀转过身,眼角的一滴泪缓慢地滑落,落在经历了千年风霜的汉白玉台阶上,渺小近乎虚无。 “老板。” 新来的私人助理王亦和两个保镖着急地跟上,“要回去了吗?” 他们是想问黎锦秀是不是想回住处,黎锦秀却理解为了回家。 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他低声说道:“等司徒先生的事情办好,我们就回去吧。” “啊……好!” 就在黎锦秀一行人刚从三清殿下来的时候,王亦接到了一个保镖打来的电话。 “老板,小樊说,司徒先生可能出事了。” 黎锦秀疑惑:“怎么回事?” 他记得这个小樊。 小樊全名樊赤云,今年二十九岁,也是退役军人,沉默寡言,身手却十分矫健。 “小樊说,他们看到司徒先生在院子外跟人拉拉扯扯,担心出事就跟了上去,结果发现有几个道士将司徒先生绑了起来,带到了另一个宫观。”王亦三言两语地解释,“那个宫观外面没有牌匾,里面又有人把守,他们不好进去,就说先给您打个电话。” 黎锦秀道:“位置在哪?我们去看看。” 王亦让樊赤云发了定位过来,又问道:“要不要跟主持说一声?” 灵霄正道里面怎么会发生绑人的事?黎锦秀总觉得有些蹊跷,便说:“先去看看再说。”也就一个电话的事。 “好。” 想着这是人家的地盘,黎锦秀还让王亦将在住处待命的保镖都叫上了,没什么事最好,如果真有什么事,他们人多势众,也不怕落下风。 灵霄正道派的道观不小,黎锦秀等人走了小半个小时,又穿过了一片小树林,才到了樊赤云发来的定位所在。 这里应该是后山,与热闹的前山不同,游客稀少,十分清净。 “那儿。” 王亦抬起手,指向一座紧闭着大门的独立庭院。 这座庭院的建筑风格与灵霄正道其他的宫观一样,飞檐翘角、斗拱重檐,各式各样的鸱吻与脊饰掩映于参天古树之下,整体看起来庄严典雅、浑然天成。 黎锦秀等人走到门前。 大门外摆放着一对狮子,雄狮滚绣球,雌狮踏小狮,象征着混元一体与道门昌盛。黎锦秀却因此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毛,这座无名宫观虽然藏得深,规格却不低。 这时,樊赤云带着两个人走过来。 “老板。”樊赤云生得人高马大,声音却斯斯文文的。 黎锦秀颔首:“小樊,怎么回事?” 樊赤云道:“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录了视频。”他掏出手机,将之前录的视频播放给黎锦秀看。 在他们暂时落脚的院落外,几个身着道袍的道士似乎与司徒建兰发生口角,随后他们便用绳子将司徒建兰绑了,然后带走了。樊赤云见情况不对劲,于是带着人追了出去,那几个人冷着脸没说话,倒是司徒建兰让他们不要管他,早点离开。 “……你们赶紧走,别过来。”视频最后停在了司徒建兰带着焦虑之色的脸上。 黎锦秀拧着眉头:“你做得很好。” 樊赤云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时候还记得留下证据。 虽然不知道司徒建兰遇上了什么事,但有这个视频起码可以证明这里面有人非法绑架和囚禁。 “老板,怎么办?”王亦也很疑惑,“灵霄正道怎么会有人敢光天化日之下绑人?他们是这里的道士吗?” 黎锦秀摇了摇头:“不知道。” 听阿完说,出家人所在的地并非世间净土,一样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是不知道绑走司徒建兰的人是为了公仇还是私怨。 走一步看一步,先进去见到人再说。 黎锦秀上前半步,敲响大门:“有人吗?” 半晌,一个道士打开了门,他那审视的目光在黎锦秀和他身后的众人身上一一滑过,最后说道:“这里不接待游客,诸位施主请回。” 黎锦秀笑了笑,说道:“我倒是想走,可是……你们把我的朋友扣下了啊。” “你说什么?”道士神情严肃,“道门之地,你不要胡说八道。” 黎锦秀拿起樊赤云的手机,将画面调到那些道士绑走司徒建兰的那一幕,然后在那道士面前晃了晃:“这难道不是你们的人?” 那道士沉着脸:“不是,不关我们的事,你们走吧。” “那我只能报警了,说你们非法绑架。” “你……” 道士气结,但又无可奈何,只能转头又叫了两个道士过来,吩咐道:“你们守着,我去找师父。” 他走后,黎锦秀将樊赤云的手机物归原主,然后低声说道:“做好备份。” 法治社会,他不信这些道士能把司徒建兰一个活人弄没了。 没一会儿,那个道士便带了一个四五十模样的中年乾道回来。 “慈悲,慈悲,这位施主,请问贵姓?”他略微拱手。 黎锦秀道:“免贵姓黎,道长怎么称呼?” 那中年道士道:“贫道姓马,道号无名。” 与张无有一个字辈。 黎锦秀毫不客气,开门见山:“马无名道长,我的朋友是哪里冒犯了你们吗?为什么你们的人将他绑走了?” 马无名疑惑地问:“施主的朋友是?” “司徒建兰。” 马无名恍然大悟:“是得幽啊。”他微笑着说:“这是个误会,我们只是想请司徒道友帮一点忙。” 黎锦秀看着他假惺惺的笑容也笑了:“我虽然年轻,但也知道托人办事要讲礼貌,从来没见过请人是五花大绑押着走的。” 马无名神情丝毫不变,只说:“我都说了,只是一点误会。施主是年轻人,应该也明白,年轻人气盛,一时没谈拢就容易动手动脚,我已经让那几个做事粗鲁的小辈跪香反省去了。” “施主如果不信,可以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他会告诉你,他好好地在我们这儿做客。” 黎锦秀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却没有给司徒建兰打电话,而是又问道:“马道长,这里是什么地方?” “灵霄正道。” “不,我指的是你所在的这座宫观。”黎锦秀微微皱眉,“还有,你们都是灵霄正道的正规道士吗?” 马无名耐心地回答:“这是我们处理内部事务的地方,至于我们当然都是正规的道士。” “既然是正规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打开门说亮话?我要见我的朋友。”黎锦秀道。 马无名抿了抿唇:“黎施主,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咄咄逼人,我说了,这是我们内部的事务。”他又强调了一遍。 “内部?”黎锦秀轻嗤,“司徒建兰可不是你们灵霄的人。” 放在平日,黎锦秀听到这种话,摸着分寸回去等着了,可今天他心情不怎么好,而且他还总觉得司徒建兰这件事和这个马道长有点奇怪。 黎锦秀注视着马无名,说道:“马道长,司徒道长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家请来的贵客,如果你不让我见到他,我是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 “或者,需要我跟你们主持打个电话吗?” 黎锦秀抬了抬下巴,王亦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拿去手机,找到了泓均道长的电话,王亦说道:“老板,要打吗?” 马无名脸色恼怒,意味不明地看了黎锦秀一眼:“进来吧。” 黎锦秀皮笑肉不笑:“谢谢。” 十一躲猫猫(八) 马无名带着黎锦秀一行人进门。 绕过大门正对着的一方影壁,黎锦秀看到这座神秘宫观的庐山真面目,那就是—— 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座宫观的神殿、膳堂、园林,还有方便道士们修行的平台和广场,都与灵霄正道的其他建筑一样,除了——黎锦秀注意到,那些开间的门口挂着的牌匾名里带有“正全道盟”这四个字。 正全道盟?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 不过黎锦秀也只是在尹莘去世后才接触了玄学界,大部分粗浅的知识都来自于阿完,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不算多。 最后,他们进了西跨院。 马无名指了指一间屋子,说道:“司徒得幽就在那里。” 黎锦秀看过去,看到两个陌生的道士站在门口守着门。看到马无名,他们便唤了一声“无名道长”。 “你们先下去。”马无名吩咐道。 两人神色莫名,尤其是看到黎锦秀和他身后的二十来个保镖的时候,惊讶呼之欲出,不过马无名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什么也没问地下去了。 “请。”马无名推开房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黎锦秀毫不犹豫,迈步而入。 这个房间不大,一边摆着书桌,一边摆着罗汉床,而司徒建兰就盘着腿坐在罗汉床上。 “锦秀。”司徒建兰看着黎锦秀和塞满了房间的保镖,乐呵地笑了,“你怎么过来了?” 黎锦秀皱眉打量着他,道:“兰哥,你没事吧?” 司徒建兰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马无名,道:“说不好。”马无名脸都青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锦秀问道:“为什么这位马道长的人要那样粗鲁地请你来做客?” 他将“粗鲁”和“做客”都咬的很重,司徒建兰又偷偷瞄了马无名一眼,发现马无名气得更厉害了,忍不住乐开了花:“嘿嘿,小事、小事。” 黎锦秀疑惑地看看司徒建兰,又疑惑地看看马无名,马无名没好气地别开了头。 “行了,你们走吧。” 随着马无名的话音落下,司徒建兰突然抖了一下,就像是僵冷的身体终于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他嗖地一下从罗汉床上跳起来,拱手说道:“叨扰了,马道友。”随后便去拉黎锦秀的胳膊,“走吧走吧,我们走吧。” 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但马无名直接放人了,黎锦秀对他态度稍微好了些:“马道长,再见。” 他们刚走到门口,马无名的声音从二十多个保镖身后远远传来—— “司徒得幽,别忘了,之后我会给你打电话……” 司徒建兰回头看了一眼,二十多个保镖黑压压的一片,他压根看不到马无名在哪。道行再高,也怕保镖,司徒建兰呲着大牙笑:“再说,再说。” 黎锦秀察觉到了他的幸灾乐祸,看来这个马无名之前对司徒建兰不怎么客气。 他们按来时的原路返回,出了那所宫观。 门内,眼看着司徒建兰的身影即将消失,马无名身边的一个年轻的道士问道:“师父,就这么让司徒建兰走了吗?” 马无名白了他一眼:“那我能怎么办?谁让你们办事都不靠谱。”抓个人都能惊动那么多人。 那年轻道士讪讪不敢搭腔,只又问道:“那个姓黎的施主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带这么多保镖?” “不知道。” 马无名被迫放了司徒建兰,还不高兴呢,他懒得应付自己徒弟,转身便进了殿。而他的徒弟却好奇地打开了手机,开始搜索“黎锦秀”的信息。 “银承集团……董事、总经理……” 查看完了公开的信息,他切换了另一个软件,忽然眯了眯眼睛。 “有人在买黎锦秀的生辰八字?” “杨量安,还在外面愣着干什么,进来!” 马无名的吼声向若洪钟,杨量安揣起手机,像一条灵活的泥鳅一样钻进了殿里,“师父,我来了!” 另一边,黎锦秀和司徒建兰已经回到了前山。 两人与助理和保镖保持了一段距离,小声地聊着天。 “兰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徒建兰有些为难地舔了舔嘴唇,他不能撒谎,但这件事是道门里的事,他也不怎么方便跟黎锦秀明说。 “就是……就是……出了点事。”司徒建兰也很无语,“马道长找不到肇事者,非将我当成嫌疑犯。” 马无名第一时间就取走了那道契,当场司徒建兰才发现那道契上有很重的阴气,也就是说,那是一道阴契,是鬼与鬼之间缔结的契约。 取走契后,马无名并没有放走司徒建兰,而是强硬地给司徒建兰下了定身符和吐真符,生逼着司徒建兰问出了他知道“躲猫猫”这件事,随后马无名就认定了是司徒建兰勾结了结下这道契的阴鬼。可是于有田应该给司徒建兰下了禁制,即便马无名用了吐真的法术,他也无法讲出自己是怎么得知亡魂“躲猫猫”的。 司徒建兰真的很委屈,他明明是意外卷入“躲猫猫”这件事,却被马无名那样怀疑和侮辱,要不是修为不够,他得当场就跟马无名打起来。 还好黎锦秀来救他了。 道盟的人正义,却也霸道专横,如果黎锦秀不赶过来救他,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被磋磨多久。 司徒建兰突然抓住黎锦秀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好兄弟!谢谢你救了我!” 黎锦秀轻笑了一下:“我没做什么,还是小樊心细,兰哥你真要谢就谢谢小樊吧。”随后,他将樊赤云怎么联络的他,怎么拍了视频,又怎么追着抓司徒建兰的人去了的事简单地讲了一遍。 司徒建兰感动地哇哇的,又好好地感谢了一通樊赤云。 樊赤云却只是正色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当天傍晚,黎锦秀和司徒建兰便离开了灵霄正道。 临走时,张无有得知这件事后赶过来送两人。他单独找了司徒建兰,司徒建兰摆了摆手,不冷不热地将他挡了回去:“我知道,你只是职责所在。” 张无有说:“等这件事查明,如果与司徒师兄无关,我会代表道盟向师兄你道歉。” 司徒建兰不悦地抿了抿唇:“张师兄,能让马道长跟我道歉吗?”他们九龙山的人不能说谎,不会说谎,向来坦坦荡荡,直来直往,马无名不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可他还是逼供了,司徒建兰脾气再好,也会记仇。 “我……” 马无名是他的师兄,在道盟里的职位也比他高得多,张无有左右不了他。 司徒建兰耸耸肩:“再见,张师兄。” 他转身上了黎锦秀的车,没有再看张无有一眼。 车辆启动的时候,黎锦秀看到张无有有些颓丧的神情,说道:“这位小道长原来也有这样生动的表情。”以往他都是酷酷的。 司徒建兰突然笑了:“嗯,我认识的人里真正面瘫的就只有阿完一个人。” 提起阿完,他的心情好了,司徒建兰将道盟那点不愉快抛之脑后,手舞足蹈地跟黎锦秀说着阿完的事情:“阿完一直到六岁都不会哭、不会笑,听人说,这可能是某种病,我师父吓得连夜带着阿完和我下山去看病。” “但是经过检查后,医生说阿完没有什么问题,她只是懒得哭、懒得笑……” 黎锦秀听到这里,意识到一个问题:“兰哥与阿完是从小一起长大吗?” “嗯,我们都是师父养大的孤儿。”司徒建兰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只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虽然是一起长大,阿完可比我聪明多了。” 黎锦秀轻笑,眼里的情绪却很复杂:“是吗?” 他想起了和他一起长大的尹莘,尹莘小时候也没什么情绪、没什么表情,尹莘也比他聪明多了。 返程的私人飞机落地首都约莫八点,黎锦秀想着司徒建兰在飞机上光呼呼大睡去了,也没吃东西,便提出先带着司徒建兰去吃饭。 “不用啊,我们回你家随便下点面条就行。”司徒建兰不想大动干戈。 黎锦秀却道:“这么晚回去,又没吃饭,不是下点面条能解决的。” “什么?” 黎锦秀有点苦恼:“我爸妈应该会一边念叨,一边给我们端上满汉全席。” 司徒建兰讪讪地说:“也是……”尹先生和徐女士爱子心切,这样的事大概黎锦秀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 司徒建兰没了异议,黎锦秀便对前排的王亦说:“去锦城小馆。” “好的。” 王亦打电话给锦城小馆去了电话,同时,车辆下了机场高速向着餐馆的方向驶去。 可是很快就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车子走了三十分钟,车载导航却报了好几次路线错误,最后司机张哥终于忍不住纳闷地说道:“不太对劲啊,怎么回事……” “怎么了?”王亦问。 司机道:“不知道是导航有问题,还是路牌没了,我已经走错四次了,不应该啊。”以前他常常送黎锦秀和尹莘去锦城小馆,周边的路他都熟悉,导航也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堵车或者临时修路而开。 正说着,导航又响起了一声:“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王亦也东张西望地看着前后左右:“这是什么路?欸!?” “小樊和医生他们的车呢?” 这次黎锦秀出行带了保镖和医生,足足有三十来人,分了好几辆车,原本那些车都跟在他们这辆车的后面,现在却都不见了,王亦吓出了一身冷汗。 司徒建兰一个激灵解开了安全带,吩咐道:“天窗打开。” 司机有些犹豫,而一旁一直没做声的黎锦秀也出声了:“打开。” “好。” SUV的天窗打开,司徒建兰从那里钻了半个身子出来,不知道做了什么后,他很快就回来了。 “有点麻烦。”司徒建兰道。 黎锦秀敏锐地察觉到某个可能,低声询问:“是鬼打墙吗?” 司徒建兰摇了摇头:“不止,还有迷阵。” 迷阵?道法? “对方一定是冲着我来的,你放我下车,然后开出去。”司徒建兰想到了道盟的事,神色凝重。 黎锦秀断然拒绝:“不可能。”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抛弃司徒建兰。 “好吧。”司徒建兰也担心他们分开又出其他的事,“我先试试破阵。” 司徒建兰又从天窗钻了出去,而黎锦秀对司机和王亦道:“出了点小状况,继续开车,不要停。” “老板……到底怎么了?”司机的声线有些颤抖,“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王亦惊讶:“什么?” 司机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听过常走夜路的同行说过,晚上可能会遇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用担心。” 黎锦秀安抚两人,“司徒道长在这里,好好开车,保持镇定” 司机用力地点点头:“我明白。”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己吓自己,否则惊了魂更容易被邪魔入侵。 司徒建兰半个身子钻在外面顶着风施法破阵,而车内导航系统不断地响起:“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看着面前怎么也开不到尽头的长路,王亦差点崩溃地打掉司机的手机:“不要再叫了!” 王亦的失控,让司机的情绪也变得更紧张,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手心里都是汗。 “不用惊慌。” 见状,黎锦秀毫不犹豫地解开安全带,他起身将司机的手机从手机支架上取了下来,关掉了导航,受惊的王亦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忽然从车前掠过,司机睁大了眼睛,用力地踩下了刹车! 司徒建兰的腰卡在天窗边上,他差点被这猛地一下勒得断气:“怎么回事……” 车内,解开了安全带的黎锦秀身体失控,一头撞在了车载屏幕和挡位之间,他眼前一黑,在王亦的尖叫中失去了意识。 “啊——!老板!” “血!” “锦秀。” 窗边的人回过头,眼里带着笑意,“起来了,小猪。” 黎锦秀陷在柔软的被子里,他懒懒地蹭了枕头几下,睁开了眼睛:“不想起来……”看到尹莘起身走过来,黎锦秀打了个哈欠,又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昨晚上又偷偷玩游戏了?” 尹莘掀开被子,冰凉的手指搭在黎锦秀的肩膀上,“你不肯跟我一起睡,就是为了晚上躲起来玩游戏?” “哥!好冷!” 黎锦秀在被子里死命地躲他的手,十三岁的少年灵活地像是一条扭动的蛆,“我晚上要踢被子嘛,你感冒好不容易才好,我不想……” “小骗子。”尹莘掐着他的后颈,“快点起来,小猪。” 黎锦秀继续耍无赖:“你好无情……呜呜……好的时候叫人家小老虎、小猫,这种时候就叫人家猪……呜呜呜……” 尹莘气笑了:“再不起来,我抱你了。” “有本事你就来啊!”黎锦秀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屈服的……欸!?” 他真的被尹莘抱起来了,还是公主抱。 黎锦秀不敢闹了,尹莘拍了拍他的屁股:“老实点。” “放我下来,哥。” 尹莘嘴角噙着笑:“不放,我抱你去浴室。” 黎锦秀抓着尹莘的衣领,着急地说:“我这么重,别把你累坏了!” “你当你哥是纸糊的?” 尹莘有些无奈将他放下来,“快点,洗漱换衣服,下楼吃早饭。” “噢。” 黎锦秀脚一沾地,便一溜烟地跑了。 吃过早饭后,司机送他们去上学,两人读的是同一所国际中学,不过一个是初中部,一个在高中部。 尹莘将黎锦秀送到他的教学楼下面,将黎锦秀的书包递给他,道:“上去吧。” 黎锦秀单手将书包甩在肩上,潇洒地摆手转身:“中午见,哥。” “中午见。” 尹莘看他走进教学楼,才转身离开。 黎锦秀进了电梯,遇到了几个同班同学,其中就有与他交好的肖霄。 肖霄明知故问:“锦秀,你哥今天没送你上楼?”尹莘之前都将黎锦秀送到班级门口,一次不落,所以他们都戏称黎锦秀是“哥哥的乖宝宝”。 黎锦秀白了他一眼:“少阴阳怪气。” 电梯开了,黎锦秀率先走出去,肖霄追在他身后:“欸,别走这么快啊?生气啦?”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黎锦秀无语,“但是——” 他认真地说:“别拿我哥开玩笑。” 肖霄投降:“好好好,我保证!” “对了,之前我说的那关你过了吗?我卡了好几天了……” “昨天晚上过了。” “教教我!” 黎锦秀与肖霄走进教室,跟其他的朋友打了招呼,然后他随意地将书包放下,坐在座位上与后座的肖霄继续讨论着游戏,直到铃声响起。 这是平常而普通的一天。 上课、学习、做作业、做实验、做手工,和哥哥吃午饭,和朋友们上网球课,放学后再等着高中部放学,和尹莘一起回家。 在车上的时候,黎锦秀照旧跟尹莘分享了今天发生的新鲜事。 “哥,你记得范尚明吗?” “记得,你的朋友。” “他跟隔壁班的班花在一起了,网球课的时候特意跟我们官宣,还请我们喝了饮料。” 尹莘眉头微微蹙起:“少喝饮料。” 黎锦秀无语:“你就说这个?我要的是气泡水。” “那还行。” 尹莘满意了,见黎锦秀撇着嘴,他又说道:“你不可以早恋。” 黎锦秀抱着手臂,气鼓鼓地说:“我才不会,这句话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尹莘十六岁了,他的相貌生得十分好,成绩优异、多才多艺,即便是在初中部,黎锦秀也听到了不少他哥的“传闻”。 见尹莘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黎锦秀又说:“你早恋了,我肯定会跟表叔表婶告状!” “真的?” 尹莘不相信地看着他。 黎锦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真的!” 尹莘忽然伸出手拍了一下黎锦秀的额头,轻轻一声脆响。 “啊!” 黎锦秀捂着额头,“干嘛啊!” “哥哥对你那么好,天天就想着告密。”尹莘道。 黎锦秀眼珠子转了转,道:“那你贿赂我,贿赂我我就不说了。” 尹莘轻笑:“行贿受贿犯法。” “我们偷偷地。”黎锦秀也笑了。 尹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左侧的眉毛,原本清贵凛然、生人勿近的气质变得生动而鲜活。 这时,司机问道:“莘哥,之前你说要去一趟射箭馆是吗?” “嗯。” “那我从这里转了。”司机打了转向灯,转动方向盘朝着另一条路驶去。 黎锦秀问:“去射箭馆做什么?” “之前弄坏的那把弓修好了,顺道去取一下。”尹莘道。 黎锦秀却疑惑地说:“可是昨天晚上射箭馆的人把它送回家里了呀。” 尹莘蹙眉:“是吗?” “嗯。”黎锦秀点头,“当时我在花园里,看着射箭馆的李老师把弓交给李叔叔了。”李叔叔是尹家一个佣人。 “那就不去了。”尹莘吩咐司机,“调头吧。” “好。” 司机稍微踩了油门降下车速,他观察了道路,又说:“这条路单行,也不能左右转,得先开过去,下个路口再转出去。” 可就在这时,一辆中小型的货车突然从旁边的路口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 司机慌忙地打方向盘避开,可他们乘坐的车辆还是被那辆车刮带了一下,失控地滑出了好几米,直到司机死命踩下刹车,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冷汗直冒地回过头去查看两个孩子:“莘哥,锦秀,你们没事吧?” 车子没有被直接撞击,尹莘和黎锦秀又都系了安全带,两人应该没什么事,但黎锦秀脸带菜色地说了一声:“头晕,好想吐。” 他好像刚刚在剧烈的晃动中被甩起来了,头撞在了前面的液晶面板上,但因为太晕了,黎锦秀根本无法确定那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想。 尹莘抓着黎锦秀的手,说道:“打电话叫其他人来,我们得去医院。” “好。” 这场车祸下来,司机和尹莘没什么事,黎锦秀却因为轻微脑震荡住院了。 就在他们到了医院不久,射箭馆的李老师就给尹莘打了电话,说昨天忘了告诉他弓已经送回去了,让他不用过来了。 尹莘脸色不好地挂了电话。 那时候如果不是锦秀突然提起了弓已经送回去的事,他们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车祸。 黎锦秀晕头晕脑地躺在病床上,他努力笑了笑:“哥……别生气……” “别说话了。”尹莘皱着眉头,“还想不想吐?” 黎锦秀道:“不想了……就是难受……好累……” 看他难受,尹莘坐立难安:“药还没起效吗?我去找医生。” “不用……” 黎锦秀疲倦地撑着眼皮,“你陪着我……” “好。”尹莘握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黎锦秀意识渐渐模糊,陷入沉睡前,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想说,他哥的手……好冷啊…… “滴——滴——” 明亮的无影灯下,一个医生打扮的黑影为自己带上了一双白色的手套,他戴着手术室用的帽子和口罩,看不清面目,只露出了一双狭长的三白眼。 “准备手术了,沉抟。” 金三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黎锦秀,眼中带笑,“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将他的爽灵剔出来。” 十二躲猫猫(九) “叶哥,电话打不通,我下去看看。” 没等叶帆回答,樊赤云就打开车门下了车,他站在路口,凝神看向空荡荡的前路。 他记得,约莫是十分钟前,他们在这个路口跟丢了黎锦秀的车。刚开始,叶帆还以为是他们开错了路,于是绕了路又回到了导航指示的必经路上,但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没有瞧见黎锦秀乘坐的那辆车的影子。 更糟糕的是,电话也打不通。 无论是黎锦秀、王亦还是司徒建兰和他们的司机,一个电话都打不通。 “怎么样?” 叶帆和其他几个保镖也下了车,他们走到樊赤云身边。 “老板他们的车到底去哪儿了?” 有人弱弱地说:“老板是不是故意甩开我们?那么几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正说着,他便察觉到一阵冷得让人犯恶心的风吹起。 “会不会是……出事了……”有人颤抖着声音。 叶帆沉着脸:“别胡说。”如果是出事,他们也应该看到受损的车辆。 “我不是说车祸,我是说……”那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叶帆脸色越发凝重。 他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遇到过一些难以言喻的怪事,不是没这个可能,更别说黎锦秀刚刚从道观回来,指不定他就是因为这方面的事情才会要去道观。 这时,樊赤云突然朝前方走了两步。 “小樊!” 樊赤云回头:“叶哥,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叶帆是这只小队的队长,他不会退缩。 他又吩咐身后的人,“去叫人,不怕的人跟上我和小樊,害怕的人守在车上,等我们的电话。”停顿了一下,他看着身上佩戴的无线电,“或者无线电。” “……好,叶哥。” 很快,就有十几个人跟上叶帆和樊赤云,踏上了清风街。 清风街是联系明月大街和西二环路的一条次干道,四车道,两侧有非机动车道笔直平坦。因为靠近金融中心,清风街街道两旁的建筑多为写字楼或商业大厦,这个点有不少加班的白领下班,所以陆陆续续有私家车从两边的辅道开出来,行驶在明亮的路灯下。 看了一圈后,叶帆说:“没有什么问题,先回车上吧。” 樊赤云却觉得那些从身边路过的车辆距离他们很远,就像是隔了一层玻璃,连声音都有些模模糊糊。他听到了叶帆的话,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开,而是依靠着自己的第六感朝某个方向走了一步。 忽然樊赤云的心脏猛然跳动,他难以自控地晃神。 再睁开眼时,他的身后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队友不见了,路上的那些来来往往的私家车也不见了。 樊赤云深吸了一口气,隐约明白自己应该是意外踏入了什么不该进来的地方,但是他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说不定还会意外的惊喜。 他向前走去,很快就看到一辆歪斜地停在车道上的宾利—— 那是黎锦秀他们乘坐的车! 樊赤云刚想上前,又看到那辆车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男人,他反应极快地俯下身,借着辅道和主道之间的绿化带遮掩身形,隐秘前进,直至靠近那辆车。 “妈的,车门锁了,怎么打开?” 那个人像是在跟什么人通话,“我不会开这玩意的锁,什么破车!算了,我从上面把那货拽出来。” 樊赤云小心地透过绿化带枝叶之间的间隙看出去。 那人翻身爬上了车头,踩着车头又跳上了车顶,而车顶的天窗处倒着这一个直立着的人,是司徒建兰。 连道长都能放倒,是什么邪术? 那人扣住司徒建兰的肩膀,死命地将他往外拉,还忍不住埋怨:“修为不高,体重不轻,呵呵。” 终于将司徒建兰拖出来后,那个人直接将失去意识的司徒建兰推下了车。 “咚——” 司徒建兰滚落在地面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那人累得不行,坐在车顶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跳下去,而就是这个短暂的停留让樊赤云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见过这个人,就在今天。 樊赤云飞速地回想,终于定格了一个记忆中画面——他是那座宫观里的一个守门道士,不是跟黎锦秀交涉的那个,而是被吩咐留下来好好看着门的某一个。 这算什么?道士之间的内斗? 樊赤云见他并没有进入车辆去伤害黎锦秀或者王亦他们,便没有着急行动。 那道士走到司徒建兰身前,背对着樊赤云蹲下了,樊赤云隐约看到他塞了什么东西在司徒建兰的衣服里,然后又取出了背包里取出了一瓶“饮料”,将里面那粘稠的液体浇在了司徒建兰的身上。 “道友,有冤就跟阎王爷申去吧,谁让你撞到马道长——” 还没说完,后颈处传来剧痛,他睁大眼睛,然后翻了个白眼,倒了下去。 “还好,看来还是肉体凡胎。” 挨打一样会晕过去。 他的身后,樊赤云松了口气,他将伸缩棍收起,重新挂在了腰上。 樊赤云动作极其麻利地将地上晕倒的道士捆了起来,知道这些道士可能会结印或者念咒,他又将道士的手指分别捆绑,最后还从道士的外套上撕下了一块衣料,堵住了对方的嘴巴。 做好一切后,樊赤云试图叫醒司徒建兰。 “司徒道长,你醒醒!” 樊赤云摇晃着司徒建兰,发觉对方皱着眉头,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施法:“急急……如律令……” 叫醒无望,樊赤云只能先查看司徒建兰的情况。 司徒建兰身上的液体是菜籽油,听那个道士的意思,樊赤云猜测,对方应该是想给他做一个物理火化升天的仪式。 樊赤云先将司徒建兰身上那沾满油的外套扒了,他刚想扔到一边就看到两个迭好的符纸从里面滚了出来,但那两个符纸与常见的黄符不太一样,它们是血红色的。 “邪门。” 樊赤云没有动那两个符纸,起身去看车里人的情况。 黎锦秀、王亦和司机都像是昏迷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司机满头是汗,王亦口中是不是发出尖叫,黎锦秀却很平静。 平静地像是死了。 樊赤云取下伸缩棍,对准车窗薄弱处用力地敲了几下,将一侧的玻璃砸碎,然后手臂伸进去,从里面打开了车门。 “老板!”樊赤云试图叫醒三人,“王助理!张哥!” 三个人却像如同地上的司徒建兰一样,毫无反应。 这里处处透着古怪,还是先带他们闯出去再说。 樊赤云转身将司徒建兰搬上了车,将司机拖下来塞进了后面的第二排。他又想起了地上的道士,于是下车将道士抓起来,塞进了后备箱里。至于那两道符,丢也不是,不丢也是,樊赤云心一横,将它们捡起来丢在了那道士的身上。 做完一切后,樊赤云坐到了驾驶位上, 他小时候在山上遇到过鬼打墙,樊赤云记得自己那时候就是闷头大叫着闯出去的,那么这次应该也可以。 他妈说了,管他什么妖道、鬼道、邪魔外道,在一腔正气面前统统都是雕虫小技! 樊赤云剑眉拧起,启动车辆掉头,猛踩油门朝着他刚刚进来的地方直线撵去—— 刹那间,栽倒在座位上的司徒建兰睁开了眼睛。 “金三,阵破了。” 沉抟凝重地对手术台上的人说,“那道士真是个废物,你那里怎么样了?” “我试着融合了一部分,但还没成功。”金三抬起头:“那怎么办?我们现在将黎锦秀带走吗?” “不行,恐怕会有人追来。”沉抟摇了摇头,“你先回去。”金三是阳魂离体。 金三却贪婪地看着沉睡着的黎锦秀,说道:“这么好的命,真不甘心。” 沉抟催促道:“你说过,这次就是一次实验,快走!”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手术室的门外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哭丧声:“沉抟……!” 幻境应声而碎,手术室也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虚无空间。 沉抟眯了眯眼睛,看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自白雾间出现,下一个瞬间,他们又猛地显现在他的眼前,此起彼伏地哭嚎像是魔音入脑,刺痛他的心神。 是黑白无常。 “沉抟……!” “……沉抟!” 沉抟邪佞一笑,歪了歪脖子,说道:“老朋友啊……” 随后他的身形暴涨数倍,青白的鬼脸上落下血泪,直冲着白无常而去,三鬼交战在了一起。 而另一边,金三见情况不对便想开溜,却突然被抓住了胳膊。他低下了头,看到了原本应该沉睡着的黎锦秀对他露出了笑容。 “这位金三先生,您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刚刚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金三像是比见到黑白无常还惊讶:“你一直醒着!?” “托您的福,我的确一直是清醒着的。” 黎锦秀像是才看到旁边的黑白无常和厉鬼:“这是黑白无常?那是你朋友……沉抟?我记得他叫这个名字……” “滚!” 金三挥手想把黎锦秀甩开,黎锦秀却死死抓着他纹丝不动,金三焦虑又着急:“怎么回事!?” 黎锦秀勾唇一笑。 于有田都甩不开他,面前这个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东西怎么可能甩开他? 黎锦秀看他着急,语气更阴阳怪气:“你很想走吗?不用着急,阴差大人都在这儿,他们肯定会保护好人。” “你——!” 金三简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黎锦秀的命金贵,金三现在投鼠忌器还不敢伤他,于是想要找沉抟当外援,但回过头才看黑白无常已经唤出了更多的阴差,他们已经团团围住了沉抟。 不太对劲,他和沉抟一直都躲得好好的,怎么会在此时此时惹上阴差? 黎锦秀见他出神,便一手将金三脸上的口罩扯了下来,一张有些邪性却平平无奇的年轻男性面容出现在黎锦秀的面前。 金三怒不可遏,指间出现了一道符箓:“你自找死路!吞眼!” 那道符箓萦绕着黑气,化作数只开弓的小箭向着黎锦秀的眼睛扎来! “你为什么生气?” 黎锦秀惊慌失措想要躲开,又忍不住猜测:“难道你怕我这个受害者去警局指认你——” 他明白了。 “你是活人!” 那煞气逼人的符箭逼近,黎锦秀躲避不及,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道无形的力量挡在他的面前,符箭悄无声息的消弭。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产生,黎锦秀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只如青玉一般的手。他抬起头,看到身旁的伊青。 “大人……” 又是一个阴差,金三脸色铁青。 看到对方脸上那画友不知名的雷文云篆和血红纹样的咒布,金三明白这人应该更不好惹,他藏在身后的手不停地掐诀,准备利用回魂术逃回自己的身体,但下一秒,他便看到那个无面的阴差扯下了自己面前的咒布。 那白布顷刻便飞至他面前,将金三的脸彻底覆盖。 金三感觉自己像是瞬间被投掷进了八重地狱中,烈火焚烧、刀剑穿体,痛不欲生却完全不能动弹。 这是什么东西……金三差点被这样的痛感逼疯。 “大人?” 黎锦秀看金三被定住,连忙抬头去看伊青的脸,没想到一张新的白布早已经又出现在了伊青的面前,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扯了一张就会有新的…… 黎锦秀疑惑望着他:“这就跟抽纸差不多……” 伊青微微低头:“什么?” “没事。”黎锦秀尴尬地转过头。 “啊啊啊——!” “啊——————!” “放开我!!!” 这时,不远处的沉抟发出了一声穿透耳膜、让人胆寒的鬼哭,黎锦秀紧张地咬住牙关,却忍不住下意识看去,却被伊青捂住了眼睛和耳朵。 “勿看、勿听。” 黎锦秀却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人,你手好冷……” 伊青愣了片刻,没有回答,而下一秒黎锦秀便感觉自己身体一轻,再睁开眼已经回到了车里。 “锦秀!你醒了!” 司徒建兰带着一股浓郁的菜籽油味道凑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一面镜子,着急地问:“你遇到什么了?有没有事!?” “老板!”王亦哭兮兮地转过身,“你吓死我们了!” 黎锦秀头有点疼:“……我们现在在哪儿?” 前方驾驶位上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在去医院的路上。” 黎锦秀疑惑:“……小樊在这里?那张哥呢?” “我在这儿。” 后排座位冒出了一个人,正是司机张哥。 司徒建兰惭愧地说:“还好有小樊,是小樊救了我们。”他修道三十余载,却不如一个火气方刚的年轻人能干。 黎锦秀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有些着急地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徒建兰低声道:“等会儿到了医院,三合部门的人来了,我再跟你解释,你先休息一会儿。” “三合部门?” 那又是什么。 黎锦秀还想再问,可是头实在是疼,只能先按照司徒建兰的建议闭目养神,而司徒建兰收起了镜子,紧握住了那件沾满油的外套和那两个血色的符箓。 他没想到,道盟的人居然跟鬼怪纠结在了一起。 十三躲猫猫(十) 或许是因为太过疲倦,黎锦秀本是闭目养神,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等待意识再聚拢时,黎锦秀听到金三吵闹的声音。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放开我!” 黎锦秀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看见了眼前那条熟悉的黄昏路和一双被锁链束缚的手……怎么回事…… 不对,这不是他的手。 而金三的声音还在响起:“我阳寿未尽!我只是误入了阴差办案的现场!” “放我回去!” “放我回去!” 黎锦秀约莫明白了,他好像附在了金三的魂魄上…… 为什么呢?黎锦秀终于想起来,金三试图偷走他的一部分魂,不对,情况比“偷魂”更复杂一些。 在之前的那个梦一样的幻境里,黎锦秀回到过去,重新经历了他初中时和尹莘出车祸的那一天,但实际上,那一次车祸后他只是轻微有点脑震荡,没几天就好了,根本没有进过手术室。 所以,当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黎锦秀就恢复了意识,他清楚地听到了金三和沉抟的对话。 刚开始,黎锦秀还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把他得爽灵剔出来?直到金三用那把不知名的手术刀探入他的“大脑”和“身体”中,黎锦秀才明白他要在做什么。 “奇了,黎锦秀的魂魄本就是散着的。”金三有些惊讶,“他之前应该有过多次濒死和魂魄离体的经历。” 沉抟对黎锦秀的过去毫不在意:“动作快些,那道士应该很快就能解决那只替罪羊。” 金三嗤笑了一声:“真是没有研究精神,只知道吃吃吃。” 薄刃轻巧地划过,黎锦秀只觉得身上仿佛轻了好多,他像是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轻飘飘地飘在半空,一个木讷而沉重地躺在台上。 “好香。”沉抟忍不住咽口水。 金三语气宠溺:“如果我的研究失败了,就让你吃了他,但不是今天。” 黎锦秀愣住了。 这两人还想吃了自己?他们到底在自己身上研究什么? 沉抟说道:“我明白,没人做过这件事。” “是啊。” 金三端详着漂浮着的那个黎锦秀,那是他分离出来的爽灵,“夺舍容易,借运也容易,因为有肉身遮挡,可以欺瞒那些无知的凡人,可要做到魂魄易主就太难了,因为要让我的魂魄变成黎锦秀的魂魄,那必须要欺过天地、骗过鬼神,让它们将我当成黎锦秀,让我生生世世享受黎锦秀的命与运。” “如果不是我要做这件事,我真的会嘲笑那人异想天开。” 黎锦秀懵了。 金三要抢他的命?不是这一世,不是这一个肉身,而是生生世世?这太荒谬了! 一旁的沉抟并没有笑他,而是问道:“有头绪吗?” 金三道:“我这几天重新研究一下《魂笺》,稍微有点想法。” “说来听听。” “你的修行功法由《魂笺》而来,所以能吞魂咽魄,被吞噬的魂魄也将会彻底失去意识,成为你魂体的养分。”金三捏住黎锦秀爽灵的手腕,继续说道:“但魂魄和魂魄的意识一旦消失,那个存在就彻底不见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意识决定存在,如果我的意识在与黎锦秀进行魂体交换中消失了,那么天地也会当作我不存在了,这样就没有任何意义,活下来的还是黎锦秀。” 金三忽然又问道:“你知道忒修斯之船?” 沉抟道:“不知。” 金三笑了一下:“忘了你是前前朝的老古董了。这么说吧,佛教的《大智度论》也记载过一个类似的故事。” “夜晚,一个旅行者睡在了一个空屋子里,忽然,两个鬼半夜闯进来,它们为了抢夺一具尸体争吵不休,于是旅行者被两只鬼要求裁定尸体的归属权。” “当旅行者诚实地将尸体判给扛来尸体的第一只鬼之后,第二个鬼大发雷霆,它撕扯掉了旅行者身体的各个部分,而第一只鬼不断用那具尸体上那些相对应的部分为旅行者补全被第二只鬼扯得残缺的身体。” “最后,当旅行的全身都被尸体替换之后,那两只鬼一同吃掉散落地上的、那原本属于旅行者的肢体,然后扬长而去。” “如果你是这个旅行者,你还明白你现在是旅行者还是那具陌生的尸体呢?” 沉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还是旅行者,我的意识存在。” “不,不是你的意识存在,确切地说,是你认为你是你的意识还存在。”金三看了沉抟一眼,又说:“这个故事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因为我们能明显地分别肉身和意识,但在魂体上则不然。” “什么意思?”沉抟越听越迷糊。 金三道:“意识附着于魂体,单独存在于肉身,因而哪怕是夺舍,我们也知道我们是谁,但是魂体上的意识是什么样的?它是单独存在的吗?它可以被剥离还是均匀地分布在三魂里?”七魄生于人魂,在这个问题上可以忽略不计。 沉抟哑口无言:“……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以魂魄为食,每次都必须或先或后地灭杀他魂的意识,否则可能会出现被被吞噬的魂魄抢夺控制的情况,他从未考虑过那个意识是如何存在的。 “如果意识像是魂魄独立于肉身一样独立于魂魄,人的魂体就是一个俄罗斯套娃,我必须找到藏在最深处的意识。” “可是如果意识是或均匀或不均匀的分布于魂体,那么……就需要推测出适当的比例。” 沉抟问:“什么比例?” “我的意识主宰黎锦秀的魂体需要占据多少百分比。”金三的手术刀抵在了黎锦秀爽灵的手腕上,开始切割,“比如说,我与黎锦秀交换这一部分,会不会影响我们双方对自己的认知?如果有影响,又能影响多少?” 沉抟皱起了眉头:“可是,那样的话,你还是你吗?” 金三抬头看他:“我不知道。” 黎锦秀听得头皮发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魂魄被切割掉的感觉,钝疼……麻木……意识变得恍然……连金三和沉抟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锦秀又一次恢复了清醒。 “金三,阵破了,那个道士真是个废物,你那里怎么样了?”沉抟语气略带焦灼。 “不行,我试着融合了一部分,但还没完全成功……我们现在将黎锦秀带走吗?” 刚开始听到金三说他没成功,黎锦秀放松了些,但又听到想将自己带走,黎锦秀又紧张了起来。还好,沉抟拒绝了这件事,并要求金三立刻回去,金三便将黎锦秀的爽灵安放回他的魂体中。 黎锦秀思绪回笼。 他现在忽然出现在金三的身上,难道金三那时候真的带走了他的一部分魂?该不会金三的一部分魂魄也在他身上吧? 这么想着,黎锦秀觉得有点恶心。 金三还真把他俩当成忒修斯之船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有这么多邪门的术法和想法。 另一边,金三很快被一个黎锦秀没见过的阴差拉扯到了黄泉路的尽头,望乡台。 “我不去!我不去!放了我!” 那阴差面容扭曲,十分可怖:“金子烛!少废话!走!” 原来他叫金子烛。 金子烛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叫什么,就应当知道我命不该绝!我是阳魂!我还有阳寿!你们抓错人了!” “命不该绝?”阴差冷笑了一声,“自你十年前结识沉抟以来,他犯下的血案,桩桩件件,都有你的推波助澜。” 金子烛一口反咬:“你们污蔑我!我从未帮过他!是他!胁迫了我!” “我从未做过任何害人害鬼的事!” 阴差又是冷笑:“这些骗人的话,便到阎王爷面前说去吧!” 他不再与金子烛废话,径直将其带到迷魂殿,灌下了一大碗迷魂汤后,最后将他带到了一座高大威严的城楼下。 黎锦秀借着金子烛的眼睛看到了上面的文字——酆都。 这就是酆都。 “走,走快点,阎王等着呢。” 阴差押着金子烛走过城门,金子烛却一反常态地死死咬着嘴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进了酆都没多久,它们来到一座大殿前,殿上写着三个字,“殿前司”,殿门摆着一张长案,长案前坐着两个穿着玄袍的阴官。 他们的穿着打扮与伊青有些相似,黎锦秀琢磨着,难道是和伊青一个部门的官员? “李大哥,这是谁?”其中一个阴官出声,黎锦秀才发现她是女孩子。 姓李的阴差掏出了自己的工作簿,交给殿前司的人核对。 “金子烛。” 那小姑娘和她的同事核对无误后,哐哐地在李阴差的工作簿上敲了章,她有些高兴地说:“这人终于抓了。” 金子烛咬着嘴唇,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控制不住地说:“你认识我?” “不、不,不对,你们早就盯上我了?” “怎么可能?我是阳魂,我是活人,你们管不了我!” 那小姑娘的同事冷冰冰地说道:“你现在的确还是阳魂,但等一会儿就说不准了。” 金子烛怒不可遏,忽然又笑了起来:“好,那就我在阎王爷面前,辩个是非曲直!” 李阴差懒得跟他废话:“走!” 这一次,金子烛的脚程比阴差还要快,追着赶着一般进了秦广王殿,还大喊“冤枉”。 “禁止喧哗。” 殿前文官模样的阴官拍了拍桌子,“有何冤屈?” 秦广王高坐殿上,金子烛身负锁链,应声跪下:“我叫金子烛,颙南吉安人,系阳寿未尽,被误抓入地府,大人主掌间寿夭生死,一查便知。” “即便我真的有何罪责,也该阳尽寿终之后再入地府,分辨善恶福业。” 一旁的判官翻阅着生死簿,而后对秦广王说:“金子烛说得不错,他还有十年阳寿。” 听到这话,金子烛脸色却扭曲了一瞬。 秦广王雄浑的声音传来,却是问押解金子烛的阴差:“李易水,为何抓他?” 李易水行了一礼,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是两殿司司长伊青交付的罪人,系以邪术害人的人间修行者,非常人也。” 阴官不管活人,但如果遇上修行者害人就可以直接拘拿。 “我没有害人!你们冤枉我!我说过了,我是在胁迫下替沉抟做了一些事,但我从未害过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应当去找沉抟!”金子烛说道 “沉抟?是方才压回来的那个千年厉鬼吗?”秦广王问。 判官回道:“是,正是十多年前,从八重地狱逃出的那个。”听李易水说金子烛是修行者,判官又另外取出了一本册子,说道:“金子烛似乎真的没有害过人,他只是收取了一些钱财,这些待他死后再判也无妨。” 听判官这么说,金子烛的嘴角隐约着笑意。 可就在这时,判官突然又笑了:“我就说,两殿司交过来的人应当不会有错……大人,金子烛今日害了人。” 金子烛愣住了。 “今日,金子烛以妖术窃凡人黎锦秀之魂,虽然是一部分,却有伤天合阴德,乃大罪。” 秦广王怒气冲冲:“窃魂!?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伤天害理之事?” “不、不算!”金子烛彻底地慌乱了起来,“我只是不小心留了一小部分在自己身上,怎么会算窃魂呢!不,不对,不对!” 他没想到这样都会被地府的人发现。 李易水押住他,喝道:“老实点!” 秦广王厉声道:“魂岂能解离?一丝一毫、藕断丝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你只是偷了一小块魂魄,却不知道——呔!” 他吐气如罡风,将跪在地上的金子烛吹翻,也将他身上的黎锦秀给吹了出来。 金子烛回头,双眼血红:“黎锦秀!” 黎锦秀晃晃悠悠地稳住身形,见他瞪着自己,又连忙躲到了李易水的身后:“哇,你好可怕!” “黎锦秀,你不必怕。”秦广王安慰了他两句,“你将发生了什么,一一说来。” “好,大人。” 黎锦秀从容一笑。 十四躲猫猫(完) 黎锦秀将他在手术台的经历讲了出来,殿上阎罗大怒,当即便销了金子烛剩余的阳寿。 “来人,押他上孽镜台!” 金子烛见事情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凄厉地叫嚷,他恨不得扑到黎锦秀身上将他撕咬成碎片:“我真该叫沉抟吃了你!” “吃了你,沉抟或许就不会被抓了!” 李易水冷哼了一声,绞紧了他的脖子:“迷魂汤都不能让你吐真言,现在知道说真话了?完了!” 他拖着金子烛走到了大殿右上方的孽镜前,让其跪倒在孽镜面前。 黎锦秀遥遥地看到那面巨大的镜子上方写着一行小字“孽镜台前无好人”,而当金子烛跪下后,镜子里灵光一闪,他生前所犯的罪事一件一件地播放了出来。 “……师父?呵……老不死的算什么师父?说我前世罪过,今生注定孤苦无依、一穷二白,呵?前世的我有罪,就应该找前世的我去讨,今生的我是无辜的!他凭什么不帮我!” …… “沉抟……你叫沉抟吗?我不是故意拿走那本书,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别杀我……我能帮你……” ……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叫它‘躲猫猫’……呵呵……你吃亡魂,我收金钱,互利互助,怎么样?” …… “你别急,王福贵死了我也不会让你赔本,你去把王福贵儿子的两魂一魄吃了,他老婆病急乱投医,肯定会找到我给他们……嗯……消灾解难,到时候,我坑她一笔,你再随便吃点什么,就差不多了。” …… “司徒健兰和黎锦秀在一起?我也去……我去在黎锦秀身上做个实验……为了我,不,为了我们的长久……” …… 信息量太大,黎锦秀都看懵了。 “金子烛!” 秦广王怒声道:“孽镜台前无好人,你还什么好说的!” 金子烛颓丧地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可说的……非要说……那就把我和沉抟关在一个地狱吧……” “你想得美。” 李易水毫不犹豫地给他泼冷水,他能想到这俩凑一块不知道还得生出多少事端。 “押下去!” “是!” 阴差押着金子烛离开,应当是去往其他阎罗殿审判发落了,黎锦秀看着他一蹶不振的背影,心情有些微妙。 金子烛脑子这么好,却没用到正道上,倒是可惜。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黎锦秀也有些疑惑,今生的命真的是前世决定的吗?可是喝过孟婆汤,忘记了前尘往事,今生和前世真的还算一个人吗?如果不算一个人,为什么福报业报要报在新的一世呢? “黎锦秀……” “黎锦秀。” 黎锦秀回过神,发现是判官在喊他。 “你先回去,稍后会有人将你缺失的那一角魂送回来,今日你受惊了。”判官道。 黎锦秀感谢:“谢谢各位大人。” 等他再睁开眼,看到的便是病房洁白的天花板以及……伏在床边的徐喻。 “妈妈……” 黎锦秀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泪水浸染眼角。他又让爸妈担心了。 徐喻是一个坚强而冷静的人,黎锦秀醒后,她只是终于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醒了就好,我让人去叫医生和你爸。” 黎锦秀安慰她:“妈,我没什么事,司徒道长和王助理他们呢?” “我将他们安排在了旁边的病房。”徐喻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小樊说,你们遇上了怪事……” “是有一点奇怪,不过结果是好的。”黎锦秀道。 徐喻微微蹙起眉头,轻叹:“好吧,我还是先让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经过一通检查后,医生确定黎锦秀已无大碍,不过毕竟出了车祸,他还是嘱咐道:“有些轻微脑震荡的症状不那么明显,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里还是好好观察一下。” “好的,谢谢医生。”徐喻将医生送了出去。 黎锦秀这才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记得他之前撞了一头血,怎么没有伤口?难道,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进入沉抟口中所说的阵法里了么? 只有等会儿问问司徒建兰了。 黎锦秀劝徐喻和尹朴声去休息后,给司徒建兰发了消息,司徒建兰半点不含糊,穿着病号服就跑过来了。 “钱哥,你先在外面休息,我跟兰哥聊聊天。”他对徐喻留下的陪床说道。 “好,那我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黎锦秀的病房很大,外面有沙发和床位。 陪床出去后,司徒建兰坐在了黎锦秀的床边,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怎么魂魄又离体了?” 黎锦秀没着急回答,而是问司徒建兰:“兰哥,你记得上一次阿完救我是为什么了吗?” “知道啊,魂魄离体,去了地府……噢,这次又是!?”司徒建兰嘴巴都合不上,“你小子,也太猛了!” 都不知道该说黎锦秀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黎锦秀点了点头,又说:“其实,我这次去地府的缘由,与上一次去地府的原因有一些关联。” “什么?” “王福贵,还有……”黎锦秀观察着司徒健兰的神色,“还有跟他相关的一个道士和一个厉鬼?” 司徒建兰有点生气:“果然你也是因为他们!” 黎锦秀便试探地问道:“兰哥,你被道盟的人找去,也是因为这件事吗?” “是……” 司徒建兰脱口而出,又尴尬地捂着嘴,“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事。” “但是兰哥,我是当事人,不是无关的人。”黎锦秀道。 司徒建兰放下了手:“也是。” “王福贵的死牵扯很多,我原本以为只是有厉鬼或者妖道在后面帮忙,可是没想到道盟里也有内应。” 司徒建兰皱着眉头,简单地给黎锦秀把这件事情讲清楚了,“……如果不是阴契莫名其妙跟着我,恐怕我也不会引来今天的祸事,更不会发现道盟的人有问题。不过你放心,我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三合部门的人已经把道盟的那个人带走了。三合部门是管理玄灵圈的正规部门,我想他们应该能找那背后的厉鬼和妖道。” 而电光火石之间,黎锦秀想起了殿前司门前那个阴官所说的话:“这人终于抓了。” 他明白了…… 黎锦秀问道:“兰哥,最初,王福贵的事情,是不是地府的阴官告诉你的?” 司徒建兰讶异:“你怎么知道?” 黎锦秀看着司徒建兰澄澈的眼睛,突然有些不忍心说出真相,司徒建兰应该是被地府的阴官给利用了。 当然,同样被利用的,或许……还有他? 黎锦秀到底没有忍心说出来,只是说道:“地府已经抓到了那个道士和那只鬼。” “真的吗?太好了!” 司徒建兰喜不自胜,问黎锦秀道:“锦秀,你怎么知道,快给我讲讲!” 黎锦秀道:“事情还得从王福贵跳楼开始说起……” 听完了之后,司徒建兰叹道:“我明白了。” 整个过程,他都明白了 王福贵跳楼在跳楼前结识了金子烛,金子烛帮他找了黎锦秀当作掩体,而沉抟与他结了死后的阴契,让他能有一定的能力躲过鬼差的抓捕。 在王福贵跳楼时候,煞气和阴气冲撞了本就魂魄不稳的黎锦秀,因而让于有田将他的阳魂当成了应抓走的王福贵带回了地府。地府阴官发现抓错了人,便将黎锦秀送了回来。 后来,司徒建兰代替阿完守着黎锦秀,却在于有田的引导下发现了藏在黎锦秀的王福贵,还对上了王福贵。而王福贵又与沉抟做了交易,平白化作了鬼力大增的厉鬼,司徒建兰修为不济,差点落败,幸好有道盟的张无有与苏棠春来了,他们降伏了王福贵,又取出了那张阴契。 那张阴契平白无故地跟着司徒建兰,让张无有和苏棠春将他视为幕后凶手,半是要求半是强迫地让他带着黎锦秀回了道盟。而司徒建兰和阴契之间关系、以及他知道“躲猫猫”这件事不仅让好大喜功的马无名强行逼供,也引起了道盟里的内鬼的注意,于是内鬼与金子烛、沉抟决定联手将这件事栽赃在司徒建兰身上。 至于黎锦秀,应该只是金子烛和沉抟顺意而为之,毕竟对他们来说,黎锦秀就跟人参娃娃没什么区别。 最后,就在他们分别对司徒建兰和黎锦秀出手的时候,又分别被当场抓获。 “有那么巧的事吗?”司徒建兰迷惑了。 现在冷静想想,樊赤云那小子道法、风水、八卦全不懂,居然就靠一腔孤勇就从鬼打墙和道家迷阵里带着他们闯出来了,还有,鬼差怎么就那么凑巧在黎锦秀受害的时候出现了? 黎锦秀再不忍心也该说真话了:“兰哥,你不明白吗?这件事就是……” “嘘。” 一股凉意自身后传来,“勿言。” 是伊青。 黎锦秀紧张地咽下口水。 司徒建兰看着他:“啊?这件事是什么?” “这件事就是……我们运气好。”黎锦秀勉强地笑了一下,“你不是说我是那个什么贵人命吗?” “还有小樊,指不定他就是什么将星转世。” 司徒建兰恍然大悟:“别说,真有可能!” “那张阴契为什么跟着我,我也想通了。”司徒建兰摸了摸下巴,“因为我当时身上一直带着阴差给我的阴符,同性相吸嘛。” “啊……很科学。”黎锦秀道。 两人聊完,司徒建兰高高兴兴地回去拜三尊、拜祖师爷,而黎锦秀脱力地倒在床上,叹了一口气。 算了,傻人有傻福。 “你很聪明。” 伊青出现在了床边,躬下身来,将那张被白布遮盖着的脸凑到了黎锦秀的面前。 黎锦秀呼吸一滞:“……大人,你还没走?” 靠近了,黎锦秀才发现伊青那块白布上的纹路和图案是活的,它们一直在缓慢地变化,看起来更阴更邪了。 “我来给你送魂。”伊青道。 黎锦秀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角魂被王子烛拿走了,他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 伊青又说:“这件事了了,地府会补偿你和司徒建兰。” 黎锦秀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还有……” 黎锦秀道:“我明白,不对外说。”阿完告诉他,看破不说破。 伊青满意地颔首。 黎锦秀终于忍不住别开了头。 “怎么了?” 黎锦秀头疼:“……您离我太近了。” 自从看到那块白布被扯下然后又“长”出一张新的,黎锦秀再看到这张白布总会有一种想要去扯一下这个“抽纸”的冲动,伊青靠这么近,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了。 伊青立刻退后了半步:“抱歉。” 他的咒幡对于凡人来说,应该很恐怖。 “没事。” 黎锦秀慌忙地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却让伊青以为他是真的害怕了。 “睡吧,我将魂还给你。” 伊青指尖在黎锦秀额前划过,黎锦秀顿时便觉得困意涌起、难以抵抗,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也缓缓地合上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很疲惫。 “晚安,黎锦秀。” 十五代理 次日,司徒建兰来到了找黎锦秀的病房。 “锦秀!我……走鸿运了!” 司徒建兰兴高采烈,浑身都洋溢着喜气。 黎锦秀正靠坐在床头读书,他放下手里的书,问道:“发生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哎……” 司徒建兰刚想说,又回头看了看,他先把VIP病房隔间的门给拉上了,然后坐到了黎锦秀的床头。 “昨天我不是将道盟那个人举报给三合部门了,三合部门说我帮了大忙,必有后福,于是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小神官。”司徒建兰眉飞色舞,“他说他是魁星座下童子,前来为我点化增慧,然后他就走过来在我头顶上拍了一下。” “醒来后,我发现我的脑子突然变清明了许多,从前读不懂的经义能读懂了,记不住的符箓咒诀也变简单了。” 黎锦秀有些惊讶,很是为司徒建兰高兴:“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是真的!” 司徒建兰已经反复确认过了。 他今年三十五,原本早就对自己天资和修为认命了,修什么不是修,只要他踏实实在地过好这一生,也是一种圆满,可若说内心深处没有遗憾,那也是骗人的。可他真没想到,自己能因祸得福,得到修行上更进一步的机缘。 司徒建兰又说道:“我还要感谢你!和阿完!” 如果不是阿完让他来黎锦秀这里,他也不会遇到后面那一连串的事情。 “还有小樊。” “对!还有小樊!” 司徒建兰脸上放着光,像个小孩子手舞足蹈,黎锦秀想起了自己年少解开难题时候也曾有过这样单纯的快乐,后来他长大了,解决难题成为了他的工作、他的日常,这种快乐也就不复存在了。 难道修道之人的心都会更年轻吗?或者,是他的心太苍老了? 黎锦秀看着司徒建兰,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对了,兰哥,你说的三合部门是什么部门?”想起这个问题,黎锦秀问道。 “三合部门……嗯……”司徒建兰想了一下,“算是玄灵圈子的监管部门。” “你知道,凡间不止道教会法术、通阴阳,三教九流、民间法脉、少数民族巫术或神术……这些都受三合部门的监管。”司徒建兰用了黎锦秀能听懂的话解释,“三合部门的大Boss们是常理凡俗的各路神仙,比如说东岳大帝、城隍爷、土地公、财神、灶神、妈祖娘娘、月老、普贤菩萨、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地藏菩萨、韦陀、孔子、孟子、关公等等等等。” “他们是神仙,不方便直接出面,所以三合部门在凡间会选定执行人员作为代理,当然这些代理也基本上都是修行者。” 黎锦秀道:“原来如此。” 但是他又有些疑惑,“我记得你说过,道盟也监管着道教的修行,可他们内部依旧有出现不公的情况,那么谁来监管三合部门的修行者呢?神仙吗?” 司徒建兰摇了摇头:“诸位神仙那么忙,哪有空盯着一个或者两个人。三合部门挑选执行人员的标准十分严苛,要求纯善无私、阴德无亏,并且他们那里有一盏很特意的灵器,名叫……善恶仪。” “听说那是一盏形似天秤的明灯,烛火明亮,日夜不息,如果谁的心思变坏了,它就会显示出来。” “那不是跟孽镜有些像?”黎锦秀想到了秦广王殿里的那面镜子。 司徒建兰点了点头:“别说,还真挺像。”他摸了摸下巴,“指不定这善恶仪是地府的神官打造的。” 不知怎么地,黎锦秀的脑海里出现了伊青。 司徒建兰继续说道:“不过也是因为三合部门用人标准很高,所以三合部门的代理总人数不多,即便划定了案件的等级,也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他摇了摇头,又说:“所以这次他们来得那么快,我还有些惊讶。” 黎锦秀猜测着:“应该是因为道盟这件事很严重?”金子烛和沉抟已经被地府处置了,也只有这个因素了。 司徒建兰点了点头:“有可能。道盟成立了几百年,从来没有出现这种事情,而且据我所知,那个道士背后还有人指示,三合部门的人还在查。” “……难道是那个刁难你的马道长?”黎锦秀想起了马无名那张臭得不行的脸。 “你也这么觉得?”司徒建兰神色平静,“小樊说过,那个道士准备对我下手前,曾提过类似于‘我撞到了马道长的手里’这种话,可我却觉得背后的人并不是马道长。” “马无名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滥用刑法,的确很讨厌,但是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黎锦秀不如他了解道门里的人,只顺着他的意思分析:“你的意思是,背后的人其实不仅栽赃了你,还栽赃了马道长。” “有可能吧,具体就要等三合部门调查了。不过,他们人手不多,一时半会儿应该出不了结果。”司徒建兰耸了耸肩。 黎锦秀失笑。 “三合部门说,以往都是道盟自行解决这种结了阴契的厉鬼。因为契约者已死,即便道盟交上了那些回收的阴契,他们很难查到下契的那一方是谁,基本每次都是不了了之。”司徒建兰又提起了一点,“如果那道阴契没有因为阴差给的阴符跟上我,那么我也不会卷入这件事,因为一般的修行者即便杀了厉鬼、取得了阴契,也会将阴契交给道盟处理,就此了结。”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司徒建兰作为第三方介入,还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恐怕三合部门的人到现在都不会发现道盟里有内鬼这件事。 但那个内鬼不是太着急了? 上一脚司徒建兰刚走,下一脚就来追杀了。 因为对道门的人际关系不熟,黎锦秀想不明白这件事,他微微蹙起眉头,转而问道自己:“地府的阴官大人们不能查那道阴契吗?” “能,但是,一般来说,地府不管阳间事。三合部门都没有发现道盟里有人在做手脚,地府就更管不了了。” 黎锦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明白为什么地府的阴差一定要设计司徒建兰去趟这趟浑水了。 他们应该早就发现道盟里有内应这件事了,但因为执法权所限,他们不能轻易地干涉道盟,只能间接地引入一个司徒建兰这个变因,引导司徒建兰或者三合部门去发现道盟内部存在的问题。 “还真是操心……”这明明不是他们职权范围的事情。 司徒建兰因为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而疑惑:“什么?” “没事。” 黎锦秀遮掩了过去,“我是说,三合部门的人要操心的事情真多。” 司徒建兰认同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黎锦秀出院回家,司徒建兰见他没什么大碍了,便告辞回道门修行。 徐喻和尹朴声不放心,想要请司徒建兰给黎锦秀再物色一个合适的道士先生,黎锦秀却拒绝了。因为伊青不仅把金子烛偷走的那一角魂还给了他,还为他固了魂,现在的黎锦秀无论是躯壳还是魂魄都十分健康,很难再离魂或者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就锦秀现在这个体格,有什么事再联络我们也完全来得及。” 司徒建兰拍着胸脯的保证让徐喻两人放心了不少,后来也正如他所说,黎锦秀再也没有莫名其妙地晕倒或者中邪,于是徐喻便不再考虑请道士跟着黎锦秀这件事。 黎锦秀在家休养了小半个月,又回了集团上班。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像以前那么自虐地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工作塞满,而是分了一部分的时间给自己最爱的园艺和花艺,还重新开始给徐喻和尹朴声送自己插好的瓶花——这是黎锦秀从前经常做的事情。 而且,黎锦秀开始主动吃药了。 徐喻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进行,或许有一天,黎锦秀就会彻底好起来。于是,她向灵霄正道的主持泓均道长打了个电话表示感谢,感谢对方跟黎锦秀说了那些话,那些可能并不真实却善意的谎言。 尹莘回天上做童子了,黎锦秀真的相信这个说辞了吗? 泓均不知道。 他见过许多执念深重的人,他们即便身在福中却依旧心间地狱,黎锦秀是如此,徐喻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他的谎言与沉默能让两人稍有慰藉,那么也是善事一桩。 因而,泓均道长最后只是道了几句慈悲。 黎锦秀并不知道徐喻与泓均道长之间的联系,但他的确试图开始挽救自己——虽然说起来有些矫情。不过不是因为他得知尹莘不存在了,而是因为他的家人,尤其是徐喻。黎锦秀见过太多次她默默守在自己床边的模样,徐喻从来不会当着他的面哭泣,可他再也不想让她担心了。 只是治病的过程比较慢。 因为抑郁没有开关,不是你不想见到它就能轻松地将它关上,生理上的情绪低落和自杀冲动始终存在,它们时不时就会钻出来浸染整个世界。 但是—— 夜晚的卧室里,黎锦秀看向自己手中那块温润圆滑的玉玦,那是伊青刚刚送给他的礼物,也是伊青日后来救他的信物。 阎王都不收他,他怎么死呢? 黎锦秀微微一笑,对伊青说道:“谢谢你,大人。” 伊青道:“不必客气,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 黎锦秀却突然喊住了他。 伊青问:“还有什么事吗?” 黎锦秀想问他司徒建兰的事,但欲言又止,最后只问道:“金子烛和沉抟怎么样了?” 伊青道:“他们被判入地狱受刑,两殿司还在做最后的复核。” “金子烛……说的那些关于魂魄的猜测,有道理吗?”黎锦秀又问。 伊青沉默片刻,说道:“都是邪说歪理。” 黎锦秀轻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伊青颔首,随后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三合部门的执行主任陈北从梦中醒来。 他恍恍惚惚地坐起身,伸手按着了自己的额角,疑惑不解地自言自语:“这是真的吗?” “老陈,不睡觉干嘛啊……” 他的妻子毕露白在半梦半醒间给了他一巴掌,“睡觉行不行?” 陈北抓着她的手,着急地说道:“不是,老婆,刚刚地藏王菩萨给我托梦了。” 毕露白这下彻底醒了:“什么?有什么事吗?” “菩萨指定了一个三合的代理名额,我是说,指定了一个人。”陈北道。 毕露白瞪大了眼睛:“什么?” “还能指定吗?” “什么人?” 陈北清晰地回忆起那个人的名字:“黎锦秀,二十六岁,首都人。” 毕露白思考了一下,语气笃定地说:“这个年轻人肯定修为高深、法术高强。” “不,他就是个普通人。” 陈北笑不出来。 毕露白疑惑:“啊?” 普通人来三合做代理?他有几条命啊!!! 十六菩萨直聘 黎锦秀,二十六岁,首都人。 从小聪明伶俐、活泼开朗、成绩优秀,擅长大提琴、钢琴、游泳、滑雪和网球,会画画,精通英语、法语以及德语,拥有一个美国本科学历、一个美国硕士学历、一个欧洲硕士学历。二硕毕业后,他成为了一名园艺设计师,与学姐季霖共同设计的园艺作品曾在国际着名花展中拔得头筹,事业蒸蒸日上。后来,他作为继承人,加入了家族企业银承集团,担任集团董事、总经理的职位至今。 “没搞错吗?” 琼白坐在副驾驶,看着手里的背景资料,一言难尽地问:“这是我们的新人?我第一次看到新人的简历上没有写师出何门何派或者承自什么法脉,而是写这些东西……姐夫,怎么看他都是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的意思是,他不像是我们圈子里的人……” 陈北握着方向盘,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也不太明白,但没有错,我重新确认过。” 琼白耸了耸肩:“好吧,那你叫我过来干嘛?我还忙着查道盟的事。” “是这样,黎锦秀是个非常有钱的有钱人。” 琼白不明所以:“有钱人又怎么了?” “他不愿意干?也是,他现在的生活过得舒舒服服的,怎么会想不开来三合……啊!” 陈北一巴掌拍在琼白的手臂上:“胡说八道!”说得好像三合是什么黑心工厂似的。 他下手不轻,琼白疼得嗷嗷叫,问道:“那不然是为什么?” 陈北舔了舔嘴唇,尴尬地说:“我来这儿五天,根本就没能见到他。黎锦秀日常上下班是专车接送,无论公司、他家还是他日常出行都有保镖,如果想要跟他会面还必须需要经过同意才能预约,但……” 琼白一脸地共情:“我懂,三合的身份根本拿不出手,只会被他们当成招摇撞骗的骗子组织。” 陈北叹了口气:“总不能擅闯民宅或者人家公司吧。” “我想着你脑子灵活一点,给姐夫想想办法。” 琼白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有钱人应该有什么夜生活?酒吧?俱乐部?私人会所?” 陈北微笑:“他去的会所和俱乐部门槛起码这么高。”他比了个“六”,“而且不是同一个圈子,就算你进去了也不一定能顺利见到人。” 琼白也听迷糊了:“那怎么办啊……那能不能找玄灵圈的人引见一下,他们这种人家应该有请风水先生。” 陈北摇了摇头,“但我们现在还不能找黎锦秀身边的道士。” “为什么?” 陈北道:“因为他接触过的道士牵扯到了你们正在查的那件事,九龙山司徒得幽和道盟张无有、苏棠春,我们都需要避嫌。” 琼白惊讶:“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陈北拍了拍琼白的肩膀,“现在组织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琼白没反应过来:“啊?什么?什么叫交给我了?” “加油,年轻人。” 说完,陈北打开车门下车,麻溜地走了。 琼白张大了嘴巴:“姐夫!?” 陈北就这么把这件事甩给她了!? 琼白怒不可遏,她嗖地一下蹿到驾驶位上,靠在车窗边上,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对着陈北的背影破口大骂:“陈北,你个老小子,坑我是不是!!!每次都这样!我要加班费!!!” 陈北没回头,只朝身后挥了挥手:“别想了,你命里就不带财,一穷二白。” “滚!!!” 气没撒够,陈北却已经跑了,琼白只能认命地重新拿起黎锦秀的资料. 她要怎么接近黎锦秀呢? 琼白思来想去,给通讯录里最有钱的一个姐妹打了电话。 “小芸,你认识黎锦秀吗?” “黎锦秀是谁?欸?这个名字好耳熟……”钟小芸思索了片刻,问道:“你不会说的是……尹家那个黎锦秀吧?银承集团?” 琼白大喜过望:“对对对!就是他!你跟他熟吗?” 钟小芸却说:“我的小白姐姐,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啊,人家那家世……十个我家摞一起也比不上!” “啊?那怎么办啊?”琼白傻眼。 钟小芸问:“你找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琼白握着手机不住地点头:“对啊,很要紧的事,是正事,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我知道你不会做不好的事。”钟小芸下定了决定,“我认识一个朋友,好像和他是高中的校友,我去问问他。” “太感谢你了!小芸!”琼白连声道谢。 钟小芸道:“你以前帮过我们家,又不肯收钱,我爸妈一直在说,没能好好报答你很是过意不去。你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根据六人定律,我一定能联系上黎锦秀。” 两天后,琼白跟着钟小芸来到了一家没有招牌的私房餐厅。 钟小芸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白色的收腰西装和长裤,挽着琼白的手臂下了车:“小白,你这么穿真好看。” 为了和钟小芸着装风格统一,琼白穿了一条粉色真丝连衣裙,长发盘起,还化了妆。 “是吗?” 琼白拿出手机,用前置看了看自己的脸,“有点奇怪,不太习惯。” 钟小芸红唇一抿,轻笑道:“不常化妆的人突然化妆是会有点不习惯,不过你很适合这种白开水妆容,特别好看。”琼白长得清丽脱俗,稍微修饰一下就足够了。 琼白不太懂这方面的知识,但她还是认真地说道:“谢谢你,小芸,你也很漂亮。” 钟小芸笑道:“不客气,我们进去吧。” 餐厅门口的迎宾确认了钟小芸的身份,带着她们走了进去:“钟小姐,毕小姐,欢迎来到锦城小馆,二位这边请。” “谢谢。” 从朴实无华的大门进来,内里别有洞天,小桥流水、曲廊幽院,一步一景、各有千秋。 “真漂亮。”钟小芸轻声说道。 琼白点了点头:“的确挺好。”她说的是风水。 快到包间时,钟小芸轻声提醒了一句:“今天我们是跟着我朋友来的,小白,你不要太着急跟黎总说话。”她不认识黎锦秀,不知道黎锦秀是否是边界感很强的人。 “明白。”琼白道。 服务员将她们送到包间的门口,门口还守着两个穿着中式服装的服务员:“您好。”她们打开了门请钟、毕二人进去, 包间是一个临水的两层楼阁,古朴雅致,两人上楼,见到了钟小芸的朋友,汪屏安。 “屏安哥。” 汪屏安正和几个人在聊着旁边挂着一副画,听到钟小芸的声音,他回过头来:“小芸来了。” 他长得不丑,就是印堂有些发黑,琼白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而这时汪屏安已经走了过来,问道:“这就是你说那位朋友?” 钟小芸甜甜地笑:“对啊,这是琼白。” “你好,琼白,我叫汪屏安。”汪屏安道。 “你好。” 汪屏安又带着钟小芸和琼白跟在场的其他人相互介绍了一下。 这些人大都是钟小芸不认识的人,不过有个刘总曾经跟钟小芸的妈妈合作过,钟小芸便借着这点关系三言两语地跟他们聊天,琼白则是失望地发现这里面没有黎锦秀。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琼白百无聊赖地听着钟小芸和汪屏安等人的寒暄与套话时,服务员又引了几个人上来。霎那间,就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房间里刚才还聊得火热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闲聊,而汪屏安带着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去,握住了最前方的那个年轻人的手。 “黎总,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来晚了。” 清越的男声让琼白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就是黎锦秀。 黎锦秀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五官周正、浓眉大眼,骨骼立体、四高三低,目光清正温暖、神情柔和、嘴角带笑,满满的亲和力,让人一看就觉得舒服、妥帖。 好骨相、好面相,琼白略微点了点头,不错,是个正派的人。 汪屏安笑道:“不晚不晚,刚刚好,来,先坐,我给你介绍其他人。” “好,谢谢。” 众人落座,汪屏安吩咐服务员上茶上菜,然后才正式做了一轮介绍。介绍到钟小芸和琼白时,汪屏安说道:“这是我的两个妹妹,这个妹妹是钟小芸,她妈妈是重香的钟董钟敏。” “你好。”黎锦秀微微一笑。 钟小芸礼貌地颔首:“你好,黎总,初次见面。” “这位是琼白,她是小芸的朋友。”汪屏安又说道。 黎锦秀同样跟琼白问好。 琼白两眼发光:“你好,我是琼白。” 坐在黎锦秀身边的杨之夏觉得她有点奇怪,于是问道:“琼白小姐认识黎总?” 钟小芸笑容不变,手却在桌子下面抓了琼白的手一下,琼白连忙说道:“久闻大名,今日一见,黎总果然风采照人。” 她说话的神情虽然有些夸张,内容却算是稀疏平常,毕竟自从进了银承,黎锦熙就没少听这种酒桌上的奉承话。不过这种话从琼白的口中说出来却让人感觉有些违和,因为这位琼白小姐看起来像是遗世独立、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黎锦秀公式化地对答:“琼白小姐过奖了。” 黎锦秀是饭局的中心人物,饭桌上人人都想跟他敬酒,所以一直到饭局结束,琼白都没能找到机会跟黎锦秀说三合的事情,只能自个儿闷头吃饭,而且因为吃得太认真,她还被桌上一个中年大叔夸了好几次胃口好。 酒足饭饱,事情也聊得差不多了,众人下楼,汪屏安前前后后地送客出去,琼白发现黎锦秀没着急走,他带着秘书和保安在长廊上跟一个经理打扮的人说着什么。 没一会儿,一个服务员提着一个保温袋走过来,对钟小芸和琼白说道:“这是黎总送给琼白小姐的。” 钟小芸微微惊讶:“谢谢黎总……” 琼白接过袋子拆开,探着头往里看:“什么?”里面是两道打包好的菜肴。 “是脆皮乳鸽和鲍汁花胶。” 服务员解释了之后就下去了,只留下两人。 钟小芸明白了:“你刚刚说不够吃的菜……” 琼白疑惑:“啊?我说过吗?” “说过。”钟小芸看着她手里的保温袋,“这个黎总真是细心又体贴。” 琼白却将袋子往她手里一塞,说道:“不好,他要走了!”话还没说完,琼白就已经冲到了长廊上。 钟小芸倒吸了一口气:“小白……”姐,别这么莽撞啊! “黎锦秀!” 黎锦秀回过头,看到那位琼白小姐喊着他的名字小跑了过来,一旁的杨之夏皱着眉头:“黎总,要不您先上车?” 刚刚在饭桌上他就觉得这位琼白小姐有点奇怪了。 黎锦秀见琼白眼神炽热,像是有什么事:“不用,看看她有什么事。” “说不定又是托您帮忙之类的……”不过托黎锦秀帮忙的人那么多,也很少有琼白这样毫不掩饰、一惊一乍的。 这时,琼白已经停在了黎锦秀面前,她脸不红气不喘,只直勾勾地盯着黎锦秀。 黎锦秀问道:“琼白小姐,有什么事吗?” 琼白这时才想起钟小芸的嘱咐,她现在好像不太礼貌:“……啊,谢谢你给我打包的菜。” “不用客气,还有什么事吗?” 琼白看了看杨之夏和黎锦秀身后的樊赤云,试探地问道:“我能单独和你聊一聊吗?” “老板。”杨之夏不由得有点紧张。 黎锦秀却说:“没事。”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桥,问琼白:“那里怎么样?” 琼白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两人上了桥。 黎锦秀又问道:“琼白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琼白从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红色封面的证书递给黎锦秀,严肃认真地说道:“我是三合部门的代理,专门来邀请你去三合工作。” “三合……” 黎锦秀展开证书,看到了漂亮的毛笔字—— “黎锦秀先生, 兹聘请您位我司(三合部门)凡间代理者。 特授予此证。 三合人力资源部。” 落款下方是阴阳历的年月日,上面还加盖了金色的公章。 “为什么?”黎锦秀微微蹙眉。 为什么三合让他去做代理?他以为自己已经重归了常人生活了。他记得司徒建兰说过,三合的代理应该都是修行者才对。 琼白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菩萨给你发了直聘。” “菩萨?” 黎锦秀疑惑更甚。 十七壁外城池 p owe nxu e15.co m “我没有说谎,也不是恶作剧。”琼白再三强调。 黎锦秀道:“我知道。” 琼白满意了:“聘书送到了,你记得空了来三合报道,那我先走了。”她回头找钟小芸的身影。 “等等,请问我怎么去三合?”黎锦秀问道。 琼白诧异地盯着他:“原来你是真不会。” “我看你接受得那么快,还以为你只是藏拙,比如说表面上是总裁,实际上是隐名大能的传人之类的。” 黎锦秀失笑:“可能是我这个人接受能力比较强。” 地府二进宫,跟阴官做了朋友,还被妖人切过魂魄,经历了这么多却还因为三合的聘书大惊小怪就不礼貌了。 琼白道:“好吧,那我教教你。” “除了各大城市的办公点,三合有一个总部。”她让黎锦秀重新打开了聘书,指着落款处的公章说道:“公章就是一个可供进出总部的符箓,你没有修行过,可以试试直接用手指接触,然后想着‘我要进去’应该就能进去了。” 黎锦秀仔细观察着三合的公章。 那个金印周边环绕着雷文云篆,中间是一座纤细精巧的秤,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善恶仪……” “你知道善恶仪?” 黎锦秀目光从上面移开:“听一位朋友提起过。” “噢。”琼白点头,“对,这就是善恶仪,你以后应该还会经常见到它。” 黎锦秀又问琼白道:“我去三合需要做什么吗?” 琼白直白地说:“你也做不了什么,我们那地方其实不太适合你这种普通人,我姐夫……就是陈北,三合现在的负责人,他跟我说,把你当成吉祥物就行。” 黎锦秀无奈地笑了:“我好像是去给你们添乱的。” 琼白却摇头:“我不这么觉得,吉祥物也不是谁都能当得了。不过,你一看就福气好、运气也好,说不定真能当吉祥物,那样的话谁都会抢着要你。” 黎锦秀道:“那借你吉言了。” “不客气。”想看更多好书就到:p o1 8e.v i p 黎锦秀问:“去的时间有讲究吗?” “没有。”琼白道:“一年四季、一天十二时辰,总部都有人值班。如果你白天很忙的话,也可以梦里去。” “梦里去?就像魏征梦中斩龙王?” “嗯……差不多吧。”琼白摆手转身,“有缘再见了,新同事。” 黎锦秀看着她潇洒的背影,轻轻地笑了:“有缘再见。” 当天夜里,黎锦秀将聘书摊开放在床头,按照琼白所说的抚摸了一下三合的公章,在心中默念“我要从梦里进来”,随后躺下休息。不知道是他之前服用的药物还是公章起作用了,黎锦秀甫一合上眼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位覆面的神官出现在了黎锦秀的床边。 “终究还是将你牵扯进来了。” 话虽这样说,伊青却没有半点愧疚。他微微躬身,伸出手,将一团血红的鬼气放进黎锦秀手腕上佩戴着的那枚玉珏中。 既然黎锦秀选择走上这条路,那么他不介意给他的人生再添点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是这么说的……吧? 伊青没有上过学,只是拥有知识,在运用上可能会出一点茬子,但他不是很在意。这么想着,伊青脸上的咒幡忽而闪了闪,他僵硬地收回手,消失在原地。 卧室重归寂静,黎锦秀的意识向着更深的梦境沉去。 他梦到了一层一层挥不开、避不过的白,似轻纱、似迷雾,让人恍恍惚惚、神智迷离,就像是归于了生命最初的形态,舒适、安心、无忧无虑。不多时远处白光亮起,黎锦秀乍然惊醒,下意识朝着那里走去,才刚刚靠近,一股强大的引力将他吸入其中,直到整个身体都紧贴在了一个质地严密、冰冷彻骨的墙壁上,眼前一片漆黑。 墙壁? 这是建筑? 黎锦秀抬起手,拍打面前的墙壁,而他的身后的空间也开始急速变窄,一堵相似的墙壁抵在后背处,让他整个人都被牢牢地禁锢,无法转身、难以动弹,就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三合难道是这么诡异的地方吗? 黎锦秀咬着牙在墙壁之间挪动身体,可怎么都无法从这里逃脱。 “有人吗?” 黎锦秀大声询问,但在墙壁之间回应着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就像他已经彻底被抛弃,只有孤寂和死亡在尽头等待着他。 不,就算死,他也不能死在这种不知所谓的地方。 黎锦秀转动自己的双手,将自己的手掌不断地贴在身前身后的墙壁上,用指腹去抚摸、去感受墙壁的表面。刚开始摸起来它们的确很光滑,但慢慢地黎锦秀就察觉到了温度和隐约的起伏,还有液体的湍流和搏动声。 这不是墙壁,更不是建筑,像是什么活着的东西。 黎锦秀明白了,他被困在了一个活物的体内,可是,他现在要怎么出去? 黎锦秀思索着阿完和司徒建兰曾经提起关于方位和阵法的零星言语,理顺自己的思路:“如果被困在某个空间里,最重要的是找到生的方向或者薄弱的地方。 他伸出手,一寸一寸地在“墙壁”上抚摸,同时也费劲地挪动自己身体,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突起。这个突起十分圆润,摸起来有点攀岩墙上的圆形岩点。于是,黎锦秀姿势别扭地抬起一条腿,踩了上去,他的身体也因此往上方移动了不少,而就在这个时,前后的“墙壁”猛地颤抖了一下。 黎锦秀心脏剧烈地跳动,冷汗打湿了脊背,甚至还有点想吐。 这到底是什么邪门的地方…… 但下一秒,他又摸到了另一个突起,咬了咬牙,抓着它又往上挪动了一点距离,同时“墙壁”又是一阵猛颤。 就像是位于地震的震中,黎锦秀非常难受,四肢也变得乏力,可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不断地寻找着与自己靠近的突起,然后借助那个突起在墙壁之间攀爬,直到忽然,不知道触碰到哪一个新的突起,黎锦秀眼前白光一闪,身体从挤压的墙壁里滚了出来。 光线重新回到他的世界里。 黎锦秀躬下身,双手支撑在大腿上不住地喘息,平息着刚刚被夹在墙壁里的恶感。 那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也太恶心了。 还好他出来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穿着睡衣就进来了啊?” 黎锦秀心中一惊,回过头去,看到一张笑容灿烂的脸。年轻男性,寸头,眉间有一道刀疤,眼神浑浊。 “能不能请你先放下手。”黎锦秀说道。 对方嘿嘿一笑,将自己放在黎锦秀肩膀上一直没挪开的手收了回来,他貌似无意地问道:“第一次进来?” 黎锦秀“嗯”了一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个被虚无的白和飘渺的光晕围绕着的空间,一栋栋相交联结的银白色建筑伫立其中,这些建筑巨大、冰冷,不是黎锦秀熟悉的任何一种建筑风格,有的像是龟壳,有的像蜗牛壳,还有的像是人的耳廓。 黎锦秀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没有任何眼熟的符箓图案或者三合的字样,这里不是三合。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 那个年轻人回答:“壁外城。” “怎么说呢?”他思索了一下,“这里容纳的都是一些没有来世、没上生死簿的……” “……鬼。” 他猛地凑近黎锦秀,原本正常的面容变成一张泣血的鬼脸,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 “警惕心挺强,刚刚没能把你肩上的火拍掉,有点遗憾啊。” 他桀桀大笑,嘴巴无止境地张大,嘴唇裂开,过了双耳,直到整颗头都分成了两半才堪堪停下来,黎锦秀都能看到他尖锐稀疏的牙齿刮着的血肉、口腔内翻开的粉色粘膜以及突兀断裂的骨头,弥漫开来的腐烂味道令人作呕。 这人怎么死的?整容失败? 黎锦秀冷汗直冒,动作却比脑子快地从真丝睡衣里掏出一个黄色的符咒,用力地摔进了那鬼张大的嘴巴里。霎那间,电光闪烁,符咒劈里啪啦地炸开了花,那个男鬼喉咙冒烟,痛得吱哇乱叫,他紧闭上了嘴巴,他的眼珠子却直接弹了出来,吓得黎锦秀退后了好几步。 等黎锦秀再站稳才明白男鬼的眼珠为什么会滚出来。 那道符在男鬼的嘴里不停地爆炸,男鬼本就破碎的头颅血肉乱飞,靠近眼眶的血肉因为冲力被挤了出来,就像是香肠皮衣里灌了太多的肉馅一样,而那双装不下的眼珠子和眼白也抛物线似地飞出去了。 恶心。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还好他带上了阿完和司徒建兰给他的符。 黎锦秀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吐出来,转身便跑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栋蜗牛壳形状的建筑里。 建筑的墙壁是光滑的弧形,通道蜿蜒逼仄,黎锦秀隐约听到下一个转角后有人交谈的声音,于是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齐哥,给我搞到名额了吗?” “呵,哪有那么容易?回去等着吧。” “齐哥、齐哥,帮帮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你说了要帮我……” 黎锦秀想起刚刚那个男鬼说,这里都是没有来世、没有生死簿的鬼,他们还有货币吗 “哎,老王,我也想帮你,但是现在名额是真的很紧张,要不然我把钱退给你,你自己去功德点打卡吧。” “……好,那你还给我。” 那个齐哥也没有含糊,当即将什么东西交还给了老王:“去吧去吧,要是反悔了可以再来找我。” 老王感谢再三,匆匆离去。 这个齐哥似乎还是个讲规矩的人,或许可以交涉。 黎锦秀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齐哥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杂货和麻布口袋,像是商贩,而这时候他还低着头,拉开自己腰间麻布样的大口袋,轻叹着:“没几个钱咯。” 像是才察觉到黎锦秀,齐哥抬起了头:“你好啊,欢迎光临。” 很快看清楚黎锦秀的样貌和衣着后,他又问道:“小哥生面孔,哪里来的?怎么,睡着睡着就嗝屁啦?” 黎锦秀含糊回答:“刚来。” “行吧,那应该没什么钱了。”齐哥失去了兴趣,转身就想走。 黎锦秀喊住了他:“等等,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齐哥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了他睡裤裤脚上溅落的血迹,问道:“外面那个死鬼没告诉你吗?” “他说这里是壁外城。” “对,这就是壁外城,非天非地非人间。”齐哥拧眉,“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黎锦秀道:“我是踩着不知名的突起从两面非常逼仄的墙壁之间爬进来的。” “墙壁?” 齐哥思忖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啊,你是从你自己的身体里出来的,那些突起就是你的窍。” “我的身体?” 那是他的身体??? 黎锦秀又惊又疑,齐哥却不想理他了:“你有名额,注意点安全就行,你刚刚见到外面那个死鬼了,他这样的鬼这里不少。” “好,谢谢……”黎锦秀又问:“可你说的‘名额’是什么?” “就是你有身份啊。”齐哥好心地解释了一下,“你随时可以返阳,或者投胎。” 黎锦秀继续问道:“那你们刚刚说的‘钱’又是什么?” “就是这里的钱。” 齐哥打开了自己腰间的麻布口袋,取出了一枚铜钱:“什么样的钱都有,本质其实是你的功德。”他说着,黎锦秀便看到那枚铜钱在他的手心化作了一道雀跃的金光。 功德可以换钱,钱可以换名额……这里有规则和秩序,那么应该就有管理者。 黎锦秀问道:“请问我可以从哪里取得功德?” 齐哥无语地收起自己的钱,说道:“我都说了,你有名额,你直接走就行了,只要别在路上被其他鬼抢了或者吃了。” “我不知道怎么离开。”黎锦秀道。 齐哥道:“怎么进来就怎么离开,回到你刚刚爬过的那两堵墙,再爬回去。” 黎锦秀想起自己在自己身体攀爬的感觉,既觉得毛骨悚然又有点想吐。 而齐哥赶着去招揽其他客人,便说:“好了好了,我先走了。” 黎锦秀还没来得及阻拦,对方就消失不见了,他只好继续向前走。 走过这一段逼仄的道路,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大厅。这个大厅穹顶极高,抬头看上去只觉得头晕目线,黎锦秀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 大厅里摆放了不少中式、西式或者其他民族风格的桌椅和沙发,坐在椅子或者沙发上的有人,也有动物或植物,他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厅最里面的位置,那里投放着一块巨大的屏幕。 那块屏幕上方就写着“功德点”三个字。 这就是功德点。 黎锦秀虽然看不清那屏幕上显示了什么,却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图案。 他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图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黎锦秀?” 忽然,有人准确地叫出了黎锦秀的名字,黎锦秀抬眼看去,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男性从不远处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金子烛……你怎么会在这儿?” 黎锦秀下意识就倒退了半步。 他还记得金子烛对他做的事,还有对方下了地府后的那些狡辩与孽镜中的罪孽。可是,金子烛应该被地府收押了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逃出来了? 金子烛瞬间便走到他面前,咧嘴一笑:“很惊讶?很惊讶是吗?我也很惊讶……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你……黎锦秀……” “你知道我惦记了你多久吗?五百年……不,一千年……” “每一次被拔掉舌头,每一次被串在铁树上,每一次过刀山火海、过冰山油锅,我就恨透了你,你肯定过得很开心吧很幸福吧……哈哈哈……我好疼……我真的好疼……我恨你,我恨沉抟,为什么不来救我……” 金子烛目光仇恨、神色狰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像是精神失常了一样。 黎锦秀默不作声地后退,想要在金子烛反应过来前跑掉。 “你还敢跑!” 金子烛怒不可遏,指间夹起一道黑色的符咒,“黎锦秀,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啊!” 那道符突然自燃,瞬间,金子烛的手掌就燃烧了起来,那火焰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蛇,一口就吞下了金子烛的手臂。 黎锦秀倒吸了一口气。 大厅里其他人却对这个场面熟视无睹。 壁外城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十八黎锦秀,我能让你永生永世都出不去 金子烛带着啊啊啊的惨叫断断续续地念咒,终于在那邪火烧到肩头的时候灭熄了火焰,他粗喘着扶着自己被烧得黑黢黢的肩膀,那双叁白眼死死地盯着黎锦秀。 “你小子……修了法术?” 黎锦秀摸了睡衣口袋里一角燃尽的符咒,无辜地说道:“没有,这应该是你的报应。”他只是用了九龙山天才·阿完发明的反弹符。 “不可能!”金子烛冷嗤,“哪里都有报应,偏偏这里没有。” 黎锦秀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金子烛懒得跟他废话:“你管它什么地方,乖乖拿命来!”说完,便又是一张黑色的符箓跃出,直劈黎锦秀面门而来。 黎锦秀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跑,但他并没有往外跑,而是跑进了大厅里。 金子烛的符咒带着煞气穷追不舍,穿着睡衣的黎锦秀在鬼群里东躲西藏、上窜下跳,带起了一连串的骂声和不知名动物的咆哮。每次差点被那符咒追上的时候,黎锦秀都害怕得直冒冷汗,可是同时他也越来越兴奋,就像是初次上场、局促不安的球员终于找到了自己得心应手的赛道。 “什么人!?” “嗷嗷!” “谁的破符!!!破——!” 随着一声喝斥,金子烛的符咒不知道在谁的手上化为虚无,黎锦秀回过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了金子烛气歪了的脸。 “黎——!” “离你个先人!金子烛,活得腻歪了!上次没抓住你,这次你专门往我手里撞是吧!?” 那个被无辜牵连的中年人眼神阴狠、满脸横肉,他一把就掐住了金子烛的脖子,将他整个鬼拎了起来。 “放、放开我……” 金子烛失去了一只手臂,身体像是破烂地风筝一样在半空中晃荡,痛苦不堪。 黎锦秀睁大了眼睛,于心不忍,他下意识想上前一步,前方那些人鬼兽妖却突然回过了头,一双双赤血的鬼目里冒出了贪婪的精光。 “啊……” “这个人不对劲……” “兄弟,你好香。” 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黎锦秀后颈发凉,他下意识回过头,与一张翻着白眼的无身鬼脸近距离面对面。 “滚!” 黎锦秀抓出一张雷电符箓甩在那张漂浮的脑袋上,转身跳上了旁边的一张八仙桌,然后一脚将那颗头踢飞,雷电轰然炸开在半空之中,烧焦了的脑花和碎骨四溅—— “啊!!!” “雷……有雷!” “壁外城没人能用雷法,他是活人!!!” “抓住他!!!” 桌下的鬼手纷纷抓来,黎锦秀心道不好,提着气在桌子上奔跑跳跃,他把从小到大运动场和对抗赛里的劲儿都使出来,却还是被抓伤了好几下,最后用了身上的符咒才得以脱身。眼看着身上带着的符咒越来越少了,黎锦秀对准近在咫尺的功德点大屏幕,猛地弹射起步,跳了上去。 “……下来!” “你下来,兄弟,有话好好说。” “对啊,我刚刚听行脚齐说了,你误入这里的?你下来,我告诉你怎么出去。” 鬼话连篇。 黎锦秀心中暗骂了一句,他双手死死扣住屏幕上端,双腿夹在屏幕的边缘,脚踝上鲜血淋漓,一动不敢动。而这时候,有一个机灵的鬼已经挤了过来,跪在他的身体下方,长大了嘴巴去接从他脚上滴落下来的鲜血。 “好香……好香……” 好变态! 黎锦秀彻底无语,恨不得踢他一脚。 而就在这时,大屏幕忽然闪现出了一道影子:“谁在闹事?” “是巡查官……” “别闹了!” 众鬼纷纷噤声,退避叁舍,就连抓住金子烛的那个中年男人都扔下了奄奄一息的金子烛。 巡查官? 黎锦秀动作有些滑稽地探出头,去看那个人影。 那是一个年轻女生,约莫二十五六岁,五官深邃、不苟言笑、眼神冷漠,穿着一身贴身的玄色制服,肩膀上印着一个熟悉的“阴”字。 这是地府的人。 黎锦秀费劲松开一只手,拍着大屏幕:“大人,女士,小姐,同志……你好,救救我。” 她黑沉沉的眼珠子在眼眶地移动半圈,终于瞥见了黎锦秀:“活人?” “来了。” 下一刻,她从屏幕里伸出了一只手出来,钳住了黎锦秀的手腕,然后整个人轻盈地从屏幕里跳了出来,带着黎锦秀落在地上。 “嘶——”黎锦秀被她捏得生疼,忍不住发出了一点声音。 她蔑视地看了黎锦秀一眼:“娇生惯养。” 黎锦秀没生气,只无奈地笑了笑:“谢谢大人救我。”他的确挺娇生惯养,这辈子受过最重的伤是大学的时候玩跑酷不小心摔了。 “不用叫我大人,我叫肖玟。” 说完,她冰冰地扫了一眼厅内的众鬼,道:“看我干什么?” 众鬼不约而同、整齐划一地坐下了,他们看着手里或者屏幕里的什么东西,口中念念有词。 黎锦秀疑惑地问:“他们在做什么?” “攒功德点。” 肖玟低头瞧了黎锦秀的脚一眼,说道:“先止血。” 黎锦秀才发现自己的拖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早跑没了,现在赤脚站在地上,小腿和脚踝处被抓出来的伤口还在泊泊地流血。他单膝跪下去,扯下了真丝睡裤的一角,又撕成两条,将自己腿上的伤口包扎好了才重新站了起来。 肖玟左顾右看,突然点了两个鬼出来:“你,还有你,跟我走。” 黎锦秀抬眼看去,发现那两个鬼正是金子烛和刚刚喝了他血的那个。金子烛抱着自己空落落的肩头,不情愿地跟那个喝了黎锦秀血的鬼一起走了出来。 肖玟带着一人两鬼离开功德点大厅。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黎锦秀问道。 肖玟双眼平视前方:“叁合。” 黎锦秀惊喜:“你知道我是叁合的人?” “你手指上有叁合的公章。”肖玟情绪不变地解释。 黎锦秀看了看一脸不忿的金子烛和那个畏畏缩缩的馋鬼——后者居然还在舔舌头,又问道:“那他们呢?” “送你了。”肖玟说。 黎锦秀惊讶:“啊?”送他了是什么意思? 肖玟这才看了他一眼:“你是新人?” “对……” 肖玟翻了个白眼,有点不耐烦地解释:“壁外城是废物垃圾回收场,这两个垃圾沾了你的血,留在这里也只会被其他垃圾撕了,不如送给你。”她眼睛大,眼窝深,翻白眼只是略微带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厌世。 “垃圾?” 黎锦秀难以言喻地回过头,看着金子烛和那个馋鬼,他突然想起金子烛说自己在地狱里受刑了五百年还是一千年。 “这里还是地府吗?” “不是,但的确算是地府编外机构。” 一人叁鬼来到了另一个海螺壳的建筑里,肖玟抬了抬下巴:“有什么问题去问我们大人,我累了。”说完,她便站到了左侧的窗边,安静地像是一顿铜像。 黎锦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宽袍大袖、白布覆面—— 伊青。 “伊青大人!”黎锦秀简直像是见到亲人一样激动,“你也在这里?” 伊青手中握着一根锁链,锁链上穿着一只鬼,听到黎锦秀的声音的时候,那只鬼抬起头,怒火冲天地咆哮:“吼……黎、锦秀!” “闭嘴。” 伊青扯了扯锁链,黑色的锁链在厉鬼的脖子和琵琶骨间收得更紧,他发出了一阵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 黎锦秀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身后的金子烛就跳了起来:“放开我的狗!沉抟是我的狗!” 黎锦秀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沉抟知道自己是金子烛的狗吗?这么想着,黎锦秀看到沉抟的双眼中居然流出了两滴血泪。 还真知道。 “闭嘴。”肖玟一个手刀劈在金子烛头上,打得金子烛眼冒金星。 沉抟见此情景,竟然不顾锁链的勒紧又往前冲了几下:“放……放开他!” 黎锦秀觉得这画面有点诡异,就好像沉抟和金子烛是天各一端的牛郎织女,而伊青和肖玟是分开他们的歹人一样。 伊青突然将锁链的一端朝着半空中抛去:“看好他们。” “是。”肖玟跃起,接过锁链。 而下一刻,伊青便出现在了黎锦秀身边:“走。” 转眼,两人便进了内室。 这个房间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办公场所,简约的中式风格,摆放了书桌、沙发和茶几,还铺了地毯。 “这是什么地方?” 伊青没回答。 黎锦秀困惑地看着他:“大人?你怎么不说话?” 伊青突然说道:“你好像理所当然觉得我应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黎锦秀有些尴尬,却还是勾唇笑了起来:“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这是你自己的定义?” 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伊青,黎锦秀心底生出了几分怯弱:“对不起,我以为我们是……”接下来,便是脚踝一凉。 他低下头,看到伊青半跪在地上,挑开了他腿上随意绑着的布条。 “大人……” 伊青的手指缓慢地滑过那些伤口,带走附着在上的一丝一缕阴气,黎锦秀脊背僵硬,觉得现在的情况不太对劲。 伊青说道:“你是这里唯一的活人,虽然只是魂体,对鬼物来说,却是大补。”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黎锦秀不露痕迹地想要避开伊青的手,伊青却抓紧了他的脚踝,青白如玉的手指陷在黎锦秀皮肤上,冰冷彻骨,黎锦秀短促地“啊”了一声,身体难以维持平衡,摔倒在地。 “……放开我!” 伊青的手却越收越紧,还隐隐想要把黎锦秀往他的身下拖。 黎锦秀明白,现在他和伊青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人际关系应该有的距离和接触,可是这样悬殊的力量下,他什么都做不了,逃不掉也躲不开。 “哪里都有报应,偏偏这里没有。” 金子烛此前的话在黎锦秀脑海里响起。 按照他了解的信息推论,在地府、在阳间,伊青是阴官,有天地束缚,有神灵监督,可是如果这里他没有束缚和监督呢……他想要对自己做什么…… 进入这个诡异又奇怪的壁外城以后,黎锦秀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一丝凉风吹在了黎锦秀的伤口上,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还是没能看到伊青白布下的嘴唇,不对,伊青有五官吗? “血止住了。”伊青说。 黎锦秀咬着牙根:“那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伊青拒绝了:“不行。” “为什么?” 黎锦秀冷汗直冒,他以前一直觉得伊青是好人,难道是错觉吗? 伊青直白地说:“我想摸你。” 变态! 变态!! 变态!!! 黎锦秀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伊青,哑口无言,所以这才是伊青的本性吗?从第一次见到伊青,他就对自己抱有非分之想,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叁地帮他。 “滚!” 黎锦秀一脚踹在伊青的肩膀上,伊青的身体却纹丝不动,“你滚!你滚啊!!!” 他能感觉伊青的手指在他的小腿上一点点攀爬的感觉,像是躲不开的雾气,又像是缠绵的阴蛇。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他以为别人说了两句他的命格好、福气好就真的能逢凶化吉,他以为能和阿完、司徒建兰甚至伊青做朋友、有他们给的护身符就能走到哪里都不怕,他以为自己拿了叁合的聘书也一定会像之前一样有惊无险。 不是……不是的。 是他太过幼稚、太过天真,才会冒然地闯入这一方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最后只能任人宰割。可即便知道是自己的错,黎锦秀心中却还是说不出的难受,因为哪怕是让他葬身于鬼口也比现在被伊青……强得多! “别动。”伊青捏住了黎锦秀紧绷着的小腿,黎锦秀的脚还用力地踏在他的肩膀上,“再动,你要碎了。” 他的身体太硬了。 黎锦秀咬着唇别开脸:“你放开我!你这是性骚扰,我要去告阴状!” 伊青似乎轻笑了一声:“你还知道告阴状。” “可惜壁外城不受监管,你没有证据。” 果然如此。 黎锦秀气结:“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摸你。” 伊青又重复了一遍。 黎锦秀终于没忍住骂出了口:“变态!” 伊青闷闷地笑了:“是你自己送上了门来。”虽然他的确有点变态。 “我是去叁合!”黎锦秀强调。 “可你没本事靠自己走到叁合。” 伊青的声音很冷,却又隐约兴奋,“黎锦秀,我能让你永生永世都出不去。” 十九我想摸你,黎锦秀 伊青单膝跪地,微微低着头,黎锦秀坐在他身体的阴影中,双手撑在地上。他的一条腿乏力地搁着,另一条腿高高地抬起,抗拒地抵在伊青的肩膀上,之前被他自己撕得破烂的睡裤裤腿翻了下来,露出了一截白皙匀称的大腿。 随后,伊青握着他的脚踝,手指缓慢又细致地抚过他伤口四周的皮肤,像是被冰冷的舌头舔过,黎锦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不要太过分了,伊青!” 可惜在伊青的无动于衷面前,黎锦秀的厉声喝止也只是气急败坏的无可奈何。 黎锦秀又是羞恼又是生气,伊青怎么能这样呢?明明之前,他还是一个温和善良的地府好官。 可现在看来他就是个狗官! 就在伊青的手已经游走到黎锦秀的膝盖后侧时,黎锦秀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伊青面前的白布上—— “啪——!” 阴冷的白布像是活物紧紧贴着黎锦秀的手指,那些缓缓变动着符文更是爬上了他的皮肤,没有痛感,只觉得怪异,黎锦秀心一横,五指合拢,抓着着那张白布的边缘就将它扯了下来。 同时,一张新布满咒语与雷篆的白布飞速地生成,严丝合缝地遮蔽了伊青的面容。 伊青愣住了。 黎锦秀趁机将自己的腿从伊青的手掌里抽出来,他四肢并用,仓皇地躲到一边的沙发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息。但一眨眼,他就看到伊青那过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他靠着的沙发也在霎那间化作了虚无。 失去倚靠,黎锦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他惊恐地看着伊青。 “你别过来!” 伊青问:“你怕我?为什么怕我?因为我摸你?” “可是我只是摸了你。” 黎锦秀受不了了:“你是神经病!换我摸你你受得了吗!神经!疯子!变态!” 伊青突然靠近,小半个身体都压在了黎锦秀的身上。 他一手抓起黎锦秀已经完全被咒幡覆盖了的那只手,一手掀开了自己的衣袍,说道:“那你摸我。” 伊青又重又冷,压得黎锦秀喘不过气来,他脸上的白布也不停地摇晃,那些咒文像是动来动去的 虫子钻进了黎锦秀的眼睛里,让黎锦秀头晕目眩。 “你这个疯子!!!” 黎锦秀的手掌被迫按在了伊青结实的胸膛上,裹在他手上的咒幡诡异地展开,啪地一声融进了伊青的身体里。黎锦秀看到一点明灭的火光在他的身体里烧了起来,将他的胸膛照得青白透亮,可黎锦秀按着的那块皮肤却依旧阴冷僵硬。 “……那、那是什么?” 伊青轻微蹙眉:“疼痛。” “什么?” 伊青没再解释,只握着黎锦秀地手胡乱地在自己的身上游移:“你要摸我的胸肌吗?锁骨呢?腹肌?”他拉了拉衣服,身上的组玉佩敲击作响。 黎锦秀想要推开他,却因为被他圈紧了,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早知道会在这里被伊青强迫进行非自愿的性骚扰了,他就不该那么盲目地接下叁合的聘书。 黎锦秀真的要疯了,到底有没有人能管管这个疯子!!! 他控制不住失声大喊:“谁要摸一个脸都没有的怪异男啊!” 伊青彻底怔愣了。 他身体那阵咒幡燃起的火焰已经熄灭,他却像感受到了迟来的疼痛,疼得连握住黎锦秀手腕的力气都没有。 黎锦秀趁机推开他站起来,跑向了大门所在的方位。伊青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黎锦秀慌张地打开大门,一脚踏出去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伊青的面前。 鬼打墙。 黎锦秀脸色发白,转身又跑,而这一次,伊青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后背紧贴在伊青赤裸的胸膛上,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真丝睡衣,伊青的气息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让他产生了一种即将被吞噬的错觉,黎锦秀不可遏制地颤抖,本就疼痛的双腿越发无力。 “让我摸一下,就放你走。” 伊青的手沿着黎锦秀的肩背和腰线游走,不给他一丝挣扎的机会,黎锦秀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阴官的手很冷,像是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像是敲击后会发出声响的硬金属,他抚摸在黎锦秀的皮肤上不带一点色情的味道,反而像是冰冷的仪器在检测怀中的这个魂体方方面面。 但当他的手指抚过黎锦秀的小腹不断向下时,黎锦秀咬紧的唇间还是溢出压抑而破碎的抽气声:“不要……放开我……” “为什么?”伊青问。 黎锦秀难堪地说:“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没有人会摸……别人私密的地方,这是骚扰,这是犯罪。” 伊青道:“我只是想要确认你的身体状况,就像你摸我一样。” “神经病!” 黎锦秀真受不了他的自言自语,“我是被迫摸你,我没有想要摸你!” 伊青随意地“嗯”了一声,没把黎锦秀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手指细致地勾勒了黎锦秀还未苏醒的性器形状,又缓慢滑下去,按压在腿间的肉缝之间,对常人来说粗而硬的指尖拨开肉缝,缓慢地滑过隐藏在其中的花蒂,随后是紧紧闭合着的小口。 黎锦秀涨红了脸,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你……哈啊……” “别害怕。”伊青说。 他的手指却还在继续往下,抚摸着另一个紧闭的穴口,随后分开臀瓣,缓缓揉捏。像是确定了黎锦秀这里的情况,伊青的手才继续往下,抚摸着黎锦秀颤抖的腿根。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锦秀彻底软倒在了伊青的怀里,他感觉到对方抚上他唇边的那颗小痣,反复地摩挲,迫使他放开了咬出齿痕的唇。 “你可以咬我。”伊青将手指放在黎锦秀唇边。 黎锦秀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想得美。 大门打开,黎锦秀和伊青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肖玟一手抓着垂着头的金子烛,一手牵着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沉抟,身边一地狼藉,而那个馋鬼就躲在某个残破的柜子后面。 看到自己的领导,肖玟毫不客气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睡着了。” “没有。”伊青说道。 黎锦秀故意跟伊青拉开了距离,他快步走到肖玟面前,问:“他们怎么了?” 肖玟冷冰冰地说:“他俩一放开就要抱着亲嘴,我看着烦。” 黎锦秀扯了扯嘴角:“这……” 伊青突然说:“以后壁外城不许亲嘴。” 肖玟无语地看着他:“你有病。” 这时,金子烛像是梦中乍醒一样弹了起来,声音嘶哑地吼叫:“对!你有病!你没嘴就不许别人亲嘴!你这个心理扭曲的变态!” 黎锦秀第一次觉得金子烛说的话非常正确。 伊青没理会他,只丢了一页纸给肖玟:“魂契,帮他。” 肖玟带着一脸“又要加班”的痛苦接过了那页纸,看了看上面的术法,她问黎锦秀:“会吗?” 黎锦秀摇头。 于是肖玟抓住了金子烛,威胁道:“把你和那小子……” 馋鬼知道说的是他,连忙举手:“肖小姐,我叫霍霖漓。” “把你和霍霖漓给这个……”肖玟又看向黎锦秀,黎锦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这是要做什么。 “黎锦秀。”伊青出声。 肖玟挑了挑眉,继续吩咐:“金子烛,把你和霍淋漓契给黎锦秀。” 金子烛瞪大了眼睛:“凭什么!?我不干!” “不干就灭了你。”肖玟很干脆。 金子烛冷哼了一声,阴狠又怨毒地看了肖玟和黎锦秀一眼:“放我下来,我做!” 他瞥了一眼肖玟手中的那页纸,被烧掉的手臂重新长了出来,然后熟练地结印掐诀、运气请神,将自己和霍淋漓作为奴鬼结成了一张契,交给了肖玟。 肖玟检查了一下没问题,又将其递给了黎锦秀。 黎锦秀不明所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肖玟道:“这两个鬼送你了。” 闻言,黎锦秀退后了半步,脸上带着拒绝:“我不要。” 金子烛和霍霖漓怎么看都不像好人,黎锦秀不想要。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是好人,但他们是鬼,黎锦秀现在麻烦缠身,怎么都不想自己身边莫名其妙多两个鬼。 肖玟道:“好,那我就把他们灭了。”说完,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伊青,“他自己不要。” 这时,地上的沉抟挣扎起来,肖玟一脚踹在他身上,锁链哗啦啦地响动,“安静点。” “等等!黎锦秀,你太残忍了吧!” 金子烛有些紧张地盯着黎锦秀,霍霖漓更是直接哭了起来:“别呀,我就是喝了两口血啊……那也不算真的血啊……” 黎锦秀握紧了拳头:“那是你们的事,我要出去。” 伊青见他真的不想要,便道:“杀了他们。” 谁知这时,霍霖漓猛蹿而起,他一把夺过肖玟手中的魂契拍进了黎锦秀的胸口:“呜呜呜对不起,我不想死……” 肖玟故意退开了半步:“啊,不好意思,没拦住。” 黎锦秀推开霍霖漓,着急地抓着衣襟查看自己的胸口:“你太过分了!” 可那张古怪的符已经消失无踪。 一旁的金子烛见他这么不情愿居然桀桀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黎锦秀,看来我会永远缠着你了!!!” “闭嘴!” 黎锦秀怒不可遏。 此话一出,金子烛的笑声和霍霖漓的哭声都戛然而止,他们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强行合上了一般地闭上嘴巴,上下两排牙齿激烈地碰撞,连颞关节都发出了咔噔咔噔的响声。 契约已成,言出法随。 这之后,伊青终于将黎锦秀和他的两个鬼送出了壁外城。 “推开那扇门,就是叁合。” 他抬手,指了指叁米开外的一座悬浮着的小平楼,黎锦秀看到上面挂着牌匾——“天地人叁合部门”。 “去吧。”伊青说。 黎锦秀心中有气,没理会伊青,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两个鬼跟在他身后,金子烛还诧异地问道:“你小子什么来头?进叁合总部?”黎锦秀也没有回答。 他们的身后,伊青注视着黎锦秀打开门后身影彻底消失,却没有急着离开。 肖玟悄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为什么缠着他?” “不是我缠着他。” “那是什么?” “是他欠我。”伊青重复了一遍,“他欠我的。” 肖玟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脑子没坏吧?” “无故辱骂上司,扣绩效。” 留下这句话,伊青转身消失。 肖玟冷笑了一声:“我早晚要找到机会整你。” “尽管试试。 “有人吗?” 推开门时,一串铜铃叮当作响,黎锦秀轻声问:“有人在吗?” 大门正对处摆放着一个高大的接待台。 听到动静,一只戴着眼镜的白猫从柜台后跳了出来,它优雅又慵懒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问道:“谁呀?” 黎锦秀上前,伸出了自己触碰过叁合公章的那根手指:“我接到了叁合的聘书……” “噢,来报道的是吧。”白猫转身从柜台后拖上来一本厚厚的书,它哗啦啦地翻着,最后停在了最新的一页,“黎锦秀,首都人,二十六岁,对吧?” 黎锦秀点头:“对,但……” “不用说,我明白,你是个普通人。”白猫坐在书上,介绍自己,“我叫缪缪,如你所见,是只猫,也就是你们说的猫妖、猫精、猫怪、猫大神……嗯?”它看到了黎锦秀身后的两只鬼,“你不是普通人,还是个驭鬼师?” “哇,黑得没边的两个黑心鬼啊。” 金子烛翻了个白眼,霍霖漓缩了缩肩膀,躲在了黎锦秀身后。 黎锦秀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是一个误会。” “没事,我明白,大家都有那么点要藏私的东西。”缪缪舔了舔爪子,“喵~我给你办入职吧。” 黎锦秀连忙上前了一步:“不、不用!我来就是想谢绝这份聘书,我就是个普通人,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了,只会给你们添乱……” 缪缪苦恼地皱眉:“那你得跟你的担保者和推荐者说啊,你是地藏菩萨担保的吧?” “对……” “哎,这样,我这边先按流程给你办入职,你回去跟菩萨商量好了再过来办退职。”缪缪睁着无辜的猫眼,“不好意思啊,我得按流程办事。” “行吧,但请问有没有办法能让我直接进来?”黎锦秀问道。 他不想再进入壁外城了。 缪缪有些疑惑:“喵?公章就能让你直接到门口啊?” “可我之前到了壁外城。” “壁外城的确和我们靠得很近,但不应该啊,壁外城有什么牵连你的阴物吗?” “阴物?” 缪缪打量了他身后的金子烛和霍霖漓,道:“可能是因为你的驭鬼吧,没事,我给你把工牌办好,你以后用工牌进出就可以了。” “好,谢谢。”虽然黎锦秀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进入壁外城。 缪缪给黎锦秀办好了入职,又将工牌交给他,还带着他参观一下叁合总部,黎锦秀没有什么心思看东看西,两个好久没见天日的鬼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后,缪缪说黎锦秀可以走了,黎锦秀忙不迭便离开了叁合。 他使用工牌回到了自己身体里,整个人自躯壳间下坠似地掉落,惊出了一身冷汗,可甫一醒来,睁眼便看到了两个壁外城的“土特产”。 “你醒了?” 金子烛和霍霖漓的鬼脸放大在他的面前,黎锦秀反应极快地扯过被子遮住自己。 缓过一口气,黎锦秀无奈地轻叹,这都什么事儿,他回忆着在壁外城发生的事,突然又坐了起来。 “金子烛,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我的血?” 当时,肖玟说的是金子烛和霍霖漓身上都有他的血。 金子烛扯着嘴角,冷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他是想杀黎锦秀,但他没有取过黎锦秀的血,那时候的情况他也来不及取。 黎锦秀蹙眉,问道:“你是怎么进壁外城的?” 金子烛习惯性嘴贱:“我凭什么告诉你——” “说。” 金子烛的嘴巴扭曲了一阵,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话:“我在八重地狱服刑了五百年,出来后,两殿司的夜叉将我带到了一个灵器的前面,我没有看清那什么,就听到了伊青的声音.” 黎锦秀又一次捕捉到那个字眼:“怎么会是五百年?” 距离他见证金子烛被抓也不过两周。 提及此事,金子烛和霍霖漓神色都变得不太好,霍霖漓嗫嚅着:“地府各个区域的时间……应该可以人为控制,尤其是受刑者在地狱里受刑的时间,我也受了四百年的刑呢,但外面……”他的目光落在黎锦秀床头的智能家居电子屏上,“才过去十年。” 黎锦秀明白了。 就像凡人传说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府的地狱与其他地方也存在时差,而且这个时间差可以变动。 金子烛冷哼了一声,神经兮兮地说:“要我说,地府有大问题,他们能掌控生死,还能掌握时间,像我们这样孱弱无力的人落入他们的手里,那不是想怎么被玩弄就怎么被玩弄。其实我一直都怀疑,我根本就不是受刑了五百年,而是一千年!哼,早晚我要掀翻了他们!” 黎锦秀一言难尽。 金子烛,孱弱无力? 他懒得跟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金子烛分辨,转而问道:“你刚刚说听到了伊青的声音,他说了什么?” “他说,‘恶’。” 金子烛咬牙切齿,“就因为这一个字,我明明该去转世投胎,却被他们扔进了壁外城。” “壁外城里全都是永堕恶趣的恶鬼,没有转世名额,没有生死簿,要么相互残杀、吞噬,要么就只能在壁外城功德点赚功德。” “怎么赚?” “入梦,给凡间生灵托梦,答疑解惑、指点迷津之类的。”霍霖漓飞快地解释,“可是我们很惨的,那些功德,壁外城都要抽八成,简直就是个奴隶工厂。”说着,他还抽泣了一下。 黎锦秀嘴角忍不住也抽了一下,他想起肖玟称呼这些恶鬼为垃圾废料。 金子烛继续说道:“我进壁外城的时候,伊青曾经问我想不想要见到沉抟。当然!有沉抟在,我们逃出去的几率就更大,于是伊青给我一件东西——我想,应当是控制我的东西。“ 金子烛取出了一块眼熟的随形玉片,看到上面的血沁,黎锦秀呼吸一滞。 他明白了。 金子烛被伊青阴了,他也被伊青阴了。 他凭着叁合公章入梦应该直接到叁合总部,是伊青提前让金子烛拿走了那块沾了他的血的玉片,才会导致他意外进入了壁外城。 伊青早就计划好了要让他进入壁外城,也计划好了要让金子烛跟着他。 “之后,沉抟也被带到了壁外城,但他被壁外城的巡查官栓了起来,当成了军犬用,气死我了!”金子烛将牙齿磨得咔咔作响,一脸凶相。 霍霖漓小心翼翼地说:“那也挺好,起码混上编制了……” “屁!” “别说脏话。” 黎锦秀揉了揉额头,他思索着,这个霍霖漓应该是意外,伊青应该也算不到霍霖漓会就那样喝他的血。 真烦人,伊青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们俩出去。”黎锦秀指了指套间的外面,“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我的卧室,还有,不许吓我的家人、家里的狗,还有管家、佣人、园丁、保安、助理、客人和司机。” 霍霖漓立马鞠躬:“好的!” 而金子烛铁青着一张脸:“我真讨厌你这种有钱人!” “出去。” 黎锦秀又重复了一遍。 两只鬼终于消失在他的卧室里,他脱力地倒在床上。 梦里杂乱的回忆让他疲惫不堪,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伊青的手指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的感觉,无论是力道、触感和温度都让黎锦秀难以接受。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伊青,对方居然会那样对待他。 “狗官……” 黎锦秀怕把伊青招来了,只小声地骂,“变态。” 他真的好想尹莘。 番外/彩蛋一年少的舔舔 “嗯唔……” 躺在被窝里的年轻男人双手用力地握着身前的被子,清瘦的手背上浅浅印出指掌关节的线条,他紧紧地蹙着眉,呼吸轻微加速、脸颊潮红,陷入过去的迷梦中,无法挣脱。 “哥……哥……别……别舔了……啊……” 黎锦秀咬着被角,眼前一片模糊,他藏在被子下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双腿被尹莘卡住,无法合拢,只能被动地承受尹莘一次又一次地舔吻。 身前敏感的顶端早就被吸射了一次,此刻又高高地翘起来,立在被子被顶起的空间里,被几根白皙细长的手指轻拢慢捻地反复抚慰,铃口湿淋淋地溢出腺液,而在其下方,那幼嫩嫣红的肉缝却在承受更为直接的挑逗和侵扰。 炽热的舌尖舔开紧闭的肉缝,里面层层迭迭的花瓣被细致吻过,花液缓缓地溢出来,沾湿被含在唇间的花蒂,花蒂湿漉、娇怯又迫不及待地探出来,被湿润的齿尖摩擦、被灵巧的舌尖逗弄,最后在交错的水声中被用力地吸吮—— “啊——!不、不要……啊……流、流出来了……” 黎锦秀察觉到陌生的热流从双腿间涌出,像是失禁一般让他不断地颤栗,背脊绷紧,热汗直冒,他腰身不受控制地拱起,想要从这过于激烈的刺激中逃走。埋在他腿间的尹莘却按住了他的腿根和耻骨上方,唇瓣微微分开,就像是接吻一样将那因潮喷而微微开合的花穴含入唇间。 “不……哈啊……不!哥……嗯啊……要死了……啊……哥哥……哥哥……” 黎锦秀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不断溢出,他徒劳地挣扎,却还是敌不过尹莘唇舌的蛮狠,他感觉自己的那里都要被尹莘彻底吞吃了,只会徒劳地收缩再张开,不断地流出让他觉得十分狼狈的热流。 尹莘耐心地将这股接连不断的淫水吃掉,然后又将整个沾满露珠的花户都舔吻了一边,这才放开黎锦秀已经无力反抗的身体,从黎锦秀双腿之间爬了出来。 “小猫,舒服吗?” 他压在黎锦秀的身上,一点点地吻少年额间的细汗。 黎锦秀呆呆地睁着水润的眸子,唇瓣微微分开轻声喘息,他几乎听不见尹莘的话,整个人还陷在又轻又飘的幻境中。 尹莘也不逼迫他回答,只咬着他的耳廓,缓慢地亲吻,说道:“等你长大了,我们再做更好玩的事情。” 黎锦秀逐渐回过神:“比这个更……” “对,比现在这个更舒服。” 尹莘捏着黎锦秀的下巴,认真地说:“但是小猫要记得,这种事情只能跟哥哥做。” “嗯……我不会……”黎锦秀羞赧地咬了咬唇又松开,“这种事,只有哥哥……” 尹莘又说:“要是被哥哥发现小猫偷偷在外面干坏事,哥哥会生气。” “到时候,就不是亲一亲、舔一舔这么简单了。” 黎锦秀眼眸里带着疑惑:“那是什么……” 比亲一亲、舔一舔更复杂的事,他完全不敢想象,现在这种程度他已经快受不了了。 尹莘那精致如冷玉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笑,露骨的欲望难藏,他隐晦地下咽,凸起的喉结上下移动,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 “别着急,哥哥会一点一点地教你。” “我的宝贝。” 二十肉连齿(一) 次日,黎锦秀下班后没按时回家,而是去了一趟灵澄寺。 上一次出事王亦被吓得不轻,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呆在黎锦秀身边。原本徐喻安排王亦跟着黎锦秀只是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眼看着黎锦秀好转了,跟着他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就给王亦换了工作岗位,也没再给黎锦秀安排私人助理,现在跟着黎锦秀的除了杨之夏,就是叶帆和樊赤云那几个上次胆子大的保镖。 一行人入寺到了地藏殿,黎锦秀独自进去。 殿内,地藏菩萨身披宝纱、结跏跌坐,左手持锡杖、右手持如意宝珠,垂目敛眉、法相慈悲。在他的两侧,除了道明与悯公,还立着地府十殿阎罗像,黎锦秀曾见过的秦广王也在其中。 “施主。” 黎锦秀澄清了心绪,在寺庙僧人的引导下上香、跪拜,最后有些忐忑不安地发愿。 地狱未空不成佛,求诸所愿皆满足。 虽然不知为何地藏菩萨要引荐他进入叁合,但在壁外城的经历告诉黎锦秀,那是一个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的世界,他已经心生胆怯和畏惧。 想到这里,黎锦秀自嘲地笑了笑,菩萨应当也会笑他不堪大任吧。 但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 表面上看起来开朗而肆意,实际上却是一个懦弱胆小、唯唯诺诺的人,所有的不知天高地厚和不自量力都会在撞了南墙之后化作虚无,从此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叁合的事是如此,他和尹莘的事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他畏惧他和尹莘的关系曝光后产生的改变——那些他可能无法应付的改变,尹莘也不会选择独自抱着遗憾离开。而他在尹莘离开后,却又开始后悔、痛苦,悔恨自己从前没能迈出勇敢的那一步。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黎锦秀不止一次想,他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换尹莘活着—— 黎锦秀额头轻触地面,紧闭着双眼,心中郁结难解,四肢发冷。 这时,一道温和的金光笼罩了他的身体,黎锦秀没有抬起头或者睁开眼,却看到了地藏菩萨的法相。 菩萨轻轻地微笑着,不发一言。 黎锦秀的胸腔里涌动着一种特别的冲动,可他的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施主。” 僧人轻声呼唤,黎锦秀恍然回神,一切复归平静。 直到走出灵澄寺,上了车,黎锦秀才反应过来,地藏菩萨忘了他要辞职……不,应该说,地藏菩萨糊弄了他? 杨之夏见他一脸复杂,便问道:“老板,怎么了?” 黎锦秀摇了摇头。 “去锦城小馆吃饭吗?”杨之夏问。 今天徐喻和尹朴声出差,家里没人,黎锦秀道:“把我送回紫云路,你们就下班吧。” 紫云路是尹家爷爷奶奶住的地方。 “好。” 车辆驶入一条安静的小巷,停在了一座叁进宅院的侧门,黎锦秀没让他们送进去,自行提了刚上市的杨梅下车,取出钥匙开门。 侧门进去,穿过一道圆月拱门,黎锦秀遇上了清扫蔷薇树下那一地落花的张姨。 “小秀回来了。”张姨说道。 黎锦秀颔首:“嗯,回来了。” 他进了垂花门,从游廊绕过水阁、假山和池塘,来到了里院的正厅。米家奶奶米欣繁与堂姐尹萱正坐在台阶下闲聊,两人看到黎锦秀了便忍不住带着笑意起身走过来。 “锦秀来了。” 黎锦秀过去:“奶奶,萱姐。” 他亲奶奶米欣荣和尹莘的奶奶米欣繁是亲姐妹。米欣荣和他的丈夫钟爱文走得早,黎锦秀的父母一个忙着上山下乡,一个忙着侦察抓捕,又分散两地,没办法照顾年幼的黎锦秀,他们便常常将黎锦秀送到尹家,后来更是直接让黎锦秀留了在尹家,由尹莘的父母代为照顾。 黎锦秀的父母忙,尹朴声与徐喻也闲不到哪去,即便家里有保姆和家庭教师,但也需要家里人照看,因此只要尹莘没生病,尹莘和黎锦秀也常常被送到米欣繁这儿来,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米欣繁好些天没见着黎锦秀了,握着黎锦秀的手就忍不住念叨:“瘦了,瘦了,哎,我就说,上班不要那么累,你爸妈还都干得动,有什么事你躲着点,让他们去。” 黎锦秀笑道:“我就那么没良心。” “你的确是没良心,都快一个月都没过来。”米欣繁佯装生气。 黎锦秀连忙认错:“我知道错了,这不就过来了。” 尹萱看着他手里那个巨大的礼盒,问道:“拿了什么?这么大一盒。” “杨梅,下午才送过来。”黎锦秀打开手里的礼盒,礼盒里装得是一颗一颗分开了、摆得规规矩矩的杨梅,又大又紫。 尹萱接了过去,说道:“这个不能放,我让阿姨洗了盛上来。” 米欣繁拉着黎锦秀进屋,黎锦秀没看到尹爷爷的身影,问道:“爷爷呢?” “在厨房,说要给你们做饭。” 米欣繁让他俩在沙发上坐下,吩咐阿姨送茶水、点心和干果上来:“夏威夷果和松子,锦秀爱吃,茶就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是要哪一年?” “前年。” “您刚刚说给小秀留的流沙千层糕要一起送上来吗?” “好,分量少点,待会儿就吃饭了。” “好的。” 而另一边,黎锦秀问尹萱:“柳哥和彤彤呢?” “你柳哥参加一个欧洲的研讨会去了,彤彤跟着咱们爷爷在厨房玩。”尹萱打量着他的脸,见他下颌线条更分明了,压低了声音:“你是瘦了。” 黎锦秀掩饰地笑了笑:“那我待会儿多吃点。”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徐喻和尹朴声没跟他们说,黎锦秀也不会提。 米欣繁问:“你们姐弟俩在说什么?” 尹萱道:“我在说我们医院里的八卦。”尹萱是医生,所在的医院数一数二。 “说什么,我也听听。”米欣繁感兴趣了。 尹萱本来是随口胡扯,眼珠子一转还真让她想起一个,道:“前两天牙科出了一件事。” “有个病人吃肉总塞牙,他讳疾忌医,不愿意来医院治疗,总是拖好久才会来一次,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崩了两颗牙,血流不止,这下不得不来医院看病了。当时是牙科的徐医生给他治疗——奶奶,你认识徐医生,就是徐盈,和我是研究生校友那一个。”尹萱补充解释了一下。 米欣繁想起徐医生的脸:“上次我去你们医院见到过的那个小徐医生。” 尹萱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徐盈给他做治疗,发现他那叁颗牙牙根都坏了,牙槽骨退缩、牙龈萎缩,牙周炎相当严重,徐盈就说不对劲儿啊,之前的病历没有这这么严重,就问他牙齿是怎么崩掉的?” “那个病人不肯说,陪同他来的家属就说,是牙缝里塞了太多的肉,她帮他清理的时候不小心把两颗牙齿给扯坏了。” 米欣繁摸着自己的腮帮子,又是难受又是好奇,她像个孩子一样追问道:“然后呢?” 这时茶点都上来了,尹萱抿了口茶继续说:“徐盈暂时处理了那个病人牙龈上的伤口,看着牙龈的创口有些地方难看,有些地方又比较整齐,他觉得纳闷,就问那个家属用的是什么东西,那家属说牙线、牙签,还有挖耳勺。” “那家属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二十叁四岁,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没想到那么大劲儿。徐盈虽然有点怀疑他们偷偷做了什么不好意思说,但本着尊重病人的想法,他没多问,只跟病人讨论了之后的牙周治疗。” “因为病人牙槽萎缩得不算特别严重,徐盈就提出先种牙,再做连冠,同时治疗牙周炎,那病人同意了,就这么做了。”尹萱停顿了一下,抬了抬眉毛,“结果没过几天,那个病人牙齿又崩了。” “这次比上一次更严重,半口牙都给毁了。” 别说米欣繁了,黎锦秀都有点懵:“怎么会这样?是没遵医嘱吗?” 尹萱要摇了摇头:“不止。” “病人的家属哭着说,他非要吃有嚼劲的肉,尤其是牛板筋,结果一口牙都被肉塞住了,还逼她给他弄出来,然后不知道怎么地就这样了。徐盈无话可说,只能再给他治疗、再处理。” “可就在他们治疗的时候,一个女人闯了进来,啪地一巴掌打在了那个病人的脸上,打得那个病人眼冒金星、口吐血沫,牙龈里还没固定的螺丝都飞了出去。” “还好徐盈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把电钻收了回来,不然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黎锦秀的“怎么会这样”还没问出口,米欣繁就明白了:“医疗故事转家庭情感频道了。” “奶奶说得对。” 尹萱嘿嘿笑了一下,继续说:“这个打病人的女人才是他的老婆,而那个陪他来看牙的家属是他外面包养的小叁。” 黎锦秀道:“原来是这样。” 尹萱又说:“病人老婆在牙科又哭又闹,旁边的人一没拉住,她就冲上去啪啪扇那病人的耳光,徐盈就有点着急,劝她说——” “‘别打了,再打他的牙保不住了。’” “他老婆说:‘保不住才好,一张嘴巴臭死人了,天天不知道哪吃的肉,塞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还让我给他剃,我看都不想看……’” “那个病人本来一直没做声,不知道哪句话触了他的眉头,冲起来掐着他老婆的脖子面色狰狞地大喊‘闭嘴!闭嘴!’” “一直到医院保安和警察来了才把这两口子彻底拉开,徐盈吓得够呛,结果,那个小叁早就趁乱跑了。” 米欣繁啧啧感叹:“自作孽。” “可不是么?” 尹萱又想起什么,道:“噢对了,这个人锦秀可能认识,听说是中天一个股东的公子,姓汪,叫汪平安?说是怕被家里人发现,所以才到我们医院来看病,没想到闹得更不可开交。” 米欣繁问:“锦秀认识吗?” 黎锦秀还真认识这个人。 “他叫汪屏安,屏风的屏,是我高中时候的校友,前几天因为一个项目他还约过我聚餐,那时候看着……好像没什么问题。”黎锦秀回忆起那天谈笑风生的汪屏安。 米欣繁不悦地摇了摇头:“这人不好,少跟他来往。” 她有条有理地分析:“讳疾忌医、不遵医嘱,说明这个人自大又固执,分不清轻重缓急。瞒着妻子带小叁偷偷看病,被发现了又和妻子扭打,说明他私德有亏、人品不好,能力也不行——连家事都处理不好的人怎么能处理得好其他事?” 尹萱深以为然:“奶奶英明。” 正说着,尹家爷爷尹谦牵着尹幼彤走出来。 “彤彤看谁来啦?” 听到熟悉的声音,黎锦秀回过头,看到了爷爷和小侄女。 尹谦松开手,尹幼彤蹦蹦哒哒地跑过来,对着黎锦秀张开了双手:“秀叔叔!” 黎锦秀站起身,带着笑抱住她:“我的小彤彤!”又对爷爷说:“爷爷。” 尹谦乐呵呵地笑:“爷爷给你做了野生大黄鱼,等会儿尝尝爷爷的手艺。“ “好。” 尹幼彤坐黎锦秀的胳膊上,高兴地说道:“还有妈妈爱吃的鲜虾鸡丝春卷和我爱吃的鲍鱼红烧肉。爷爷可厉害了!唰唰唰就做好了!” 米欣繁道:“你们爷爷跟着厨师苦练了好久,就等着你们过来亮一手。”她说着,又问尹谦:“上菜了吗?” 尹谦道:“我让摆在后面的花厅里了,海棠和玉兰都开了,热热闹闹的” “那过去吧。” 说完,米欣繁还不忘提醒阿姨把黎锦秀带来的杨梅送过去。 几人去花厅,尹萱挽着尹谦和米欣繁的手走在前面,黎锦秀抱着尹幼彤落后了一步。黎锦秀习惯性地去看自己左边,以前尹莘就总走在他的左边。 尹幼彤抱着双手圈着黎锦秀的脖子,轻声问:“秀叔叔,你是不是想莘舅舅了。” 黎锦秀“嗯”了一声。 “彤彤也想他了。”彤彤将自己的头靠在了黎锦秀的肩膀上,“但是妈妈说,我不能随便说出来,因为大家都会难过。” 黎锦秀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道:“彤彤乖。” 吃过晚饭后黎锦秀离开了紫云路,他没叫家里的司机送,也没叫浅水湾的司机接,而是打车去了一家清净的酒吧。 酒吧老板是黎锦秀的朋友,也是他的本科同学,名叫周君墨。 聊天的时候,黎锦秀也跟周君墨提起了汪屏安的事情。 二十一肉连齿(二) 周君墨开的酒吧位于鸣凤区SOHO鼓楼叁街18号,叫做“骄傲Proud”。 店名的“骄傲”指的是一种白玫瑰。这个品种由荷兰育种公司De Ruiter培育,拥有纯洁的蛋壳白花瓣和优雅的杯状花型,风格干净、出尘而清冷,适应能力强、花期持久。 在周君墨大学期间,他曾经交往过一个女孩子,骄傲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也见证了他们爱情的凋谢——主要是周君墨的凋谢。 他被甩了。 那一天,是周君墨筹划求婚的日子,然而他还没将女孩带到被一束一束骄傲装点好的求婚场地,就先听到了女生提出的“分手”。对方已经拿到了直博的Offer,她没有结婚的计划,也不打算回国定居,所以想跟人生方向冲突的周君墨好聚好散。于是最后,等候在房间里的黎锦秀等人只等来了失魂落魄的周君墨。 朋友们听了来龙去脉,有人劝周君墨再约那个女孩好好谈一谈,周君墨拒绝了,他们问为什么,周君墨说—— “我有我的骄傲。” 当场十二个人,十个人都笑了,无他,因为周君墨实在是太超过了。 周君墨抱着一大束白玫瑰,咚地一声地跪在房间的中央,嚎叫着:“不!我有我的骄傲!” 他的肢体动作十分夸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带着习自戏剧社的腔调和破了音的嘶吼回荡在房间里,振聋发聩,让人想要同情他都忍不住笑出声。 就这样,一场预谋已久的求婚腹死胎中。 黎锦秀还记得,那天他们勉强哄好了情绪崩溃的周君墨后,有人庆幸地说:“还好我录了视频。”周君墨听到,哇地一声差点又哭了。 从此,周君墨在朋友圈子里就有了“Mr.Proud/骄傲哥”的外号。对此,他倒是宽宏大量,就当是暴露治疗,没几个月就自行消化良好,连头像都改成了一张骄傲玫瑰的手绘图,而现在这张图成为了周君墨酒吧的LOGO。 思绪回拢,黎锦秀推开绘有白玫瑰的酒吧大门。 “欢迎光临。” 一个陌生的短发服务生上前,询问黎锦秀有没有预约和订位。 黎锦秀朝吧台的位置看了一眼,问道:“你们老板在吗?” “在,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黎锦秀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来了,这个新来的服务员并不认识他,他说道:“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你跟他说,黎锦秀来了。” 那女孩子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黎锦秀站在玄关处,观察着骄傲的变化。玄关尽头挂画换成了鎏金的画框,吊顶上的藤萝被嫁引到了木制雕花旋转楼梯上,垂下一大片如瀑布般的绿色,另一边的玻璃墙酒墙里又添了一些周君墨收罗回来的绝版酒,酒架中做间隔的微型植物景观也换了好些个,生机盎然。 服务生小跑着回来,说道:“黎先生,请跟我来。” 黎锦秀驾轻就熟地跟她往里走,他们绕过玻璃墙,穿过挂着水培植物的卡座区,来到了吧台。酒吧吧台旁有一棵用玻璃立柱笼罩起来的大树,树干是枯木,上面的藤曼与苔藓却是活的,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显出一种蛮荒的生命力。 周君墨就靠在玻璃边上,带着礼貌的笑对黎锦秀说道:“稀客啊。”他脸型偏圆,长得秀气可爱,有一对眼瞳清透的杏仁眼,右眼的双眼皮里藏了一颗小痣。 黎锦秀挑眉:“少阴阳怪气。” 周君墨这才换了熟悉的笑容,他促狭地拍了拍黎锦秀的肩膀,说道:“哥们以为你走上人生巅峰就把我给忘了。”又装模做样拉开吧台前的高脚椅,“请上坐,黎总。” 黎锦秀也不矫情,直接坐下了:“跪安。” “少来!”周君墨又拍了他肩头一巴掌,转身进了吧台里,问:“喝点什么?” 调酒师就在旁边站着,黎锦秀见还是之前那个勒森,便直接问他:“勒森,有什么新品吗?” 勒森道:“最近有一款应该会合黎先生的口味。” “好。”黎锦秀也没问是什么就点了。 调酒师调酒,周君墨和黎锦秀聊天,他们好些日子没见,周君墨有一大堆话想要跟黎锦秀说。 “自从你进了银承,好些人明里暗里跟我打听你。”周君墨倒着苦水,“好多人我根本就不熟,也不敢跟你提,可累死我了。” “谢谢。”黎锦秀道。 周君墨摆摆手:“咱俩谁跟谁啊。” “就是你小子太没良心了。”周君墨瞪黎锦秀,“你多久没来找我了?” 银承和他的出身家庭相差太远,根本不是一个圈子,周君墨也不好意思线上问黎锦秀什么情况,不然好像显得他很心急似的。 黎锦秀无奈地笑:“我也很久没出来了。” “这么说,别人也没找?”周君墨问。 黎锦秀点头:“忙着工作。” 周君墨满意了:“那还行。”他压低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进银承了?”他记得黎锦秀爸妈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警察。 黎锦秀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沉默好一会儿才说:“你记得我哥吗?” “记得。” 关于黎锦秀的哥哥,周君墨印象深刻。 “咱们之前一块儿在MIT念建筑那会儿,你天天戴着耳机跟你哥打电话,其他人约你你也不出去玩,一问就说你哥生病了,你得跟他视频,所以,当时你哥在我心目形象就跟我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视剧男主人公一样。” 周君墨拿起手机搜出了剧照,递给黎锦秀看:“瞧,就这个,《病弱丈夫哑巴妻》这个男主角,天天白着一张脸、红着一双眼睛,多说两句、多走两步就上气不接下气,随时都可能呕血晕倒、闭眼嗝屁。” “结果那年暑假你哥过来,直接颠覆了我的想象。”周君墨比划了一下,“不说面色红润,那也是身强力壮,就他那个小臂露出来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特别练过,别提其他地方了。那时候我都怀疑,你之前说你哥病了是在敷衍我们。” 黎锦秀抿着唇,笑意若有若无。 尹莘小时候身体的确不好,长大后他的身体好些了,可也比常人更容易头疼脑热、感冒发烧。黎锦秀最紧张他生病,所以哪怕后来黎锦秀单方面宣布两人分手了,尹莘一说自己病了,他还是放心不下。即便他也知道,尹莘多半是装病骗他。 “黎先生,您的酒。” 勒森送了一杯浅灰蓝色的酒过来,黎锦秀说了谢谢。没打扰两人聊天,勒森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看黎锦秀抿了一口酒,周君墨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关于你哥,我记得还有一件事。” “骄傲刚开那一年,你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就坐这个位置喝了好多酒,怎么劝都不听,后来你哥来了。他想把你带回去,你抱着高脚凳不撒手,不愿意走,你哥最后只能连人带椅子一起扛走了。” 黎锦秀垂眼,轻笑了一下:“那把椅子现在还在我们公寓里。” 那时候,他正在念第一个硕士,尹莘好不容易盼他回国,将他骗去了完工的公寓,但没多久,尹莘就得知了他接下来准备去欧洲读书和定居的计划,两个人大吵了一架,黎锦秀冲出家门,在骄傲喝了一晚上的酒,直到尹莘找来把他带回去。 “没事,我不会要回来。”周君墨很大度,“当时你哥给我转了五万当酒钱和椅子钱。” 说完,周君墨见他神色不太对劲,于是小心地问道:“怎么?跟你哥吵架了?” 黎锦秀苦涩地勾起唇角:“我倒是想。” 他又抿了一口勒森调的酒,曾经挚爱的清爽微甜的口味现在却变得太过甜腻,黎锦秀放下酒杯,说道:“我哥去世了,一年多以前的事情。” 周君墨瞪大了眼睛。 “脑部恶性肿瘤,术后并发症走了。”黎锦秀说得很慢很轻。 周君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和黎锦秀的哥哥不熟,但他清楚,黎锦秀的哥哥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周君墨难以想象这一年多黎锦秀是怎么过来的。 最后,还是黎锦秀打破了沉默,他说:“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哥姓尹。” 尹莘因为身体不好和徐喻的限制,没有出国念书,他很少出现在黎锦秀本科以后的朋友面前,而为了避免一些麻烦,黎锦秀也刻意没有跟自己的朋友提起家里人姓什么、叫什么。 “姓尹?” 周君墨终于搞清楚了,黎锦秀的哥哥才是银承的继承人,周君墨曾经在报道里见过他的名字—— “……尹莘?” “对。”黎锦秀轻声回答。 周君墨突发奇想:“你是跟妈妈姓吗?” 黎锦秀知道他想歪了,说道:“我和我哥是表兄弟。” “噢、噢……那为什么?你哥是独子……?但表兄弟?”周君墨百思不得其解,“你爸妈有银承的股份?” 周君墨记得,黎锦秀进入银承的新闻通稿里明确写了黎锦秀是股东、是董事,他知道,黎锦秀肯定是大股东,新闻通稿才会特别提起这些身份头衔。 黎锦秀摇了摇头:“我哥把他的资产都留给我了。” 周君墨倒吸一口气,嘴巴张成了鹅蛋,久久没有说话。 好半天,他才手动合拢了自己的嘴:“哎。” 真不知道该说黎锦秀幸运还是不幸,他看着黎锦秀毫无波澜、如死水一般的眼神,心里想着,应该还是不幸吧。 家产再多也换不回最爱的亲人,难怪,黎锦秀缓了一年多才缓过来。 “兄弟。” 周君墨又拍了拍黎锦秀的肩膀,却没有说“节哀”那些话,黎锦秀扯着嘴角笑了笑。 “别笑了,难看。” 周君墨撤了他面前的酒,让人拿了瓶麦卡伦M Collection过来,“哥陪你喝。” 两人不怎么说话,就一杯一杯地闷着威士忌,勒森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情绪都这么低落,他怕这么喝下去要出事,就端了一盘翠绿的水煮毛豆、一盘插好牙签旗的伊比利亚火腿奶酪蜜瓜出来给他们当下酒菜,好歹垫垫。 就这么喝了十来分钟,刚才带黎锦秀进来的那个服务生突然紧张地走了过来。 “墨哥。”女孩子一脸尴尬,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小卓,怎么了?”周君墨以为她身体不舒服,问:“想提前走?没事,你走就行。” 小卓摇摇头:“不是。” 她走进了吧台,低声说:“两个客人在卡座上……”她说不下去了,只示意了一下方向。 周君墨和黎锦秀看过去。 靠墙的卡座上坐着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长得俊秀儒雅,不显老,大半个身体都隐藏在阴影里,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两杯酒,看位置摆放应该是和朋友一起来的。而那张小桌下隐约有个蹲在中年男人身下的影子,模模糊糊却微微地晃动着,明显是在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周君墨血气上涌,难以置信:“神经病吧!?” “老板……”小卓很紧张。 周君墨啧了一声:“我去说。”这事还得他这个老板出面。 黎锦秀却拦住了他,轻轻摇头:“别去,那个人我认识。麻烦。” 天子脚下,掉下块砖都能砸到叁个衙内,周君墨不是这个圈子里人,贸然去劝恐怕要惹一身骚,黎锦秀想了想,让周君墨给他又倒了点酒。 他端着酒杯起身:“我去,你等着。” 周君墨明白黎锦秀的话外音,但他担心黎锦秀出事,劝阻道:“算了,大不了当没看见。”开门做生意,总要碰见一些奇葩。 但黎锦秀已经走过去了。 黎锦秀没有遮掩,确定了对方看到自己后,他才走到卡座边上,却没靠太近。 “季叔叔,这么巧。”黎锦秀带着和煦的笑。 季听潮身体僵硬了一瞬间,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说:“你是……” 黎锦秀道:“我是黎锦秀。” 季听潮想起面前这个年轻人是谁了:“黎总。” 他的语气和态度都有些冷,黎锦秀仍是笑着敬了他一杯酒:“季叔叔好记性,不过叫我一声小黎就好了,年初聚餐的时候,赵阿姨就这么叫我。” 说完,他便看到季听潮咬着牙根,似乎闷哼了一声。 黎锦秀明白,桌下的人应该不是季听潮随便打的野食,而是他常年勾着的人,否则怎么会连季听潮妻子的姓氏都知道,还失控了。 不过这事跟他关系不大,他就是想把这俩人膈应走。 有了把握,黎锦秀不轻不重地继续说:“赵阿姨还说,季云驰弟弟选读了IB,但是有几门课程学起来比较吃力,所以问我有没有推荐的补习机构或者辅导老师,我问了问在做这方面的朋友,但还没机会告诉赵阿姨。” 季听潮脸色铁青,却还是忍耐着说道:“谢谢你,小黎,下次请你来叔叔家做客。” 他的儿子季云驰到了叛逆期,不太听话,赵宁宁跟他提起过找辅导老师的事。 季听潮又说:“我今天还有事待会儿就回去了,你年轻人,好好玩。” “好。”黎锦秀随口答应,“那季叔叔再见。” 黎锦秀回到吧台,果然没多久,季听潮就带着一个人走了。周君墨按耐不住好奇去偷瞄,说道:“看着是个清秀的……男人?” 那个看起来男人叁十二叁岁,戴着一副土气的黑框眼镜,垂着头像是哭了。 黎锦秀头也不回:“管他呢。” 确定那两个人走了,周君墨问道:“那谁啊?” “姓季,景云区区委书记。”黎锦秀点到为止,“他爷爷住文碧水,虽然退了。” 文碧水有荷枪实弹的警卫,住着的人不是现任核心就是退休的老干部,的确不是周君墨的圈子。 周君墨听他口气,问:“你不喜欢他?” 黎锦秀道:“的确不喜欢。” 尹莘还在的时候也曾经提醒过他,离某些人远一些,这其中就有季听潮。虽然尹莘没有明确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黎锦秀无条件相信他,肯定是他们做了什么。 “那是你怎么给他劝走的?”周君墨又问。 黎锦秀闷了口酒:“我堂姐给的灵感,她说,他们医院有人闹事,打了自己出轨的丈夫,所以我故意在他面前提了他老婆。”他不想回忆季听潮的事,转开了话题,“说起来,医院里被抓小叁的那个男方还是我高中同学……” “欸?什么事?”周君墨来兴趣了。 黎锦秀抬眼看他,问:“真要听?有点恶心。” 黎锦秀本就唇红齿白,现在酒气上涌,连脸颊眼尾带着一抹红,眼角和嘴角的痣也越发明显,看起来可招人了。 周君墨手贱地勾他的下巴,故意色迷迷地说道:“有你这张脸,说什么都不恶心。” “滚。” 黎锦秀拍他的手。 周君墨嬉笑着收回手,突然后背起了一阵恶寒,他浑身抖了一下而后看向周围—— 没事吧,没什么脏东西吧? 番外/彩蛋二:五年前的争吵(一) hehuan9. 车辆停稳,尹莘伸出手,想为黎锦秀解开安全带。 “我自己来。” 黎锦秀抗拒地别过了头,自行将安全带解开了,他想要打开车门下车,却发现车门还锁着。 “开门。”黎锦秀垂下眼说道。 尹莘却说:“亲我一下。” 黎锦秀紧张地看了一眼窗外:“哥,别闹了。”尹莘带他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是哪儿,只能看出是车库。 “私家车库。”尹莘提醒,“亲我一下,否则换我亲了。” 换尹莘亲,他可能会下不了车,黎锦秀狠了狠心,闭着眼睛在尹莘嘴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可他 刚想离开尹莘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回吻了过来。 “唔……哥……” 黎锦秀想要躲开,尹莘却来势汹汹,他含住黎锦秀的唇瓣,舌尖抵开齿间,勾缠住黎锦秀慌乱的舌尖吸吮舔弄,直到黎锦秀无法抗拒地顺从接受,唇间溢出断续的呻吟,气喘吁吁,“嗯……不、不要了……” “想我吗?”看好文请到:hehuan6.com 尹莘放开被亲得迷迷糊糊的人问道。 黎锦秀逐渐清醒了过来,他抿紧了微微红肿的唇,倔强地侧过头,一言不发。 尹莘原本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声音也变得冷淡:“下车吧,房子装好了,带你来看看。” 门锁解开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车内响起,黎锦秀故作镇定地打开车门下了车,留给尹莘的背影却带着几分落荒而逃。 尹莘抬起右手,用大拇指的内侧抚了抚自己湿润的唇角,眼神深沉。 电梯间有一个西装革履、戴着手套的陌生人,看到业主过来,他上前两步,礼貌地说道:“您好,尊敬的业主,我是您在望云首府的私人管家,姚维。” “你好……” 黎锦秀侧过头,习惯性地向身后的尹莘投去询问的目光。 尹莘不急不缓地过来,说道:“走吧。” 姚维转过身为他们按电梯,黎锦秀轻声问道:“写的我的名字?”他在外面不方便,家里人让他签过不少委托公证书,但他不知道尹莘把这套房子记在了他的名下。 尹莘微微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地笑:“我们俩的名字。” “别胡说。” 黎锦秀带着恼怒飞快地瞪了尹莘一眼,正好电梯到了,姚维伸出手请他们进去,黎锦秀逃似地走了进去。看到黎锦秀生动的表情和慌不择路的样子,尹莘心情稍微好些了,连薄唇轻轻勾了起来,随后走进电梯。 作为高级物业的私人管家,姚维全程跟随他们将他们送到家门口,为他们介绍了小区环境、日常设施、物业服务等等,最后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 “谢谢。”尹莘跟他道谢,关上了大门。 宽大的玄关只剩下两人。 尹莘望向黎锦秀的眼神侵略性极强,黎锦秀难免紧张,于是故作镇定地左顾右看,打量着这套在他指导下重新装修好的房子。 “和视频里看起来差不多,还不错。” 尹莘靠近了,独属于他的气息将黎锦秀环绕,黎锦秀愣了一秒,后知后觉听到他的声音:“真的只是还不错吗?” “这是你一手打造的地方,属于我们……” “哥,我渴了。”黎锦秀慌乱地打断尹莘的话,“有水吗?” 尹莘垂眸掩去了失望,只说:“有。” 他走到靠外侧的开放式西厨厨房,从嵌入式大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了黎锦秀,黎锦秀借着喝水避开与他的视线交流,走到了大横厅的落地窗前。 从落地窗望出去,近处是夜间氛围灯妆点露台花园,郁郁葱葱、花团锦簇,远处是城市的夜景,灯火璀璨、一览无遗。 “锦秀,以后我们……” 尹莘想要说什么,黎锦秀却慌忙打断了他的话。他将喝了两口的矿泉水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取出手机,说道:“有新邮件,我回复一下。” “好。” 尹莘干脆靠在一边的墙上,等着他,看他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去。 黎锦秀装模做样地回复了邮件,说道:“我去上一下洗手间,对了,哥,呆会儿我就回去了。” 尹莘没什么反应,黎锦秀松了一口气。 他随手将手机丢在茶几上,轻车熟路地去了最近的洗手间。他修改过很多次这套房子的图纸和3D建模,也看过很多次装修中的视频,对这里非常熟悉。 而黎锦秀走后,尹莘的视线落在了那支已经锁屏的手机上。 他走过去拿起手机,只试了两次就将黎锦秀的手机解了锁,然后毫不顾忌地调出了后台的APP查看。屏幕惨白的光照在尹莘细腻如冷瓷的皮肤上,他长而密睫毛垂下来,薄唇轻抿,如同鬼魅。 黎锦秀出来后看到的便是这个画面,他心里一惊。 “哥,你怎么看我手机!” 尹莘抬眼,嘴角带笑,视线却冰冷:“我不看你手机,我怎么知道你已经在申请英国的研究生了?我不看你手机,我怎么知道你居然还在咨询英国永居?”他的声音轻且慢,像是没什么情绪。 “我……” 黎锦秀对这两件事百口莫辩,却又因为尹莘偷看他隐私的行为生气:“这些都不是你看我手机的理由,哥,你太过分了!” 尹莘笑容越来越明显:“我过分?” “黎锦秀,我以为你准备提前毕业,是想早点回来,和我在一起。” “不要说了!” 黎锦秀神情崩溃,他走过去,想要从尹莘手中抢回自己的手机,“我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尹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扣着他的腰,死死地盯着他:“对啊,你多自由,你多潇洒,你想分手就分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不管哥哥的想法。” “黎锦秀,我每天都在等你,哥哥每天都在等你,可是你在外面有想过哥哥吗?有想过哥哥哪怕一秒吗?” “没有!”黎锦秀激烈地否认,“你是我哥!尹莘!你不要再闹了!” “我闹?我闹什么了?” 尹莘微微蹙眉,即便这样他的表情依旧很淡,“我被你丢下这么久,有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吗?” “不过没关系,就算你拿着刀往我心口里戳,我也不会怪你,黎锦秀,活该我这辈子被你吃死,我就是这么贱——” “你闭嘴!” 黎锦秀捂住尹莘的嘴,胸口剧烈地起伏,他完全没想到尹莘会说自己贱这种话,眼眶瞬间湿润了。 “不是你的错,从来都是我的错……” 他用力地推开尹莘,手机也没带就跑出了家门。 而尹莘脱力地靠在墙上,看着空落落的大门微微喘息。他一直在竭力地控制自己,才让自己没有做出可能会彻底伤害到黎锦秀的行为。 一个小时后,骄傲酒吧。 “锦秀,别喝了,酒不是这个喝法,你有什么烦心事,你告诉我……” 周君墨不厌其烦地劝说,黎锦秀却觉得他像一只飞来飞去、嗡嗡叫的苍蝇——他喝得太多,五感变得十分迟钝。 “嘘。” 黎锦秀握住一瓶威士忌,仰起头灌酒。 他的喉结快速地起伏,来不及吞咽的琥珀色酒液湿润的唇角流下来,顺着修长的脖颈下落,没入散开的衣领间。 认识黎锦秀四年了,周君墨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失控。 就在他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高约近一米九,皮肤是晃了眼的冷白,整个人如同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无论头颅形状、脸型五官、身形比例,还是露在衣物外面的脖颈、锁骨和双手都是完美精致、恰到好处,他的神情却淡漠而阴沉,还带着一丝不容察觉的愠怒。 周君墨愣了一秒,才想起这是谁。 “锦秀的哥哥!” 尹莘伸出冷玉似的手抓住了黎锦秀的手腕,将他手里的酒瓶抢了下来,递给了周君墨,周君墨连忙接住。 黎锦秀却因此剧烈地挣扎起来:“酒还我!放开我!” “跟我回家。” 尹莘将黎锦秀拉起来,黎锦秀却突然整个人滑了下去,他死死地抱住自己坐过的高脚凳,不服气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跟你回家!” 原来黎锦秀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周君墨手比脑子快地划开手机想要录视频,尹莘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别拍,他脸皮薄。”周君墨讪讪地收起了手机。 尹莘俯下身,将黎锦秀连人带椅子地扛到了肩上, 黎锦秀仍旧不老实,他拎着高脚凳在尹莘身上挣扎,胡乱地踢着腿:“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实木的椅腿砸在身上邦邦地响,尹莘却半点皱眉,像是感觉不到痛。 他单手掏出手机扫了吧台上的付款码:“五万,够吗?” “啊……够了够了……” “先走了。” 尹莘压住黎锦秀乱动的长腿,转身走了。 见他们走远,勒森凑过来,感叹道:“这臂力,真牛掰。” “谁说不是呢,锦秀身高一八六,少说也有一百叁、四吧,那椅子又是金属又是实木,应该也有二叁十斤……” “而且黎先生还在挣扎。”还在用高脚椅“揍”他哥。 周君墨目送这个新世纪奇观远去,然后对身边看热闹的店员说道:“去请那些拍照录视频的客人删掉照片和视频,然后每桌再送个冷盘表示一下。” “好的、好的。” 二十三肉连齿(四) 金子烛与霍霖漓背后关于汪屏安的讨论没能传进黎锦秀的耳朵里,他借着酒劲儿舒舒服服地睡到了一晚上,醒后神清气爽。 青天白日大太阳见不到鬼,黎锦秀心情也好了不少。 洗漱后换了套衣服,他跟芦苇湾的管家打电话要司机,管家问他是否回来吃早餐,说望云首府那儿好久没住人,今天的食材应该还没备上。 黎锦秀本来还想自己随便做点,听管家这么说,他拉开冰箱,发现里面果然空空如也——除了边上还整齐地摆着几瓶矿泉水和气泡水。 他拎了一瓶矿泉水拧开,道:“那我回来吃饭。” 这套房子是尹莘生前买的,从买下来就在黎锦秀名下。 核心地段顶级小区的顶层复式,上下加起来一千多平,全景大落地窗、空中泳池、叁面花园露台,该有的都有,最开始的装修风格却是开放商交付的精装奢侈风。 黎锦秀看不上千篇一律,画了图纸丢给尹莘,又隔着半个地球监工,将这套精装房重新敲了一遍,家装工艺品也换一通,去掉占比过多却单一沉闷的灰色瓷砖和黑色金属,大幅增加不同材质的元素和植物的比例,改造露台花园园林景观,让内外交相衬托、浑然一体,最后才改成现在这种经典而精致、宁静而舒适的风格。 他将压迫感极强的直型楼梯改成了富有动感、风格简约独特的原木旋转楼梯,楼梯楼梯顶部开天窗、侧窗,自然光线让楼梯的空间美感更强,也方便将户外露台花园的景色纳入视线范围之内。 客厅以象牙白与黑色为主色调,地板上铺开大面积的白色手工羊毛地毯,黑色的电视墙下方安装了带着深红棕色木制壁龛和木材储藏室的壁炉,使用黑色皮革的家具、少量的青铜工艺品、柔和的古典油画以及大型盆栽作为装点,增添环境中的色彩。 餐厅有着浓郁的灰蓝色墙壁,墙壁上挂着组合起来的风景油画,天花板悬挂着独特的玻璃灯具。深色木纹地板搭配带着浅灰和褐色花纹的手工地毯,北美黑胡桃木长桌面对着着落地窗与另一个不同风格的露台花园,用餐时既可以享受园林的雅致,也可以眺望城市的繁荣。 当然不止这些,卧室、书房,泳池、水疗室,健身房、私人放映室……这套房子里的每个房间、每个区域都由黎锦秀精心设计,每一件家具工艺品、每一样古董字画也都是黎锦秀反复挑选出来、确定摆放位置,尹莘再按照他的要求落地执行,两人就这样修改调整了约莫一年半才重装完成。 现在回想起来,它其实更像是他们的婚房,只是他自欺欺人,当作不知情。 黎锦秀的指尖轻轻滑过玄关与大厅之间的浅色木制控制台,智能家具控制系统被唤醒,中性的电子合成音开始播报今天的天气与温度、紫外线强度和穿衣提醒。 “……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锦秀。” 原本它应该说的是“祝你们度过愉快的一天,锦秀、尹莘。”。 尹莘在去世前删掉了自己的名字。 黎锦秀的心底隐约出现了些许恨意,因为尹莘去世前所安排的这种巨细无遗、面面俱到。 没多久,司机的来电敲碎了一室静默。 黎锦秀接起电话,平静地说:“下来了。” 他关门离家,穿过私家户外玄关,等候在电梯前的小区私人管家微微鞠躬:“您好,黎先生。” 黎锦秀记得他:“姚哥。” 姚管家为他按下电梯按钮,等电梯的时候问道:“家里设施设备运行都还顺畅吗?您过来前我简单测试用,但您知道,有些小问题居住使用起来可能才会发现。” 黎锦秀道:“都很好。” “那今天需要清洁或者收走垃圾吗?” “需要清洁一下,谢谢。”黎锦秀道。 电梯到了,姚管家跟着黎锦秀进了电梯,又问:“您去一楼还是车库?” “车库。”黎锦秀道。 姚管家按了电梯,安静地站在一边。 黎锦秀这时说:“我过俩天应该会搬过来,到时候人员可能会比较嘈杂。”他礼貌地注视着姚管家的眼睛,带着笑意,“得麻烦你了。” “明白,保镖、司机和保姆阿姨都会过来,对吗?” 黎锦秀颔首:“对,还有两条狗。” “行,到时候您把负责人的电话发给我,我这边跟他们对接。”小区一梯一户,多对一服务,黎锦秀要搬过来,跟来过的随行人员、车辆车牌都需要登记,方便物业后续更好地管理和提供服务。 “好。” 电梯抵达地下车库,黎锦秀道:“不用送了,姚哥,谢谢。”姚管家用戴着手套的手扶着电梯,目送他出去。 白天,黎锦秀轻装简从,和樊赤云一起带着大小金去箭山徒步。考虑到大小金现在腿脚不如之前好,这趟行程不长、不难,他们走得也不快,返程结束重新回到箭山脚下已经约莫四点半。 没看到熟悉的车辆,樊赤云问:“张哥还没到吗?”张哥就是最常跟着黎锦秀的司机。 黎锦秀道:“另外有人接。” 正说着,两辆牌照特殊的红旗停在了路边,车窗落下来,黎锦秀低声跟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然后对樊赤云说道:“上车吧,后面那辆。” 樊赤云愣了一下,黎锦秀却已经牵着两条狗上了车,他赶紧跟上。前排坐着司机和警卫,最后一排趴着两条喘气的狗,樊赤云坐在黎锦秀身边的座位,安静地闭着了嘴巴,双手规整地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 上次黎锦秀带去的司徒建兰不懂,樊赤云却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一个不能拍照、不能乱走动、不能乱说话的地方。 约莫开了两个多小时,他们乘坐的车辆驶入紫云山的范围 沿着一段高墙开到尽头,进入庄严的大门,门口的警卫装备严实、站姿挺拔,见有车来,他们稍微检查了车辆便注目礼放行,而后车辆继续沿着两侧郁郁葱葱的山路往上开。 樊赤云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环境,他不动声色地看出去,看到林间点缀着的园林建筑或低层别墅,以及随处可见的警卫安保。不远处,还有一座古朴的石塔鹤立鸡群、高耸林间,它应当是这座山里最高的建筑了。 最后,车辆进了一个大院,停在一栋两层别墅前。 “下车吧。” 黎锦秀也没等人给他开门,便俯身绕过樊赤云拉开了车门。樊赤云顺势先下去,接过黎锦秀递来过来的狗绳,将大小金带了下来,黎锦秀这才跟司机和警卫道谢下车。 这栋小别墅不是园林里的古董建筑,而是后来再修建的。别墅的前面有园林,后面有湖泊,除了空气清晰、风景宜人之外,樊赤云觉得也没什么特别奢侈的地方。 “我姥姥姥爷你应该认识。”黎锦秀说道。 樊赤云刚刚看到院门口挂着的匾额就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他说道:“是文参谋长和沉主任。” 黎锦秀轻笑:“嗯,我姥爷以前在你们基地见过你好几次,他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还很惋惜你当年退了的事情。” 樊赤云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道:“我是我妈一个人拉扯大的,从小到大,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我妈过上好日子。后来,我读书当兵,侥幸累积了些战功,升了职,让我妈日子也过好了,但没多久她又查出了肝癌。” “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不回去,可能一辈子就见不着我妈了,哪怕是最后一段路,我也不想让她孤孤零零一个人走,所以最后我还是提交了申请去陪我妈治病。” 黎锦秀笑容停滞,樊赤云还以为他是觉得他志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别人都是舍小家为大家,我做不到,我妈那时候也骂我目光短浅,不知道建功立业,但我不是那么在乎这件事,我有手有脚,之后再做什么不行。” 黎锦秀摇了摇头:“人各有志,你只是做了你想做的选择。” 他又问:“阿姨还好吗?” 樊赤云道:“我陪她天南海北看病看了五年,但去年年末的时候,人还是走了。” “不过有你陪着,阿姨肯定很幸福。”黎锦秀轻声说。 樊赤云笑了:“我也不知道,但是那几年除了病痛的时候,她是挺高兴的。我妈心态好,到处折腾看病也不发脾气,只说她从来没去过那么多地方,就当旅游了。所以只要她状态还行,我就带着她到处看风景,反正我力气大,上山下海都背得动她。” 黎锦秀眼里带着点羡慕地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别墅里面就走出来个人。 “锦秀来了。”是家里的保姆阿姨。 黎锦秀道:“荣姨,姥姥姥爷呢?” “在客厅里,对了,你徐家姥姥也来了。” “好的。” 他取了湿巾和阿姨一起给大小金擦了脚,然后解开了牵引绳,阿姨接过绳子放好,黎锦秀道了谢后带着樊赤云走进去,两只狗不急不忙地跟在他的身后。 屋子里装潢古朴雅致、大开大合,没有奢靡之气。若说什么和其他首长领导家里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纪念类的物品很多,尤其靠近客厅的博古架上,全是合照合影、奖杯奖章,还不局限于文、沉二人,樊赤云略微扫过,在里面看到了黎锦秀某次国际数学竞赛的奖杯和照片。 照片里的黎锦秀看起来才十二叁岁,笑容灿烂。 “笑得很傻吧?”黎锦秀说道。 樊赤云摇了摇头:“没有。” 黎锦秀道:“我那次的成绩超过了我哥叁年前参赛的成绩,所以特别高兴。” “噢……” 樊赤云听到黎锦秀主动提他哥,心中的警铃响了一下。 之前徐喻跟他们嘱咐过,请他们务必要留心黎锦秀的状态,因为自从他们家大儿子去世后,黎锦秀一直存在自杀的行为。而跟在黎锦秀身边这么久,这还是樊赤云第一次听到黎锦秀主动提起他哥。 黎锦秀没继续说下去,进了客厅。 “姥姥,姥爷,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黎锦秀提高了点音调,整个人都活泼了几分。 樊赤云紧跟在他身后,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老领导以及他的伴侣沉主任,他们两人的沙发上旁边还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女性,约莫六十岁,笑容温和、长相斯文,长得跟徐喻很像,黎锦秀相互介绍后,樊赤云才知道这是徐喻的妈妈,兰隽。 老领导笑呵呵让黎锦秀和樊赤云坐下,关切地问了几句后,他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提起了樊赤云当年那两次惊心动魄的一等功。 樊赤云自然是不好意思,但架不住在场的人都好奇,最后樊赤云忘了那点拘谨,自然而然地在老领导说得不太精确的地方补充说明。 大家又说说笑笑用过晚餐,樊赤云跟文琴下棋,黎锦秀陪着沉竹实和兰隽在廊下聊天,聊着聊着,兰隽就提起了黎锦秀要搬出去住的事情。 “只是工作日住那儿,周末还是回芦苇湾。”黎锦秀道。 沉竹实说:“也好,他们这个年纪有几个能天天呆在家里?人家有自己的生活。” 兰隽道:“我也这么说,就是小喻不放心。” “小喻就是操心太多,我都替她累。” 黎锦秀微微蹙眉:“我还是不搬了……”他的确没考虑到爸妈得需要。 兰隽却拦住他:“你想搬就搬出去,又不是不回家了。” “小喻固执,追求完美,自我要求高,但她不明白养孩子要学的是放手,你又太听话,你一直顺着她,只会助长她的焦虑。” 黎锦秀道:“我妈很好。”他看了一眼沉竹实,又说:“妈妈也很好。” 沉竹实笑了:“看咱们家这个,打小就是一碗水全家都能端平,你妈妈什么样儿我就不说了,她和你爸爸都是,顾事业不顾家庭。” 黎锦秀道:“他们有自己的追求。” 而且也不是真的不顾,有时间还会回来看看家里父母、看看小孩儿的。 兰隽说:“人活一世,各有活法儿,我就常跟老徐讲,咱们当父母长辈的做好后勤、做好支援就行了,只要孩子不走弯路,怎么过不是过。就像小樊,照他当年那个情况,路顺畅着呢,可人偏偏前途也不要,就要去陪他妈妈,要去尽一份孝心,普通人肯定觉得他傻,我倒觉得他这个人通透,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 “是。”黎锦秀轻声。 兰隽见他情绪低落,拍了拍黎锦秀的手背,说:“秀猫,不管是你还是你妈,你们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黎锦秀点了点头,眼睛微微湿润:“嗯。” 沉竹实心底藏了好多话,又怕说得太唐突刺激到他,最后只笑了笑,倒是兰隽语出惊人,直接挑破了。 “其实,之前我们就发现你和小莘的事了。”兰隽说。 黎锦秀懵了:“啊……” 他以为全家都是因为尹莘的遗嘱才知道的。 兰隽道:“你当我们这么多年的盐是白吃的,只是不说罢了。而且,那时候你妈反应激烈,我和你沉姥姥就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你们如果非要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可家里……” 黎锦秀清楚,家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尹莘在一起,只会害得尹莘和家里人都被人非议。 表兄弟在一起了,不说惊世骇俗,那也够编排好几年。 沉竹实却说:“所以说你小子小时候兵法没学好,不懂‘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更没好好学过论持久战。” “我们都老了,哪有真为了一张脸皮就要逼迫孩子就范的道理,再说,就算我们不高兴,大不了你们俩就国外去生活,我们想你们了,不还是得打电话请你们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人家。” 黎锦秀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兰隽轻轻地笑了一下:“小莘倒是这么打算的,只是……”她停顿了一下,“计划赶不上变化。” 黎锦秀没再说话。 “好了,去休息吧,我跟你兰姥姥再聊一会儿。”沉竹实看着他实在心疼,便让黎锦秀去休息。 黎锦秀却说:“没事,我陪陪你们。” 他思来想去,转而说起遇到了季听潮的事情。 “以前我哥对我说过,季书记有点问题,却也没细说,是怎么了?” 沉竹实不是这方面的,兰隽倒是知道点东西,只说:“听说在查一些当年的事情,但事情还没查清楚。不过,你妈妈可能知道——对了,你妈妈调进了中央,下个月应该就会回来。”她指的是沉蓓。 沉竹实倒是疑惑了:“牵扯到了刑事?” 沉蓓是刑侦,调回中央应该也是进刑事侦查局,如果他们参与查季听潮的旧事,那岂不是意味着季听潮不只是违纪违规,多半还有人命官司。 兰隽道:“这些事还没尘埃落地,就不说了,但锦秀少跟他们接触。” 沉竹实想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说道:“锦秀从小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两面叁刀的人,所以连带着也不愿意到我们这儿来。” “没有不愿意。”黎锦秀推脱:“而且,也没有不喜欢,只是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 黎锦秀很小就发现了,有些人对他的态度取决于是否知道黎锦秀的家人是谁。 每次当那些原本有点凶巴巴的人因为知道了黎锦秀父母或者家里人变得谄媚的时候,黎锦秀没有一点儿出了口气的感觉,只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这种态度上变化不取决于是否认识他,而是因为知道了他的家庭。 姥爷告诉他,人的本性——或者说,生物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黎锦秀的家庭对有些人来说代表的利益和好处,而在不清楚黎锦秀家庭之前,黎锦秀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孩,所以他们才会表现得冷淡或者只是礼貌的客套。 但冷淡也好、礼貌也好、谄媚也罢,刚开始的态度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品行如何。 有人口蜜腹剑,有人刀子嘴豆腐心,但也有人内外一致——有行得正、嘴巴甜、办事漂亮的,也有口拙、心毒、什么都做不好的,说到底,还是要看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为了利益和好处,人短时间的态度和行为变化不足为奇,可长久下来却难说,这就是日久见人心。 那时候的黎锦秀不明白,他问尹莘:“为什么要日久才能见人心,每个人的心都不一样吗?可是书上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 尹莘回答:“这有争议,性善论存在,性恶论也存在。” 黎锦秀又问他:“哥哥觉得人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尹莘说:“我认为,每个人的心都是不同的,就像是出厂时候就形状不一、成分不一的原材料,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打磨,结出善果或恶果,变成珍珠或鱼目。” 黎锦秀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哪怕是圣人也要吾日叁省吾身,因为心不是生下来就长好了,而是每个人自己养好的。” “聪明。” 尹莘带着笑,忍不住捏他肉嘟嘟的脸颊。 二十四肉连齿(五) 黎锦秀周一搬进了望云首府,徐喻却还是不放心,出差结束就拉着尹朴声来看黎锦秀。见黎锦秀乖乖地带上了保镖、阿姨和司机,她终于满意,吃过饭后舒心地走了。 走之前,尹朴声拉过黎锦秀,偷偷地说:“秀猫,要不,我还是把大小金带回去。” 黎锦秀见他神神秘秘地,还以为要说什么隐秘的悄悄话,结果是“抢抚养权”,黎锦秀失笑道:“那就带回去吧。”大小金在一起习惯了,也不好分开。 于是,两只狗还没睡上这边的狗窝,就又跟着徐喻和尹朴声回了芦苇湾。 不过还好家里有人,也不至于黎锦秀一个人空落落地。就这么过了两天,某天晚上,刚刚结束应酬的黎锦秀接到了琼白的救助电话。 “不好意思,黎锦秀,你能不能来一下雁栖南路58号?”琼白语气有点僵硬,“出了点麻烦,有一家人把我当坏蛋了。” “好,我马上来。” 问清楚了具体的地址,黎锦秀挂断电话,对司机说道:“去雁栖南路58号。” “好的,老板。” 叁十分钟后,黎锦秀抵达雁栖南路58号,天悦凤凰台小区,这是一个还算不错的高档小区,有高层区和别墅区,琼白给的地址就在别墅区。 别墅区门口的门卫询问黎锦秀的司机:“你好,请问找哪位?” 黎锦秀跟司机报出了一个人名,那是他一个住在这里的朋友。门卫登记后打开了道闸杆放他们进去,却没发现黎锦秀的车辆没有往他登记的那个楼栋开去,而是开到了另一栋栋别墅前。 让司机先在旁边等着,黎锦秀带樊赤云下了车,走到门口按了门铃。 很快,就有一个中年阿姨出来开门,她大剌剌地问:“谁啊?” 黎锦秀道:“您好,我是毕琼白的朋友,我姓黎,听说这儿出了点误会……。” “啊,你是那个江湖骗子的朋友!”阿姨打断了黎锦秀的话,她气鼓鼓地迈了两步出来,想要抓住了黎锦秀的衣袖,“好啊,你来正好!你知道她把小汪总害成什么样了吗!” 黎锦秀反应敏捷地躲开了她的手,而樊赤云脸一沉,粗声粗气地说:“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你们——” 阿姨脸色一变,她还想说什么,黎锦秀却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樊赤云紧跟其后。 这是一套现代轻奢风的房子,从格局、硬装和软装能看出来,家里用心装修过,也维护得不错。但现在,屋子里却一片狼藉,从玄关到客厅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散落的家居物品或者红褐色的呕吐物。 也没有换鞋的意义,黎锦秀绕开呕吐物往里走。 “这是血吗?”他问樊赤云。 樊赤云仔细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是,像是染了色素的草木灰。” “你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阿姨追在他们后面。 黎锦秀说道:“我说了,我们来找毕琼白,她在哪儿?” 阿姨还想发作,饭厅旁的楼梯上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在我哥的房间。” 黎锦秀和樊赤云抬起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她穿着粉色的家居服,长发披肩,嘴唇发白,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发抖。 “小妹妹,你爸妈也在里面吗?”黎锦秀问。 那女孩说:“我妈在,爸爸不在……” 阿姨气势汹汹地打断她的话:“如意!你怎么能什么都告诉外人!” 那女孩被她吼了,扁了扁嘴差点哭了:“我、我只是害怕……他们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黎锦秀看了那个阿姨一眼,客套却疏远地问道:“这位女士,请问您是她的亲戚还是什么人?” 阿姨双手叉腰,抬起自己的叁层下巴,瞪着黎锦秀:“我是家里的阿姨,怎么了?你看不起阿姨?我就说,江湖骗子的朋友怎么会是好人,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牛高马大……” 她不肯进行有效沟通,黎锦秀也懒得理会她,他转过身带着樊赤云就上了楼,到了那女孩面前,问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怯生生地看了楼下阿姨一眼,说:“我叫汪如意。” 听着有点耳熟,黎锦秀问道:“汪屏安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哥哥……”汪如意道。 原来是汪屏安的妹妹,这么一说两人是有点像,都是长脸长鼻。 黎锦秀道:“我叫黎锦秀,和你哥一样,都曾经是世星中学的学生。”杨之夏不在,他身上也没带名片,也只能这么介绍一下。 “黎锦秀?我知道!”汪如意放松了许多,“我哥哥之前提起你,他说你是银承的总经理,之前他还和你吃了饭。”那天,他爸和他哥都很高兴。 “对,能带我去你哥房间吗?” 汪如意道:“好,跟我来。” 黎锦秀和樊赤云跟着汪如意上了二楼,他们身后又传来了咚咚咚的上楼声,汪如意扶着扶手回望了一眼,见是阿姨,于是抢先一步说道:“王阿姨,我妈说了,让你看着楼下。” 王阿姨一脸不高兴地用鼻子出气,拉长了声音:“知道了,大小姐——” “这也太没礼貌了。”黎锦秀蹙眉。 对客人没礼貌,不会好好沟通,对自己家雇主呼来喝去、阴阳怪气,这个阿姨如果是放他们家早就被开除了。 “她一直这样对我。”汪如意撇了撇嘴:“在我家,她最舔的人是我爸和我哥,我妈骂我,她就学着我妈骂我,还老跟我妈告我的状。而且她偷藏我房间的钥匙,拿我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可我妈不信,说拿了就拿了,那么点东西不值钱。” 黎锦秀没见过这种阿姨:“怎么这样?” 汪如意无奈地“嗯”了一声。 等走到汪屏安房间门,她又有些瑟缩:“我可以不进去吗?我有点害怕……” “没关系,你回你自己的房间吧。”黎锦秀道。 于是,汪如意伸手敲了敲门:“……妈,黎总来了。” “什么黎总?” 房门打开,一个满脸憔悴的中年女性走了出来,同时还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肉气息。 汪如意忍不住捂住鼻子倒退了两步,却因此激怒了中年女性。 她那纹得尖尖细细的眉毛倒竖,气愤地说:“汪如意,你什么意思,这时候给我做作上了?你嫌你哥臭还是你妈臭???” “妈……我没有……”汪如意被劈头盖脸地骂得眼泪汪汪的,“我就是……我就是……” 黎锦秀上前半步,将她挡住,问道:“您是汪屏安的妈妈?我是黎锦秀,毕琼白的朋友,听说有点误会,她叫我来看看。” 汪屏安的妈妈李玫打量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目光中的不悦逐渐散去,她想起来了,女儿刚刚说,黎总来了。 “你是银承的黎总?” “对,我也是世星的,前段时间还跟汪屏安吃过饭。” 李玫态度软化下来,她舔了舔唇,说道:“我姓李。黎总,你怎么会和那个骗子是朋友?” “李阿姨。”黎锦秀道:“她不是骗子,能不能让我先进去看看。” “好吧。”李玫同意了。 她侧过身体,让黎锦秀和樊赤云进去,汪如意则是趁她没注意到自己,转身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汪屏安的房间很闷,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肉味道也十分浓重,不过还好地板上并没有什么脏东西,像是已经打扫过了。进来后又路过一个吧台,黎锦秀和樊赤云看到了房间中央的大床,汪屏安穿着睡衣躺在床上,脸白如纸,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屏安生病了。”李玫说道。 而另一边,靠近阳台门的位置,被绑在单人沙发上的琼白先一步看到了黎锦秀,她连忙喊道:“黎锦秀,我在这里。” 黎锦秀和樊赤云连忙走过去。 琼白穿着白色卫衣和牛仔长裤,扎着马尾,她双手都被绳子绑了起来,固定在了单人沙发,看起来简直是弱小又可怜。 黎锦秀皱着眉头回过头,说道:“李阿姨,能不能先把我朋友放开。” “放了?黎总,不能放!”李玫惊恐地摇头,“我儿子这两天稍微好一点,结果这个女人一来就对我儿子喊打喊杀,还给我儿子灌了好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害得他又昏过去了,她肯定是什么江湖骗子!天杀的!我要报警!我要报警把她送进去!” “我说了很多次了!” 琼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玫,“我是在救你儿子,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 李玫反驳:“怎么可能!你哪里像个道士先生了!?我们家也在寺庙和道观捐了供奉,人家道长和大师显神通的时候都要念口诀,都用法器,你什么都不用,就只点几根香,然后给屏安灌你那个黑乎乎的水,都不知道哪里来的,放了几天了!” 琼白也很气:“世界上只有道士和和尚了吗?我是出马仙好吧!你是不是北方人,啊?保家仙都不知道?” “你凶什么凶!你出什么仙了不起啊!我让你把我儿子搞成这样了吗!?”李玫不甘示弱。 琼白翻了个白眼:“是你儿子托朋友请我过来的,你不信,你自己去翻他手机,或者去查监控,看看是不是你儿子把我带进来的。”要不是钟小芸拜托她,她才懒得来呢。 “你们先别吵了。” 黎锦秀大概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叫停了剑拔弩张的两位,然后对李玫说道:“李阿姨,我可以为我的朋友担保,她不是坏人,应该也没有说谎骗你,请先把她放开吧。” 黎锦秀都这么说了,李玫虽然内心挣扎,可最后还是同意了。 樊赤云便去给琼白松绑,谁知他还没靠近,琼白就突然站了起来,手腕上的绳子滑落了一地。 “不用了,我刚刚只是保持一下礼貌。” 绳子是李玫和那个凶巴巴的阿姨慌乱中绑上的,没什么技术含量,她早就解开了。 琼白抱着臂,挑衅地对着李玫挑了挑眉毛,李玫神色扭曲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又因为黎锦秀在场而憋了回去。 黎锦秀忍不住轻笑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想起床上躺着的汪屏安,轻咳了一声,问道:“琼白小姐,汪屏安到底怎么了?” 琼白道:“还能怎么。” 她走到汪屏安身边,叁根又细又长的手指卡在汪屏安的下巴两侧,指尖陷入他凹陷的脸颊里,她用力往下一按,迫使昏迷中的汪屏安张开了嘴,“看。” 汪屏安的口腔里少了一大半的牙齿,明明是个年轻人,牙床却发黑萎靡,那些没有牙齿的地方翻开一个一个血肉模糊的窝,像是能看到里面的神经或者骨头。而他剩下的牙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大约只有七八颗,但即便是这样,那两叁颗并排的牙齿之间却还卡着明显的肉屑。 黎锦秀想起之前堂姐说的事情,不由得想到,难道汪屏安都这样了,还是忍不住吃肉吗? 李玫扑过去,打开琼白的手:“你做什么!这不好看!”这还是在黎总面前,他儿子还要不要形象了。 “李阿姨,汪屏安他到底怎么了?”黎锦秀问道。 “就是出了点小事,牙齿生病了。”李玫还惦记着汪屏安之前说有可能能和银承合作的事情,她给汪屏安盖好被子,努力对着黎锦秀笑了笑,说道:“黎总,没事,过几天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只是掉了牙齿而已,医生说了,种好了跟正常的牙齿没什么区别。 她这么说了,黎锦秀也不好再问,想着先把琼白带走,他说道:“那我们就先走了,今天的事不好意思,打扰了……” 正说着,床上的汪屏安忽然醒了。 “妈!”他直勾勾地瞪着眼睛,抓住李玫的手臂,张开满是黑洞的嘴,喊道:“妈,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好好好,妈妈让阿姨给你做,瘦肉粥好不好?” “不要肉末!不要!我要吃肉!我要吃大块的肉!”汪屏安太过激动,连身下的床都在跟着晃。 李玫按住他的肩膀:“好,吃肉吃肉,妈妈给你端来!” 樊赤云看着这人像是精神病犯了,有点瘆得慌,劝道:“老板,我们还是先走吧。” 一旁的琼白却抓住李玫的肩膀,厉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打算救你的儿子了?” “你干嘛!你抓疼我了!” 李玫生气地去打琼白的手,而床上汪屏安掐着她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上掐出了一道道痕迹:“妈!我要吃肉!妈!!!” 黎锦秀和樊赤云都看不下去了,两人几乎同时按住了汪屏安,汪屏安却因此挣扎更得激烈。而这时候,因为靠得近,黎锦秀和樊赤云都能闻到他身上传来浓郁的腐臭味。 怎么会这么臭? 樊赤云看到地上那团刚刚绑过琼白的绳子,他抓起绳子:“老板,把他绑起来。” “好。” 黎锦秀屏住呼吸,压住汪屏安的四肢,樊赤云动作迅速地将汪屏安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最后固定在了床上,黎锦秀这才松开手。 “你们干什么?” 李玫着急地去扒拉汪屏安身上的绳子,“我儿子只是饿了!” 黎锦秀忍住检查自己衣袖有没有沾上味道的欲望,说道:“李阿姨,你不觉得汪屏安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吗?” 李玫不肯承认:“有什么不对劲!他就是饿了!” 樊赤云绑的绳结复杂又牢固,李玫解了半天都解不开,汪屏安却越来越狂躁:“放开我!妈!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李玫安抚着他:“好好好,妈让阿姨给你端肉上来——” 话还没说,汪屏安突然像一张弓一样弹射开来,他张开嘴,一口咬在了李玫的脸上。 汪屏安剩下的几颗牙齿里还有两颗门牙,不断地用力地合拢,零星的臼齿敲击作响,而那两颗门牙也因此反复地在李玫的脸上摩擦,堪堪嵌入肉中。 “屏安、屏安……啊——!” 李玫痛得眼前发黑,又不停地喊阿姨:“阿姨、阿姨!端肉!” 二十五肉连齿(六) 樊赤云和黎锦秀连忙将汪屏安拉扯开来,李玫终于脱身,她捂着脸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嚎啕大哭:“屏安、屏安,你到底怎么了!” 黎锦秀这才注意到,她的胳膊和手腕上有许多新新旧旧的咬痕。 这不是汪屏安第一次发狂咬人。 琼白冷眼看着他们的闹剧,说道:“我说了,他不是口腔疾病,也不是饿了,你不信。” 李玫哭着说道:“可是他爸爸找了道长来看过,道长说没什么脏东西啊!” 琼白脸色凝重上前一步,问:“哪个道观的道士?叫什么?” 李玫道:“就是出云观的侯道长,我们家的风水都是他来看的,以前他也替我们做过好几场道场祈福的法事。” “出云观,侯延耀,是吗?”琼白说道。 李玫点头:“是的,就是侯延耀道长。” 琼白跟黎锦秀说道:“我出去打个电话,” 黎锦秀问她:“那汪屏安呢?”樊赤云还费劲地按着人。 “回来再说,还死不了。” 琼白说完,转身出去打电话。 李玫眼睁睁看她出去,错愕地问:“怎、怎么了……” 黎锦秀道:“琼白小姐有点事,马上回来。”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绑着屏安吧?”鲜血已经染红她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她却完全不顾自己,只顾着心疼汪屏安。 黎锦秀道:“李阿姨,你先处理一下伤口,我去问问医药箱在哪。”说完,黎锦秀走过去打开了门,但他没想到门外蹲着一个人。 汪如意抱着医药箱,胆怯地站了起来,说道:“……黎总,我妈妈又被咬伤了吗?” 黎锦秀点头,问道:“他经常咬人吗?” “嗯,这段时间我哥不知道怎么了,他很爱吃肉,可是吃了肉都塞牙,每次弄得鲜血长流,还弄掉了牙齿,医生说他不能再乱吃了。可是,如果不给他吃肉,他又会发疯,逼急了还咬人,我们全家都被他咬过。我爸说把我哥绑起来,我妈妈不愿意,而我嫂子在家里受不了了,就带着点点回她的家了。” 汪如意又解释了一下,“点点就是我侄女。” “我知道了。”黎锦秀接过她手里的医药箱,说:“害怕的话不用进来了,我会给你妈妈处理伤口。” 汪如意咬了咬唇:“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害怕,但是我不喜欢……我妈因为我哥骂我……”她低下头抿着唇,鼻子发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 “你妈可能是太着急了。”黎锦秀想摸摸她的头,但考虑到这个孩子有些大了,为了避免误会,他只是安慰了汪如意两句,又问道:“你和你妈妈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汪如意擦了眼泪,摇了摇头。 黎锦秀便说:“你去跟你们阿姨说,你妈妈说了,让她做你们的晚饭,等会儿你们下来吃。” “可我妈妈可能不会吃……她担心哥哥,已经好久没好好吃饭了。”汪如意道。 黎锦秀说:“没事,你先让阿姨备着,我等下劝劝你妈妈。” 汪如意期待地看了黎锦秀一眼:“好。” 她虽然只是高中生,但也知道家里的生意很重要,他爸和他哥那么看重黎总,他妈应该会听黎总的话。 汪如意下楼,黎锦秀拿着医药箱进屋。 他让李玫坐在一边,给她处理脸上的伤口,李玫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自己来吧。” “李阿姨,没关系,我帮你处理快一点。” 黎锦秀的手很稳,他拆开一次性棉签,沾了碘伏,细致地将李玫脸侧的伤口消了毒,“不是很严重,应该不会留疤。不过,有点痕迹也不明显,位置比较靠下,我听说皮肤科有很多帮助疤痕恢复的方法,之后万一有留疤的倾向,可以去看看。” 李玫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委屈的泪水萦绕在眼眶。 自从汪屏安得了这个怪病,儿媳妇抓了奸受不了气跑了,她老公……被咬了两次后,就常找借口躲出去——李玫知道他多半在哪个小情人那里,家里到现在就只剩下只有一直陪着她的阿姨和年幼胆小的女儿。 想着屏安不能出事,李玫强撑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却忘了她真的很累也很害怕。 处理好之后,李玫嘴唇微微颤抖,问道:“黎总,那个琼白小姐……她真的能帮屏安吗?” 黎锦秀一边盖上碘伏的瓶盖,一边说道:“应该可以。” 自从他们进来以来,除了和李玫吵架,琼白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神色,应该是有把握。 “那……屏安到底是怎么了……?侯道长说,没有脏东西啊!”李玫很是着急。 黎锦秀先安抚了她:“先别急,李阿姨。” “这种事就像看病一样,有时候可能有误诊,或许那位侯道长那时候还没能发现问题。” 据他所知,出云观是正规的道教机构,汪屏安家里不至于找错道士,所以,要么这个侯道长道行不够,要么…… 黎锦秀想起了之前道盟和司徒建兰的事情。 道盟都能有人动歪心思与金子烛、沉抟合作,那么其他的玄学中人也有可能做出类似的事。 这么想着,黎锦秀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一个思维漏洞。 金子烛和沉抟的躲猫猫游戏是分别跟生前和死后的同一人达成交易,道盟的内鬼在这件事里充当了什么样得角色呢? 无利不起早,总不能是因为金子烛的贿赂。 从孽镜显示的往事来看,金子烛爱财如命,黎锦秀觉得他很难做出把自己拿到的钱分出去这种事。 还有一点,道盟的资源和地位应该天然高于金子烛和司徒建兰,道盟的人可能只是这一点因为被发现贿赂的风险就去栽赃甚至杀害司徒建兰吗?他们明明只需要先一步杀掉金子烛,或者将金子烛和沉抟暴露出去就可以了。 太反常了。 他掌握的信息不多都能发现这么多疑点,恐怕琼白他们了解得更多,黎锦秀又想起刚刚琼白跟李玫确认侯延耀身份的神色,难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这时,樊赤云突然站到了黎锦秀的身旁。 黎锦秀收回思绪,下意识望向床上的汪屏安,问道:“他不闹了?” 汪屏安被绑得像个蝉蛹一样躺在床上,眼眶凹陷,眼珠子却突出地瞪着天花板,脱力地赫赫喘气。 “对,终于不折腾了。” 樊赤云叹了口气,“但是我饿了。”没想到会出这件事,晚上他没吃特别多。 的确,控制住发疯的汪屏安是个体力活。 黎锦秀对李玫说:“李阿姨,刚刚汪如意说你没吃饭,她担心你的身体,让阿姨做了饭,刚好我朋友也饿了,能不能让他跟你们一块吃一点儿。” 李玫听到汪如意关心自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好、好,没问题……但是……屏安怎么办?” 黎锦秀道:“你帮你们守着,你们下去吃饭吧。” 樊赤云拒绝:“不行,我不能走。” 万一汪屏安等下又当窜天猴把老板给咬了怎么办? “那这样,我让阿姨把饭端上来,我们在对面的茶室吃,开着门也不怕出事。”李玫道。 黎锦秀道:“那也好。” 叁人去吃饭,黎锦秀坐在琼白刚刚被绑的单人沙发上,守着还喘着气的汪屏安。 虽然高中的时候他很少与汪屏安接触,不怎么熟悉,但前段时间还一起吃饭的人突然变成了这样,黎锦秀难免心生同情, 琼白打完电话回来,见房间里只有黎锦秀一个人,李玫不在,她松了一口气:“他妈呢?晕了?”千万得是晕了。 黎锦秀指了指她身后开着的门:“在对面茶室吃饭。” “噢。” 琼白有点失望,随后她又打起了精神,“趁他妈不在,赶紧干活,我听她说话我就头疼。” 黎锦秀没说什么李玫是太着急的话,刚刚的李玫对琼白的确挺没礼貌。 他问道:“汪屏安到底怎么了?” “魇祟。”琼白道。 黎锦秀问:“什么是魇祟?” 琼白道:“你就当是一种妖术吧,但他的情况有点复杂,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体里有一股阴气。” 她取出几张空白的符纸,道:“我要给他灌符水,让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黎锦秀,你帮我找几个杯子或者碗,我还要水。” 她本来准备了一大瓶符水呢,结果正灌的时候被李玫打断了,瓶子也不知道哪去了。 “好。” 黎锦秀走到房间里的吧台前,找出了好几个杯子,又打开了一桶放在一旁的纯净水。琼白也不含糊,她将将五张符纸在吧台上依次摆放开来,又从身后的腰包里取出叁柱香、一盒朱砂和一支小巧的毛笔。 “我要占手窍画符了。” 出马仙的占手窍指的是请仙家上身,借人的手画符,黎锦秀知道,这个过程不能打扰,便退开了些。 琼白点香,闭着眼严肃而虔诚地礼拜,低声默念一长串黎锦秀完全听不懂的话,那些话语的发音非常奇特,不像黎锦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突然,琼白身体抖了抖,睁开双眼,神情变得更为木讷,她右手持香,左手却握住了那只已经蘸过朱砂的毛笔,快速地开始画符,不过一分钟,那五张符纸便画满了奇特的图样——与道教或者佛教的符箓不同,就黎锦秀看来,它更像是一幅画。 琼白收笔,转过头看了黎锦秀一眼,她嘴唇动了动,黎锦秀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下一秒,琼白长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了眼睛。 “成了。” 琼白并未放下那叁支香,而是开始烧制符水,直到黎锦秀给她准备的容器都装满了浑浊的红褐色液体,琼白手中的香也燃尽了。 “黎锦秀,你去给他灌下去。”琼白说。 黎锦秀虽然不喜欢汪屏安现在身上的味道,但是救命要紧,他没有犹豫,端起符水走到床边,掰开了汪屏安的嘴巴,一杯一杯地往他的肚子里灌。 灌完了所有的符水,汪屏安开始痛苦地打滚。 “啊……啊……” 黎锦秀见他好像要吐了,眼疾手快地把床边得垃圾桶拉了过来,正巧汪屏安忍不住了,他翻身俯靠在床沿,对着垃圾桶张嘴就吐。 黎锦秀退避叁舍。 这时,李玫等人听到动静忙里忙慌地跑过来:“怎么了!?屏安怎么了?” 琼白怕她又误事,趁她还没进门,冲过去关上了门,说道:“在外面等着,待会儿就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真的吗?毕小姐!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隔着门板,李玫忍不住哭道。 而屋内,汪屏安呕得撕心裂肺:“呕——呕——” 黎锦秀远远地站着,也不敢仔细看,生怕自己也吐出来。 琼白倒是不嫌弃,她认真观察着汪屏安吐出来的东西,在汪屏安最后一次剧烈地呕吐后说道:“有了。” 她捏着鼻子将一个迭好了的红色叁角符箓从垃圾桶的秽物中捡了出来,而汪屏安干呕了几下以后,脱力地倒在床边,终于恢复了安静。 “这东西……居然……” 琼白愠怒地握住了拳头,“岂有此理!” 黎锦秀问道:“怎么了” 琼白起身,用旁边的矿泉水将手中的符箓冲洗干净,说道:“我说了你可能不懂,简单地说,这东西其实不是单纯在害汪屏安。” “它像一座桥梁,将汪屏安和另一个鬼魂连接了起来,汪屏安发作,每次吃肉的时候,对那个鬼来说,它会觉得自己正在被汪屏安啃食,所以也会反击汪屏安。” 黎锦秀背脊发凉:“什么?可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养鬼。” 琼白看向人事不知的汪屏安,“那只鬼应该是汪屏安直接或者间接地害死的人。” “制作这个符的人在利用汪屏安不断地让那只鬼经历最痛苦的时刻,直到那只鬼成为厉鬼。” 黎锦秀面色凝重。 二十六肉连齿(七) 琼白收起符,将房门打开,让外面等候多时的李玫和樊赤云进来。 李玫一进来就直扑向汪屏安床边,看到汪屏安像是死了一样倒在床沿上,她差点又哭出来:“屏安……屏安怎么了……” “他暂时没事了。” 琼白示意樊赤云去给汪屏安解开绳子,“该做治疗做治疗,这段时间先别让他吃肉。” 樊赤云将汪屏安摆正,叁下五除二地解开汪屏安身上绑着的绳子,而李玫一边收拾垃圾桶里的呕吐物,一边回头问琼白:“以后屏安就没事了吗?琼白小姐,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着屏安吗?” 琼白道:“等他醒来,你问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什么意思……”李玫错愕。 趁他们说话,黎锦秀打开了房间里的新风系统和所有的窗户,又将中央空调的模式调到吹风,没一会儿,房间里那股腐烂的臭味逐渐散去,他紧锁的眉头也随之解开。 李玫追问了琼白好几句,琼白只得解释:“前因种果,他之所以会惹祸上身,跟他自己从前犯下的孽有关。” “不、不可能!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最多只是、是……” 李玫紧张地看了黎锦秀一眼,犹豫着没有把话说出来。 有些话她不想在外人面前说,黎锦秀又比一般的外人身份更复杂,她担心影响黎锦秀对儿子的印象和儿子以后的事业。 黎锦秀知道她的顾虑,对樊赤云说道:“我们先出去。” “好。” 出去前,黎锦秀对琼白道:“琼白小姐,我们在楼下等你。” 琼白带着真挚的感谢,说道:“谢谢。” 还不知道李玫会不会付酬金,这么晚了,她手机里的钱打车都不够,正好应该可以蹭一下黎锦秀的车。 两人出去后,李玫才跟琼白说道:“我儿子和我老公一样,都爱沾花惹草,可是他没胆子害人,我知道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生的,我了解我儿子。” 琼白这些年也见了不少的人,她知道,人心隔肚皮,无论是亲人还是爱人,只要想藏,总能藏下秘密。 她没有再强调她说的话是对的,而是只重复了一遍:“等他醒来,你再问问他。” 而另一边,黎锦秀和樊赤云下了楼,又见到了那位阿姨。 “……黎总,聊完了吗?我们家小汪总怎么样了?” 阿姨刚刚问了汪如意黎锦秀的身份,不敢再怠慢。她从那张红而油润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双手却紧张地握在一起,鼓鼓囊囊的手指用力地交迭,指节间的肉像是饱满的香肠。 黎锦秀见地板都被清理干净了,说道:“没事了,我朋友等会儿就会下来。”这个阿姨虽然有点没分寸,可本职工作还是做得很好。 “好,那您这边坐。” 她请黎锦秀和樊赤云去客厅的沙发,黎锦秀却问:“请问洗手间在哪儿?” 阿姨给黎锦秀指了方位,黎锦秀让樊赤云坐,他先去了趟洗手间,刚刚他一直没机会洗手。 汪屏安家一楼的洗手间就在楼梯口边上,黎锦秀走过去,感应灯自动亮起。 关上门,黎锦秀解开袖扣,挽起衣袖,站在盥洗盆前专心地洗手,台上那面镜子映出他低垂的眉眼和悄无声息出现的另一个人,黎锦秀浑然不觉。 他冲干净自己每一根手指,关上水龙头抬起头,猝不及防被镜子里出现的鬼影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长发的瓜子脸女生。 她脸颊上带着冻伤和一道明显的咬痕,唇角有血痂,眼神空洞又呆滞,身上穿着颜色艳丽的硬壳外套,外套上沾满了斑驳的痕迹。 寒冷彻骨的气息从她身上传过来,而黎锦秀背脊僵硬、头皮发麻。 她的眼珠子忽然转动了一下,和镜子外的黎锦秀对视,嘴唇开开合合,唇角的血痂裂开,溢出鲜血。 “你身上……好暖和……” 他是活人,当然暖和。 黎锦秀飞快移开了目光,下意识去找身上带着的道家符箓,他必须把这个女鬼吓走。 而这时,霍霖漓突然出现在镜子里,他七窍流血,和气地对着那个女生笑,说道:“这么远还来做客,多不好意思。” 那个女生神色变了,下一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狭小空间里的气温也恢复了正常。 黎锦秀蹙眉看着霍霖漓,问:“你认识她?还知道她在很远的地方?” 霍霖漓眨了眨眼睛,他那张还算道骨仙风的脸重新变得正常,说道:“不认识,不过感觉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黎锦秀还想再问,外面传来了樊赤云的声音和敲门声:“老板,你没事吧?”黎锦秀进去得太久。 “没事。” 黎锦秀擦干净手,扣好袖扣,最后跟霍霖漓确认:“她会伤害其他人吗?” “冤有头债有主。” “好,谢谢。” 霍霖漓消失,黎锦秀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客厅里,琼白和李玫也已经下来了。李玫跟她交换了联系方式,而汪如意陪在她的身边。 李玫感激地说:“真的很谢谢你,对不起,琼白小姐,我之前那样冤枉你……” “打住。” 琼白晃了晃手机,“我收了酬金了,感谢和歉意也都接收到了。” 李玫已经习惯了她直白的说话方式,不会再因为琼白不够客气而觉得对方看不起她。 琼白见黎、樊两人出来,她收起手机站起身,说道:“李女士,那我就先走了。” 黎锦秀带着笑跟李玫示意了一下。 李玫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又跟黎锦秀说道:“黎总,今天真的很感谢您,等屏安好些了,我们一定会登门拜访,感谢您的帮助。” 黎锦秀礼貌地微笑道:“不必客气,李阿姨。” 叁人出了门,刚要上车,汪如意却又追了出来。 她跟黎锦秀和琼白鞠了一躬,然后说道:“琼白小姐、黎总,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们……对不起,我哥病了之后,我们家就乱了,我妈真的不是故意的。” “还有阿姨,她虽然很讨厌,但是现在也只有她还愿意留下来。” 琼白抱着手臂,说道:“你放心,我这个人对事不对人,事情过了我就不会放在心上了,以后有什么事让你妈或者你哥给我打电话。” 黎锦秀见汪如意穿着单薄的家居服,说道:“回去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吧?” 汪如意说:“我不放心我妈和我哥,请了好几天的假。”她抿唇笑了,“不过我哥现在好了,我应该可以回去上学了。” “谢谢你们,再见。”汪如意最后说道。 “再见。” 从天悦凤凰台出来,黎锦秀问琼白:“琼白小姐,你要去哪儿?” 琼白道:“首都文理大学。” 黎锦秀说:“原来琼白小姐还是大学生。” 这辆车上有隔绝前后车厢空间的隐私套件,一块使用了额外的声学阻尼的集成变色玻璃隔屏,隔音效果绝佳,透明不透明可选。黎锦秀按下呼叫器,将目的地提供给司机。 “嗯,我大叁了。” 琼白划开了手机,看清楚了现在的时间,她懊丧地说:“又得被宿舍阿姨念叨了。” 黎锦秀问:“怎么?” “我们学校宿舍门禁十一点,过了这个时间就要登记,阿姨会一直问你去做什么了。”见黎锦秀脸上带着新奇,她问道:“你之前上的学校没有门禁吗?” 黎锦秀笑了一下:“没有,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宿舍。一年生可以抽选学校官方的宿舍,但到了二年级,大部分人都必须搬出去,因为不保证名额了。而且,与其说是宿舍,其实更像公寓,没有晚归的门禁。” “哇,真好啊……”琼白有点羡慕,又问:“住宿费贵吗?” 黎锦秀道:“我没有住过,不太清楚,但是听朋友说,比校外租房便宜。” 琼白“噢”了一声,有点垂头丧气:“我得毕业才能租得起房子了。” “你们这一行应该收入不低?” 就汪屏安这件事,李玫就不可能少给琼白酬金。 琼白叹息着摇了摇头:“你不明白。首先,靠本事赚钱得有度,多了要用自己的命去填,所以很多人收钱后只会留一小部分,其他的都捐掉。其次,我这个人命里不带财,收了再多的钱也会平白无故地流走。” 黎锦秀了然:“原来是这样。” 他想到金子烛,问道:“不能改命吗?” 琼白平静地看着他:“可以,但缺长补短,必行恶事。” “人就像木桶理论的那个木桶,你想要补上最短的那根木板,要么从自己身上取,损失其他木板的长度、影响整个木桶的牢固性,要么从别人身上借或者偷,但有借必还、有怨必偿,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原来如此。” 琼白收回了目光,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天生完满,是最漂亮的那个木桶。” 黎锦秀失笑:“也行。”当木桶也要当第一。 琼白点头。 她的仙家刚刚见到黎锦秀,她告诉琼白,黎锦秀很少见,让琼白多跟着他蹭一蹭福气。 黎锦秀想起刚刚洗手间见到的那个女孩,说道:“琼白小姐,我刚刚在汪屏安家洗手间的镜子里见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还是鬼?”琼白追问。 黎锦秀道:“应该是鬼,但是我还不确定她的身份。” 那个女孩很像周君墨提起的那个Lulu,那个失踪在雪山里的汪屏安前女友,但那张合照距离比较远,人脸模糊,黎锦秀不确定他今晚上见到的那个女鬼是否就是她。 他简单地给琼白讲了Lulu的事,最后说道:“就算真的是她,可是……鬼能跨越这么远的距离吗?” “一般不能,但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说有人把她的东西或者尸骨带回来了。” 琼白思忖了一会儿,对黎锦秀认真地说道:“谢谢你,黎锦秀,你提供这个信息应该会很有用,我知道该朝什么方向查了。” “不客气,我们现在还是同事,这是我该做的。”黎锦秀说。 琼白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你不懂法术,是怎么赶走她的?” 想起霍霖漓以及他和金子烛的来历,黎锦秀觉得一言难尽,他抿了抿唇,说道:“我身上带了九龙山道长送给我的符咒。” 琼白不疑有他,她从腰包里取出一个铜制的小刺猬挂件,递给黎锦秀。 “这是我的仙家,送给你,它会保护你。” 黎锦秀接过,端详着那个小刺猬:“你的仙家是白仙?” “对,她让我叫她白姑姑,你也可以叫她白姑姑,她特别好,从小就很照顾我和我姐姐。” 黎锦秀注视着琼白:“谢谢你。” 琼白说道:“不客气,你今天也帮了我,如果你不过来的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我们是朋友了,你以后有什么麻烦直接给我打电话。” “好的,朋友。” 黎锦秀含笑。 二十七肉连齿(八) 过了两天黎锦秀还没有接到汪家的来电,却先遇见了季听潮的儿子季云驰。 那是周六,周君墨约了黎锦秀和其他两个朋友去打网球。 他们两两组队,黎锦秀跟另一个老手苟宣打,剩下的两个人——周君墨和罗少嘉——菜鸡互啄。 作为缺少锻炼的酒蒙子,周君墨打了几场就死活来不起了。还好樊赤云在,他代替周君墨打了一会儿,不过这家伙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打网球,接球虽然准,击球却跟发射导弹似的,将网球打得满场乱弹,罗少嘉累了个半死,没一会儿上气不接下气,直言自己像一只被耍的猴。 战斗力损失近一半,网球友谊赛提前结束,他们洗澡换衣服,去锦城小馆吃饭。又因为太早了,吃完饭也才六点半,周君墨就提议说去KTV玩,五个人里叁个麦霸纷纷举手赞成,还有一个樊赤云弃权,于是黎锦秀认命地找人定了包间,跟他们一起转战音乐之巅。 黎锦秀定的KTV算是首都目前最奢华、最潮流也最热门的一个,未来科技风,多个主题大包间,每个包间都有剧场、有舞台,有DJ、有伴舞,还有私人管家和厨师,非常受年轻人的追崇,黎锦秀想着周君墨他们应该也会喜欢,所以选了这个。 果然,周君墨一进包间就大叫:“我下一个生日Party要在这里办!黎总!宠我!” 黎锦秀能怎么办,只能说:“办吧,现在定下来。” “哈哈哈哈……我果然是黎总最宠爱的妃子!” 周君墨爽得翻天,大爷似地仰躺在沙发上,和罗少嘉、苟宣头凑在一起点单,他们叫了舞团、DJ和气氛组,还有一些酒水和美食,房间很快就热闹起来。 另一边的台球桌边,黎锦秀接过助教递过来的巧粉,他一边给台球杆上粉,一边问旁边的樊赤云:“会打台球吗?” 樊赤云点头:“这个会。” “来两把。” 宽大的包间里,中央是周君墨等人鬼哭狼嚎、蹦蹦跳跳,一侧是黎锦秀和樊赤云运杆勾球、品头论足。等到了十点,周君墨几人过足了麦霸瘾,黎锦秀和樊赤云也打累了,他们找了两个歌声甜美的小哥哥、小姐姐唱歌当背景,几人又开始玩游戏喝酒,一直喝到到十一半点,黎锦秀还没醉却困倦不已,大家才决定散了。 结账买单出包间,几人走在赛博朋克游戏世界一样的走廊里。罗少嘉喝醉了,被樊赤云扶着,嘴里说着含糊的醉话,周君墨跟苟宣搂在一起,嘶哑地唱着一首年少时的老歌,而黎锦秀单手拎着自己的外套落在最后面。 他忽然很想他哥。 如果尹莘还在,他会说什么、做什么呢?肯定会偷偷地掐着黎锦秀的腰,说:“哥哥刚刚让你停下怎么不停下?喝这么多……回去再跟你算账。” 这么想着,黎锦秀又想要抽一根烟了。 “黎总!” 一个惊喜的女声叫住了黎锦秀。 黎锦秀看过去,看到了站在某个包间门口的汪如意。 她今天穿了一条胸前有蝴蝶结的黑白齐膝连衣裙,背着一只香奈儿的斜挎包,化了妆,长发也卷过了,看起来精致又漂亮,与之前在汪家截然不同。 黎锦秀知道,那件事应该是过去了。 “谁啊,如意!”有女孩子拉开门,好奇地看过来。 她虽然也是浓妆,可与汪如意一样带着藏不住的青春气息,黎锦秀道:“出来跟同学玩?” 汪如意抿着唇笑:“对,有同学过生日。” “那你们玩。”顾念着这里面是一群未成年,黎锦秀又提醒了一句:“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好的,再见。” 黎锦秀从她们面前走过。 汪如意身后的女孩盯着黎锦秀的侧脸,她能清楚看到黎锦秀垂下来的眼睫和唇角的小痣,于是又小声地问汪如意:“他是谁啊?好帅啊。” 汪如意用手肘抵了她一下,说:“别闹,我哥的朋友。” “你哥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叫他来玩啊!” 汪如意无语地把她推进去,关上了包间的门:“人家跟自己的朋友一起,再说,他玩好了走了。” “你们在说什么?遇到谁了?”另外有两个人问。 汪如意的朋友夸张地说:“如意的朋友,大帅哥!超级帅!比男明星爱豆还帅!真的!说话也超级温柔!” 汪如意强调:“不是我的朋友,人家比我们都大,不会跟我们这些小朋友玩的。” 但玩嗨了的男生女生聚在一起胆子变得无比地大,他们被那句“大帅哥”所煽动,笑着闹着要去看大帅哥,汪如意根本拦不住,只能着急地跟在他们身后。 “你们别闹了!” 包厢里呼啦啦地走了大半的人,剩下的几个人还有些迷惑:“他们干嘛去了?” “说是汪如意带了个大帅哥来,他们看帅哥去了。” 角落里,某个男生冷哼了一下:“肤浅。” “没错!谁能有我们云驰哥哥帅!”他身旁的男生做作地掐着嗓子,“云驰哥哥,出道就是巅峰!” 季云驰嫌弃地推开他:“滚。” 他站起身,越过几个人朝外走去,有人问他:“云驰哥也去看啊。” 季云驰冷冷地说:“我有那么无聊吗?出去抽根烟。” 他走出包间,看到自己的同学叁五成堆地往回走,眉飞色舞地讨论着汪如意那个朋友“这个是真的帅”、“旁边那个硬汉也不错”以及“我认识一个也很帅但不是这个风格”。 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无论男男女女都那么开心,季云驰却厌烦至极。 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云驰哥,干嘛去啊?” 擦肩而过的时候,对面有人问他。 季云驰扬了扬手里的烟盒,说道:“出去抽根烟。”包间不是不能抽烟,季云驰就是找个借口出去透气。 他走到电梯口的时候,看到汪如意带着歉意跟一个年轻男人说着什么。 那人很高,应该有一米八五以上。他穿着浅灰色的条纹衬衫,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衬衫的圆领,衬衫下摆扎进了神色高腰休闲长裤里,看起来腰细腿长、干净利落。 季云驰的目光上移,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的确长得很帅,高鼻深目、唇红齿白,轮廓精致、五官立体,气质就像是校园里那种阳光开朗又温柔谦逊、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校草,垂眼的时候却又有点让人晃神的忧郁。 意识到自己真的在看人家的脸,季云驰强迫自己别开目光,他冷漠地路过汪如意和那个男人,按了电梯。 “那我先回去了,黎总再见。” 汪如意跟黎锦秀告别,转身看到了季云驰,打了声招呼:“季云驰。” 季云驰也没正眼看她,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汪如意抿了抿唇,离开了。 他们这些玩得比较好的都大概相互了解家境,没人会日常随时都拿着“我爸”、“我妈”、“我家”当谈资。都在一个学校上学了,家庭背景都七七八八地差不多,他们也还没真的出身社会,玩得来比了解谁家更有钱、更有资源更重要,毕竟这个年纪,谁在家不是捧在手里的明珠金宝。 当然,肯定存在攀比或者吹捧,但那相对来说比较隐晦,只是偶尔谈天小声地提及,有心人自己有个谱就够了。 比如说季云驰。 汪如意他们都知道,他爸是首都某个区的一把手,他爷爷更厉害,诸如此类。不过季云驰的性格真的有点奇怪,有时候玩得很疯,有时候跟谁都好,有时候又谁也看不上,不过他的长相就是带着邪气的帅,和他偶尔没礼貌的性格倒是挺相宜。 汪如意跟他关系不远不近,一向本着不讨好也不得罪的原则,所以季云驰态度怎么样,她不会放在心上。 反正她也不喜欢这种类型。 汪如意走了,电梯也到了,黎锦秀和季云驰进了电梯。季云驰站在角落,看着他按了一楼的按钮,又问:“几楼?” 季云驰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自己,说道:“一楼。” 他收回了手。 季云驰有些烦躁地捏着烟盒,没有完全拆掉的塑料薄膜和手指摩擦发出来细微的声音,他略微回过了头,目光落在季云驰手里的烟盒上,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保持了沉默。 季云驰隐约察觉到对方情绪里的不赞同,他故意挑衅般地抽了一根烟出来,说道:“我抽个烟,你不介意吧。” “介意。”对方毫不犹豫地说。 “叮——” 电梯到达,季云驰咬着那根烟,一边点火,一边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不服就憋着。” 对方没有动怒,而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季云驰。 季云驰心里腾地一下起了一阵无名火,他冷冷地看着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说道:“你笑什么?” 汪如意都不敢这么对他,这个男人凭什么这样。 “没什么。” 对方绕过季云驰走了出去。 季云驰叼着烟快步跟出去,看到门外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幻影。 外面下雨了,西装革履的司机撑开伞下车,为他打开了车门,护着他上了车,他没有回头看季云驰一眼,背影却像还在嘲笑着季云驰。 “呵。” 看着那辆车远去,季云驰取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冷酷地说道:“明天找你叔叔帮我查个车牌号,XA66666。” “啊?是不是一辆硬顶幻影?不用找我叔查了,我知道是谁,银承的黎锦秀。” “银承不是姓尹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爸说好像是儿子死了,过继了他们家的侄子。” “知道了。” 季云驰挂了电话,冷哼一声,“穷人乍富。” 黎锦秀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贴上了“穷人乍富”的标签。 他们家车库里的车太多了,百万千万、各种类型,换着开也开不过来。除了商务场合需要,他一般会让开尹莘之前坐得最多的那辆宾利慕尚,今天开幻影是因为周君墨想坐,不过因为罗少嘉醉得厉害,周君墨他们先叫车回去了。 樊赤云没有询问他为什么耽搁了一会儿,但黎锦秀想起刚刚遇到季云驰,忍不住将刚刚电梯里的事情跟他说了。 “现在的小孩子真叛逆。” 怪不得之前季听潮的老婆赵宁宁提起自己儿子是那种表情,的确挺不好管。 樊赤云道:“是我,我就当场给他把烟掐了。” 黎锦秀想起季云驰那张桀骜不驯的脸,笑道:“那得打起来。” “他打不过我。” “的确,不过跟你打算是欺负小孩吧。” 这时,司徒张哥突然说:“老板,有辆迈凯伦720一直在别我们。” “不用管他,录下来等会儿举报。” 别就别吧,路上神经病一直都挺多,黎锦秀在这方面没什么气性。 司机也是家里开惯了车、见多了事的老人,知道稳妥第一。老板发话了,他也不着急,对方别他,虚线就不紧不慢地跟着,不得不变道再变道,不按喇叭不踩油门,反正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出不出事情对方都是全责。 谁知道没多久,那辆迈凯伦在一次强行实线变道的时候车轮打滑,斜向冲出去,越过黄线,与对向来车“砰”地一声撞在了一起。 雨天压白线,随时阎王见。 司机倒吸了一口冷气:“天。” 绵绵细雨中,一辆宝马和一辆迈凯伦相撞,紧急刹停,宝马左侧车头和前车身受损严重,迈凯伦左车脸瘪了,车灯凹陷进去,路面上落下一地破碎的零件。宝马亮起双闪,同时迈凯伦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眼熟的少年脱下外套挡住自己的脸,想要从边上跑掉。 宝马司机赶忙下车,揪住对方的衣领:“你小子想跑!?” 黎锦秀透过沾满雨珠的车窗看到这一幕,神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说道:“靠边停车,报警。” 未成年、无证、危险驾驶,可能喝了酒,还意欲逃逸。 他刚刚是该在电梯里就把季云驰的烟掐了。 二十八肉连齿(九) 黎锦秀刚做完笔录,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就听到宝马车主在跟什么人吵架。 “我放过他?这是我的问题吗?你说话真的很搞笑,十六岁的小孩子开了不知道谁的车,跑出来把我撞了,你让我放过他?”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多少钱我们都愿意赔给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以为谁稀罕那几个臭钱?你知不知道我老婆女儿都在车上,我女儿吓得现在都还在哭……” “好了好了,都不要激动,不要在这里吵。”民警努力维持着秩序。 黎锦秀走出去,看到宝马车主和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叁十来岁,身高大约一米七五,戴了一副黑框眼睛,畏畏缩缩地站着,应该季听潮找来的人。 季听潮和赵宁宁不怎么可能直接出现来处理这件事,他们的身份太敏感,现在不是从前,网络上传一个视频,就能把他们能压下去的“小事”闹大,想要再压下去还得多费功夫。 “老板。”樊赤云和司机看他出来了。 黎锦秀点了点头,问旁边的民警:“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后续有什么我们会再联络你。” 黎锦秀说道:“谢谢。” 他看了一眼宝马司机,发现对方额头和眼皮上有两叁个的伤口,应该是对撞的时候受的伤,于是说道:“记得去医院做检查,有些伤,比如说轻微的脑震荡,刚开始的时候可能不明显。” 宝马车主感激地说:“谢了,朋友。” 要不是黎锦秀及时打电话报警,还帮他拦人,指不定那小子就跑了。 这时,核对了信息的民警走过来对那个男人说道:“原微?你不是监护人啊,叫未成年人的监护人来。” 原微又急又慌:“孩子的爸爸妈妈不在……让我暂时过来帮忙……” “那也不行,这事必须监护人来。” “可是……” 原微的声音因为着急而有点尖,吵得黎锦秀头疼,他按了按太阳穴,说道:“走吧,回去了。”他真的困了。 黎锦秀乘车离开了公安分局所在的街道,却没能留意到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奥迪。 奥迪车车内,正在听电话的季听潮眼睛里全是血丝,他的嘴唇紧紧抿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挂断电话后就将手里的手机扔了出去,原本儒雅俊美的五官扭曲在了一起。 “装什么公事公办,在这儿给我说暂时不好放人,呵呵。” “书记,要不要请老爷子打个电话?”他的秘书问道。 季听潮却更阴沉了:“打什么打,关他一晚上再说,长长记性,叫原微回来。” “好。” 原微没多久回来了,将自己了解到的信息告诉了季听潮:“我不是监护人,他们不让我见云驰,但是我见到了车主和帮忙报警的证人。他们没告诉我他们名字,我只知道那个车主姓施,开的是宝马。不过我按你的要求,进去之前把停在外面车牌号拍下来了。” “出事的车拖到交警大队去了,这外面应该只有那个证人的车,那个证人比我先出来,已经走了。” 季听潮让司机看照片:“刚刚看到哪辆车出去了?” “这个,幻影。”司机指了指。 季听潮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车牌号:“查,还有那个姓施的,都查。” “好。” 季听潮等人不知道的是,奥迪的车顶正倒挂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青白的鬼脸映在车窗玻璃上,叁白眼死死地盯着车辆里的中年男人,那不算出挑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笑容。 肉连齿、指连心,你也来尝一尝失去希望的滋味吧。 下一个就到你了,季听潮。 季云驰的事跟黎锦秀干系不大,他睡一觉就把这事给忘了,也没特别给家里说,还是兰隽中午给他打了电话,问那天晚上的情况。 “姥姥,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黎锦秀琢磨着,季听潮应该会动关系保季云驰,或者找宝马车主息事宁人,但他只是帮忙报警,做了个见证,应该找不上他。 兰隽带着笑意:“能有什么麻烦?做错事的又不是你,只是你姥爷不放心,让我问问你,没吓着吧?” 黎锦秀道:“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会吓着,不过,我觉得可能我也有点错。” 随后他便将电梯里遇到季云驰的事情跟兰隽讲了。 “我当时只是觉得他装大人又没礼貌的样子好笑,没能忍住,现在回想起来,他可能觉得我在嘲笑他。” 兰隽却说:“你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影响了他,他却没反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听说季云驰在里面半点不配合,什么都不开口,只说让他们找他爸来。” “他爸不可能去。”昨舔晚上都没去,后面就更不会去了。 兰隽道:“说在走访群众,还在村里。” “对了,你妈妈应该就快回来了,你沉姥姥昨天还说要去把你妈单位旁边的那套房子收拾出来,好久没住人了。” “我来吧。”黎锦秀道。 “也行。” 挂了电话,黎锦秀就跟沉竹实沟通了沉蓓回来的事,他列了必需品和常用品的清单,准备取了钥匙后去再收拾那套房子,又通知杨之夏敲定了他去接沉蓓的行程。 还早,还有大半个月。 黎锦秀忙活完沉蓓这件事,就想去游泳活动活动筋骨。外边儿守着的叶帆听到他让阿姨准备泳池和水疗室,连忙推了一把樊赤云。 “小樊,你跟老板最近关系好,你跟着去游泳。” 樊赤云道:“好。” “别顾着自己游啊,安全员。”叶帆隐晦地提醒了一句。 樊赤云点头:“明白。” 这套房子的泳池在二楼,因为面积限制,不算太大,但想淹死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黎锦秀曾经跳水自杀过,叶帆和樊赤云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还好,今天的黎锦秀也没有自杀的倾向——这是樊赤云观察了黎锦秀好一会儿得出的结论。 游完泳,黎锦秀和樊赤云冲洗后换了宽松的家居服,进水疗室做理疗。 理疗师一男一女,都很专业,一通松筋活骨、轻重有度地按下来,连樊赤云这种硬邦邦的汉子都放松得昏昏欲睡。他从前只在受伤复健的时候接受过医学理疗,那时候他的心情完全不同,焦虑、着急,担心自己没办法恢复到以前,担心自己又变成母亲的负担。 他趴在理疗床上,在柔和的音乐和理疗师的轻声细语里转过头,看着自家老板眯着眼睛的侧脸,说道:“我理解为什么有人那么贪了。” 这些东西享受起来是真舒服啊。 黎锦秀笑了,开玩笑说道:“樊赤云同志,可不能思想滑坡。”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漫天扯着,黎锦秀放在不远处的电话响了,他接了起来,发现是琼白。 “不好意思,黎锦秀,我又要麻烦你了。”琼白说道。 黎锦秀问:“发生了什么事?” 琼白压低了声音:“我跟踪了汪屏安,发现他带着人和两个女人打起来了,我感觉我一个人应该拦不了,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帮帮我。” 汪屏安好了? 黎锦秀来不及多想,说道:“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来,你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注意安全。” 两人中止了理疗,出发去找琼白。 琼白蹲在一家咖啡店外,远远看着一辆贼拉大的黑车停在路边,穿着休闲服的黎锦秀走了下来,后面还跟着上次那个帮忙按人的大高个哥们。 “这里!” 琼白挥了挥手。 黎锦秀带着人走过来,问道:“琼白小姐,你怎么蹲在这里?” 琼白尴尬地说:“我饿得胃疼。” “你没吃饭?”这都下午四点了。 琼白点头:“我跟了汪屏安一天,没来及吃午饭。” 黎锦秀问道:“还行吗?能走么?我先带你吃点东西……”他稍微看了看周围,看到了那家叫做Fortunate的咖啡馆,“就那家吧。” 琼白说道:“汪屏安就是进了那里,我听到店长叫他老板。”她本来想在里面随便买点东西吃,可是菜单上的价格吓了她一跳,所以她又出来了。 “那正好,进去再说。” 黎锦秀伸手想把琼白扶起来,“能走吗?” 琼白勉强站了起来,说:“没关系,我可以。” 叁人进了咖啡馆,黎锦秀特意找了靠里的位置,接近员工通道。 “点单。”黎锦秀将服务员递来的菜单交给琼白。 琼白一脸痛苦:“……柠檬水。” 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气泡特调柠檬水,叁十八元。 黎锦秀知道琼白的情况,于是又拿回了菜单:“正好我们俩也饿了。” “费雪南、青柠芝士、牛油果滑蛋开放吐司,一杯沃肯瑰夏。”他侧过头问樊赤云,“小樊喝什么?” 樊赤云严肃地说:“我喝不惯咖啡,对我来说就是苦水和酸水。” “那喝茶吧。” 黎锦秀看了看,对服务员说道:“再一杯冷萃白桃乌龙,请快一点。” “好的。” 服务员下了单,先把本来就是成品的点心和蛋糕端了上来,黎锦秀示意了一下,让她摆在了琼白面前。 琼白明白了,黎锦秀是为了自己才点那么多。 “谢谢你,黎锦秀。” “快吃,别把胃饿坏了。” 琼白也不矫情,迅速地开始吃蛋糕。稍微舒服点了,她放下勺子,说道:“前两天,李玫联络我,说汪屏安又犯病了,我去处理了之后,她让我留住在了汪家,方便看着汪屏安,也看看家里有没有……” 她看了一眼樊赤云,樊赤云一脸平静,料想对方应该不会大惊小怪,才继续说道:“看看家里有没有脏东西。住在他家的时候,我就发现汪屏安好像在让人找什么人,今天他突然神色匆忙地出门了,我想着可能跟他身上的事有关就跟上了。” “我打车跟着汪屏安的车到了一家小酒店外面,他带着叁四个人进去,抓了一个年轻女性出来,又开车去了另一个小区。那个小区门卫管得不严格,我随便报了个门牌号就混进去了,然后就看到汪屏安气势汹汹地带着他从酒店里找来的那个女性进了一栋楼,没多久又带了另一个女性下来。” “在楼下,他们仨开始吵架。第二个女性打了汪屏安,汪屏安打了第一个女性,第一女性死命地哭,我离得远,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楼上有邻居听见了,就探出头来喊:‘你们干嘛,报警了啊’。” “汪屏安连忙拉着那两个女性走了,最后开车来了这家店。” 说到这里,琼白有点难过:“今天打车都花了我八十多,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 黎锦秀失笑:“我给你报销。” 琼白叹了口气,道:“那怎么能老蹭你,没事,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虽然很肉疼。 “现在怎么办?” 这时,吐司和其他两杯饮品上来了,黎锦秀道:“你先吃饭,我来想办法。” 琼白老实继续吃饭,黎锦秀抿了一口咖啡想了想,然后跟服务员示意了一下。服务员走过来,问道:“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请问你们的洗手间在哪儿?” 服务员指了位置,黎锦秀看过去,洗手间恰好与员工通道靠得很近。正巧,这时有个面色慌张的店员拉开员工通道的门,快步走出来找到店长,焦急地说着什么。 黎锦秀跟服务员道了谢,他还没起身,樊赤云就站了起来。 “我去。” 潜伏这种事,他比较专业。 “也好。” 樊赤云先去了趟洗手间,然后趁人不备摸进了员工通道,而黎锦秀与琼白坐在位置上等着。 没多久,樊赤云发来了信息。 “后面有员工休息室和办公室,汪屏安在里面跟两个女孩子吵架,吵得很激烈,有个女孩子声音很大,说他会遭报应,让他还露露的命。” “店长和两个店员在这里,她们都很害怕,犹豫着要不要报警。” “那个女孩叫姚淳迩。” 黎锦秀看到这个名字,对琼白说道:“我们进去。” 琼白有点紧张:“行吗?” 黎锦秀让琼白看樊赤云发来的信息,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姚淳迩应该是我在汪家镜子里见到的那个女孩的朋友,那个女孩就是露露。” “你认识她们?” “不,朋友认识,听他提起过。” 涉及到鬼的事,琼白点头:“好,我们走。” 黎锦秀带着琼白走到员工通道门口,一个店员连忙走过来,说道:“您好,这是员工通道。” 黎锦秀微微一笑:“我知道,我是你们老板汪屏安的朋友,他让我过来找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推开了门往里走。 店员被他信誓旦旦又坦然的态度糊弄到了,但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您真的是我们老板叫来的吗?” “当然。” 黎锦秀随口回答她,他们路过了员工休息室和一脸懵的店长和店员,听着动静来到了一间办公室外,门外站着叁四个穿着黑衣的人,像是保镖。 “你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个人问。 这时,一声女生尖叫和男人持续不断的怒吼从里面传来,汪屏安的保镖对视了一眼,打开门冲了进去。黎锦秀和琼白紧随其后,将室内的一切纳入眼中。 “我他妈说了!我没有害她!姚淳迩,你却来害我!” 汪屏安死死地将一个年轻女人抵在墙上,双手扣住了对方的脖子,面色狰狞愤怒,“警察都知道!我没有害她!那就是个意外!” “贱男人,放开我!” 姚淳迩拼命反抗,又抓又踢,一下不知道踢到哪里,汪屏安怪异地嚎叫了一声,捂着裤裆滚到了地方。 房间里,一个女人蜷缩着躲在角落,捂着自己的耳朵无助地流泪。 汪屏安的保镖见他被踹,连忙去拉他,还有两个保镖去按住姚淳迩。 看着姚淳迩头发散乱,脖子和脸上都有被打的痕迹,身上的衣服也是歪七扭八的,黎锦秀过去抓住了一个保镖的手腕将她扯开,厉声说道:“别动手动脚,放开她。” “你是谁?” 黎锦秀道:“你别管。” 姚淳迩也没认出面前这个男生是谁,但有人帮她了她又不傻,直接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另一个还抓着她的保镖的手上,那个保镖吃痛松手,姚淳迩立马躲到了黎锦秀的身后。 两个保镖脸色变了,认定黎锦秀是姚淳迩找来的帮手,于是想要先抓住黎锦秀。 “这个女人害了我们老板,你少管闲事!” 这时,樊赤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拧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轻巧一推,就将黎锦秀挡在身后:“我老板就爱管闲事。” “啊啊啊——!” 那个保镖疼得差点站不稳,“你什么人……” 这样精准的力道和位置,绝对不是一般健身或者打拳出来的路数。 樊赤云分开双腿,朝他勾勾手:“你们俩一起上?” 两人有些瑟缩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只是收钱保护汪屏安的安全。虽然块头还算大,但其实没怎么实战过,面前这个男儿眼神锐利、气势迫人,看着站姿松散,实则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蓄势待发,感觉他们送上去也只是挨打的份儿。 黎锦秀见樊赤云能应付,于是转过了身去找姚淳迩,他刚想问姚淳迩没事吧,就看到姚淳迩冲了过去,一脚踢在了刚刚站起来的汪屏安的屁股上。 “啊!姚淳迩!” 汪屏安还没站稳又摔了个狗吃屎,他身边的保镖急忙去扶汪屏安。 “老板!老板!” 琼白受不了了,她轻巧地跳上办公桌,掏出一个铜铃用力摇晃:“别打了!别吵了!都安静!” “谁再动我诅咒他一辈子发不了财!” 她气势磅礴,震住了在场所有人,姚淳迩不动了,汪屏安看清楚是她和黎锦秀也不动了,樊赤云面前的两个保镖见此情景也放下了双手。 而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板,要报警吗?”是这家咖啡馆的店长。 “不用。” 黎锦秀微笑着说:“我们能解决。” 店长不认识他,求助的目光又投向了汪屏安。汪屏安轻咳了一声,说道:“听黎总的。”看到几个傻愣着的保镖,他又说:“你们也出去,把门带上。”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二十九肉连齿(十) 现在办公室里一共有六个人。 黎锦秀、樊赤云、琼白、汪屏安、姚淳迩以及一名缩在一边不敢动弹的年轻女性。 那个年轻女性大概二十四五岁,蜜糖棕的长发,素颜,很白,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双眼皮特别宽,嘴唇和下巴也有玻尿酸的痕迹,应该是微调过。 “小汪总,可以介绍一下吗?”黎锦秀示意。 汪屏安坐在他的对面,脖子上带着姚淳迩留下的抓痕,他人还是病怏怏的,气色倒是比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好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那个女生,没好气地用鼻子出气冷哼了一声:“黄佳宁。” 黄佳宁紧紧贴在墙角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屏安,我不知道,……” “别叫我屏安!吃里扒外的东西!这几年我给你花多少钱!啊?你联合外人给我下东西?黄佳宁!我那么爱你!你有没有良心!” 汪屏安怒气冲冲,晶莹的唾沫控制不出地从缺牙的地方喷出来,喷了面前一桌,他神色不定地又闭上了嘴巴。 他口腔条件现在还不太好,要养养才能种牙。 姚淳迩远远地坐在边上,看着汪屏安冷冷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她替我办事而已,而且,别把你自己说那么深情,黄佳宁这样的女人,你在外面养了几个你自己清楚,就像当年你背着露露在外面乱搞一样。” “是!我是乱搞了,那又怎么了?呵,我是男人,多几个人怎么了?黎总,你说是不是?” 黎锦秀没想到他拉自己下水,说道:“那我应该不是男人。” 汪屏安吃了个瘪,半晌没能把露着黑黢黢的牙洞的嘴巴合上。 这时姚淳迩才想起黎锦秀,她怀疑地看着黎锦秀,问:“你又是谁?你认识我?” 黎锦秀道:“我叫黎锦秀,我们俩相互不认识,但我听人提起过你,也听说过露露的事情。” 汪屏安和姚淳迩的脸色都变了。 “你知道露露的事……” “我朋友说,露露失踪的事情当年在留学生和华人圈子里闹得很大。” 姚淳迩激动了起来:“露露才不是失踪!”她指着汪屏安,“她是被这个贱男人给害了!” “我没有!你不要血口喷人,姚淳迩!是,我承认,那个时候除了张露,我的确还交往了其他女朋友,但我没有害她!!!” 原来露露姓张,叫张露,黎锦秀想起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心情变得沉重。 汪屏安反驳着姚淳迩,指责她:“都七八年了,你居然买通我身边的人给我下不干净的东西!你看看我的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 姚淳迩看着汪屏安潦潦草草的口腔,忽然笑了:“你活该哈哈哈!” “你活该!” “你吃了露露的肉,就该有这个报应!” 汪屏安脸色突然变得扭曲而惊骇,而黄佳宁捂着耳朵:“啊……啊……别说了!别说了!” “我没有……我已经按照你们说的做了……放我走吧……呜呜……” 一直默不作声的琼白突然动了,她靠近姚淳迩,问道:“你把她带回来了,是吗?” 姚淳迩抬起头,打量着琼白的面容还有她手中那枚奇异的铜铃,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身份:“你是道士?”她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忌惮。 “不是。”琼白否认。 汪屏安察觉姚淳迩似乎有点惧怕琼白,于是得意洋洋地说道:“毕小姐是我们家请来的出马弟子,之前你那些小伎俩就是被毕小姐轻松解决了。” 姚淳迩却强撑着挺直了腰背与琼白对视,不屑地说:“你长得挺漂亮,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这样的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说完,她又带着敌意看向黎锦秀:“你也是!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朋友是谁,但你帮汪屏安,你的朋友就不可能是我的朋友。” 黎锦秀有些无奈:“姚小姐,你误会了,如果我只是来帮小汪总,那么刚刚我就不会拦着他和他的保镖。” “或许你只是怕在这里闹出人命。”姚淳迩思路很清晰,“到处都有监控,汪屏安都不敢对我怎么样,你也一样。” 琼白打断了她的话:“废话少说,你是怎么把她带回来的?那道符是谁给你的?” 姚淳迩抗拒地说:“我凭什么告诉你!伥鬼!”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不仅仅是在害汪屏安,还是在害她。”琼白紧紧地盯着姚淳迩,“她原本只是尸骨无收的孤魂野鬼,再这么下去,她很快就会变成永世无法超生的厉鬼,这就是你想要看的吗?” “……你、你说什么!” 姚淳迩大骇。 琼白又一次逼近:“你不明白吗?每一次,汪屏安啃食肉食,其实都是在啃食她。” 姚淳迩目瞪口呆,半个字还未吐出来,一旁的汪屏安脸上血色全无、几欲作呕:“毕小姐!你在说什么!” 樊赤云俯身,靠近了黎锦秀的耳朵,低声说道:“这事太邪门,老板,我们要不还是先走?” 黎锦秀问他:“你怕吗?” “那倒不是。”樊赤云解释,“我妈说,这种事知道得越多,牵扯越深,容易影响自己,子不语怪力乱神,只要没看见或者不相信就不存在。”他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内容,却没那么相信。 黎锦秀想了想,自己的确不因该把樊赤云牵扯进来,于是说:“那你出去等我。” 樊赤云见他误会了,说道:“我没事,你不走,我也不走。” “谢谢。”黎锦秀道。 两人叁言两语交流完毕,琼白直白的话语已经击溃了姚淳迩与汪屏安的心理防线,而另一边的黄佳宁本来就怕得要命,听着琼白的话,她突然冲过来抓住了琼白的手臂。 “毕小姐,求你救救我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可没有害过她啊!请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琼白神色凝重的看着她,问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鬼……张露……她一直缠着我……” 黄佳宁是汪屏安在外面的众多个小叁之一,他们在夜场认识,那时候,黄佳宁还是一个做外围兼职的大叁学生。 汪屏安出手阔绰,对她好,经常包她出去玩,很快他们就确立了长期的关系。 后来,汪屏安给黄佳宁租了一套月租一万的房子,每个月两叁万的零花钱,就这么把她养了起来。黄佳宁每天的生活就是陪吃、陪睡、陪玩,专业上的知识早忘了,日常最会是怎么发牌,怎么开酒,怎么哄得汪屏安多给一些零花钱,还有研究纯欲丰胯穿搭、减肥美白和整容变美。 至于汪屏安的家庭,她早就在最开始的时候就了解过了,也并不奢望他为自己离婚。 她圈子里的小姐妹们、小男闺蜜们都这样认为,别扯那些什么真爱不真爱,网上开个小号骗骗别人给点情感费可以,现实中千万别把自己给骗了。拿到手里的利益才是真的,结不结婚又有什么意义。 金主个个儿都精得很,比你分得清家里的和外面的。 对黄佳宁他们来说,逼宫风险太大,不如找好下家,如果下家质量不行,那不如先稳住现在的饭碗。 因此,黄佳宁从来不会提那些让汪屏安觉得煞风景的事情,她乖巧、顺从、知分寸又懂情趣,是在汪屏安身边呆着最长的那个。 当然黄佳宁也考虑甚至尝试过找更好的金主。 可惜这一行竞争太大,年轻、漂亮又豁得出去的“僧”多,有钱又愿意给出来的“粥”少,兜兜转转,最后黄佳宁还是选择了保底的汪屏安,起码汪屏安愿意给钱,人年轻,长得也不太丑。 然而这份相互妥协、各取所需的长期包养却变成了汪屏安在不少狐朋狗友面前明里暗里炫耀的“长情”,就像他们是真爱似的,黄佳宁有时候也觉得挺可笑。 黄佳宁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哪天汪屏安对她彻底没兴趣或者她不想再干了,她就带着攒好的小金库回老家,开个美容院、美甲店或者商务KTV,再找个人结婚,可是没想到姚淳迩和张露出现了。 黄佳宁第一次见到姚淳迩的时候,根本对她没什么印象。他们只是在某个聚会打了个照面,就连汪屏安都想不起来姚淳迩是他什么时候的同学。 然而就在那天以后,黄佳宁开始做噩梦。 一个被冻死的年轻女人出现在她的梦中,不断地告诉她,她好冷、她好痛,黄佳宁夜夜不得安眠,人也开始恍惚了起来,甚至,有一天她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垫满了冰块的浴缸里。 那天,汪屏安打开冰柜,疑惑地问她:“家里的冰块都怎么都没了,是不是你又忘了冻了?” 黄佳宁尖叫了一声,第一次在汪屏安面前情绪崩溃:“被我用了!都被我用了!”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大姨妈来了!?”汪屏安没好气地“啧”了一声,“那我先走了。” 他带着一肚子气去了另一个小叁那里,将黄佳宁一个人留在家里。 黄佳宁那时候恨透了他就这么把自己丢下,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真的很害怕,她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却还是不敢睡觉,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了。 “……谁?” “黄佳宁,我是来帮你解决烦恼的人。”可视电话里的女生带着微笑,“你最近一直在做噩梦吧,我之前也是。” 黄佳宁有基本的安全意识,不敢让她进来,对方劝说几次后说道:“你现在应该也不敢睡觉,要不然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聊一聊。” 黄佳宁同意了。 她们约在了小区外面的快餐店。二十四小时的快餐店即便晚上也是人来人往,还有工作人员,大庭广众之下,黄佳宁不怕她对自己做出什么。 落座后,对方介绍了自己:“我叫姚淳迩,我们之前见过。” 黄佳宁终于想起了前不久还真的见到过对方:“是你。” 姚淳迩没有多话,直接将自己的手机推了过来。 “你见到的是她吧,她的名字叫做张露,她是我在美国念本科时认识的朋友。七年前,她是汪屏安的女朋友。” 屏幕里的姚淳迩和张露头靠头、脸挨脸的靠在一起,对着镜头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不认识她。” 据黄佳宁所知,汪屏安现在的老婆不叫这个名字,也不长这个模样。 姚淳迩道:“你当然不认识她,因为七年前她和汪屏安去雪山攀岩,意外失踪了。我们和她的父母找了她很久,她的父母甚至卖掉了国内的房子,年复一年地请搜救队去找她,可是还是没找到她,哪怕是她的尸骨。” 黄佳宁明白,这么多年没找到人,恐怕张露早已经遭遇不幸。 “我……我很同情她和你们,可是她为什么找我呢?我都不认识她,我从来没有害过她……” 姚淳迩突然笑了:“可是,你不是汪屏安养着的吗?” “她是汪屏安害死的,她当然恨所有跟汪屏安有关的人。” 黄佳宁摇头:“我可以马上走!如果是汪屏安害死了她,她应该去找汪屏安……” “对!她的确该去找汪屏安!”姚淳迩目光炯炯地看着黄佳宁,“可是她离得太远了,我带回来的东西只够让人生活得不太安宁,远远达不到报复的地步。” “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黄佳宁又惊又怕:“你们……她想要我做什么……” 姚淳迩将一包白色的粉末放进了黄佳宁的手里:“把这个加进汪屏安的饭菜里,让他吃下去。” “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我找人看过,就是美容院里做填充的微晶瓷骨粉,主要成分是羟基磷灰石钙,懂行的道长替我们加持过,可以让她借着这个回来,靠近汪屏安。” “真的吗?不是人骨……的骨粉吗?”那包白色粉末很少,大约只有小半个指甲盖那么多。 “当然不是,不信你可以找人问问。”姚淳迩十分坦然。 黄佳宁最终收下了那包东西。 她惴惴不安地找了自己熟悉的医美销售,最终确认那真的只是一包微晶瓷骨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露可以依靠这个回来,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黄佳宁将它加进了汪屏安的饭菜里。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别找她就行了。 果然,很快汪屏安身上就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汪屏安本来就爱吃肉,在他吃下那包骨粉后,他对肉越发上瘾,尤其是那种有嚼劲的肉。可是,每次吃完肉后他的牙齿又会塞上许多的肉屑,又疼又难受,剔牙都要剔得牙龈红肿、鲜血长流才能勉强将它们清理干净。 黄佳宁看着他对着镜子病态而疯狂地剔牙只觉得害怕,但汪屏安自己剔不好了,又会让黄佳宁帮他。黄佳宁做贼心虚,心慌手抖力气小,剔半天都剔不好,汪屏安骂她没用,最终摔门而出,去了另一个新包的温柔小叁那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黄佳宁松了一口气。 她收拾了行李,从这套房子里退租,住到酒店里去了,还好,从那天起,张露没有再缠着她了。 可是就在前几天,张露又出现了。 黄佳宁害怕地将姚淳迩约出来,姚淳迩告诉她,她需要再给汪屏安吃一次骨粉,然后将另一包白色粉末也交给了她。 于是,黄佳宁重新打扮了自己,低声下气地去见汪屏安,跟汪屏安认错。 她重新见到的汪屏安变得十分消瘦,更可怕是他的好多牙都没有了,看起来好恐怖,黄佳宁害怕,害怕自己如果不照做会落得跟汪屏安一样的下场,所以她趁着汪屏安不注意,再一次将骨粉撒进了汪屏安的饭菜里。 随即,汪屏安又一次发病。 三十肉连齿(十一)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贱人!” 听到这里,汪屏安再也坐不住,他拎起黄佳宁的衣领,抬起手,想要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住手!” 黎锦秀却跑过去,用力地抓住了汪屏安的胳膊,“汪屏安,现在不是怪她的时候。” 黄佳宁害怕地捂着脸,放声哭泣:“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 而姚淳迩站了起来,走到汪屏安面前,说道:“你要打就打我,这件事是我逼她做的。” 汪屏安怒目而视:“你以为我不想打你!?” 是黎锦秀抓他抓得紧,他根本动不了。 “能不能解决事情?你们真的想要因为打架斗殴闹进公安局?”黎锦秀问汪屏安和姚淳迩。 两人神色各异,冷哼了一声。 黎锦秀松开了手,让两人分开坐下。 琼白这时对姚淳迩说道:“你骗了黄佳宁,那两包骨粉就是张露身上的东西。” 汪屏安和黄佳宁都变了脸色,汪屏安腹内翻滚,而黄佳宁又害怕地缩到了一边:“可是……我问了好几个人……她们都说那不是人的同种骨粉……” 姚淳迩坦然地说:“没错,那不是人的骨粉,但它的确属于张露。张露曾经被无良美容院骗过,用微晶瓷骨粉填充过鼻子。” “啊啊啊啊!”黄佳宁捂着自己的耳朵,“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 汪屏安再忍不住,转头朝向一边干呕了起来。 琼白充耳不闻,继续追问姚淳迩:“你找到了张露的遗体?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让她入土为安?” “我没找到!”姚淳迩变得很激动,“我找不到她!那些骨粉是刘道长帮我取来的,隔空取物……” “你被骗了。” 琼白毫不犹豫地说道:“那个刘道长一定找到了张露的遗体,他在利用你,他想把张露炼成厉鬼。” “不可能!不可能!” 姚淳迩不肯相信,“那么多搜救队都找不到她……而且刘道长说了,他也只能靠祖师神通取回一部分东西,想要找到张露,必须要满足她的遗愿,让她报仇。” 黎锦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问道:“姚淳迩,你口中的刘道长在哪里?” “他在美国。刘道长是海外道观的道士,他说他察觉到那座山里有故土之人遗愿未了,于是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帮她,而我每年都会去那座雪山,所以才会遇到他。” “刘道长没有收我一分钱,怎么会骗我?” 琼白道:“没有收钱也可以骗你。”说完,她叹了一口气,很是烦恼,“美国啊,我机票钱都攒不起。”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脑,黎锦秀却听明白了,他问道:“琼白小姐,你想去吗?” 琼白道:“对,这才是我该管的事。” 黎锦秀又问:“如果你去了那里,就能找到张露吗?” 姚淳迩双眼里突然迸发出了希望,她着急地问琼白:“你能找到露露吗!?” 琼白点头:“那个姓刘的都能从张露身上取东西,那我肯定能找到张露,只要他们没有把张露的遗体带走。” “我来安排。” 黎锦秀冷不丁地说道:“我们去美国找张露。” 姚淳迩怀疑地说:“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当时,当地军方、政府和民间志愿者的联合搜救失败后,张露的爸妈从来没有放弃过,这几年来他们卖了家里一切资产,拼命工作、到处借钱,每年都会请民间搜救队去找张露,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找到过……” “钱和人手,你不用操心。”说完,黎锦秀转过头看向汪屏安,道:“但现在的问题是,汪屏安,当年的事情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比如说,张露失踪的位置。” 汪屏安惊恐地抬起双眼:“我、我……” 见他还吞吞吐吐,黎锦秀说道:“你再不说实话,张露就会一直缠着你,现在她可以找姚淳迩和黄佳宁帮她,以后她也可以找其他人……”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害她!”汪屏安情绪崩溃地挥着手,“是,我是咬了她一口,那是因为我以为她死了!” “我的背包丢了,和死去的张露困在了一起,我太饿了,太冷了,也太渴了,我就忍不住咬了她一口……可是我马上就后悔了,那块肉……我没有咽下去……”汪屏安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着,“我也很害怕,我怎么能吃我的女朋友……我害怕得冲出了那个缝隙摔了下去……后来昏迷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得救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张露的位置……我不知道她在哪……” 姚淳迩嘴唇颤抖、泪水盈眶,恨不得原地把汪屏安撕了:“你真咬下了她的肉!?你是不是人?你还是人吗!?” 琼白突然说道:“那时候,张露大概没死。” 汪屏安怔愣住了,他颤抖着身体跪在了地上:“啊——!不、不可能!” 这么多年,他一直安慰自己,那时候张露已经死了,他最多只是紧急避险,一时昏了头才咬下了张露的肉,而且因为太冷了,他根本就没尝出滋味,可现在琼白却说,那时候张露可能没死。 汪屏安发疯地大吼:“我……不可能!啊啊啊啊啊!不可能!!!” 黎锦秀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黎锦秀的动作很快。 他跟家里人说要出去旅游几天,又替琼白办好了签证,然后带着汪屏安、姚淳迩以及自己的人踏上了前往美国的旅途。 Sierra Nevada,内达华山脉,它的名字来源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境内的同名山脉,位于美国加州与内华达州之间,是美洲西部脊梁是科迪勒拉山系的一部分。内达华山脉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和风景名胜,高山、湖泊、山谷、瀑布以及国家公园,其中最为出名的是北美最大的高山湖泊,太浩湖。 但这一次,黎锦秀等人并没有去往太浩湖一带,而是抵达了孤松镇,他们要前往内达华山脉的最高峰,惠特尼山峰。 惠特尼山峰的攀登难度并不算特别高,但是恶劣的天气和缺少经验的登山者可能会让征服这座第一高峰的挑战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灾难,汪屏安与张露参加的那一次徒步攀登就是这样的情况。 “今天在镇上休息一晚上,明天我们就去Campground,倒时差顺便适应海拔,第三天,搜救团队会上来和我们回合,然后我们会按照之前的路线图前往汪屏安、张露当年与小队分散的地点。” 旅馆房间里,黎锦秀放大了投影幕布上的地图,让每个人都能看见,“虽然最近的天气不错,但山上有一部分冰雪覆盖的路线,不要离队、不要擅自行动,有任何不适,都必须主动下山。” “明白?” “嗯。” “明白。” “好。” 黎锦秀最后看向姚淳迩,说道:“姚小姐,在我们上山找人之前,你需要遵守诺言,将刘道长约出来。”琼白担心找到张露的时候刘道长会有所感应,所以要求先抓刘道长。 姚淳迩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黎锦秀又是安排私人飞机,又是联络专业团队,还找来了许多有经验的安保人员,他已经展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姚淳迩即便还对琼白所说的内容有所怀疑,却也不傻傻地只相信刘道长。 无论刘道长有没有骗她,这都是一次找到张露遗体的机会,她绝不能错过。 这次他们选择的旅馆是姚淳迩每年来住的旅馆,半年前,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刘道长。旅馆不大,房间仅有大床房和标间两种选择,为了不打草惊蛇,黎锦秀只带了樊赤云和叶帆入住,其他的随行人员安置在另外的酒店里。 安排妥当后,琼白、汪屏安回房间休息,黎锦秀与姚淳迩来到了旅馆泳池旁的休闲区,这里放置了户外桌椅,可供旅客坐下来欣赏远山风景。 “黎总,谢谢。” 没有了汪屏安在场,姚淳迩一直以来尖锐的态度变得温和了许多。 黎锦秀道:“要谢就谢琼白小姐吧,她才是发现张露可能还在受苦的人。” 姚淳迩想起琼白所说养厉鬼的事,难免有些痛恨自己:“如果那件事是真的,那岂不是我害了露露……” 她害得张露死后也不安宁。 “姚小姐,你应该是被利用了,而且现在还不晚。” 姚淳迩点了点头:“黎总,你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露露,以后无论汪屏安要报警抓我还是告我,我都接受。” 黎锦秀看着她略显憔悴和沧桑的双眼,不由得说道:“姚小姐,你和张露的感情真好。” “嗯。” 姚淳迩回忆过去,唇角带上了一丝笑容,“我和她是出国后才认识的朋友。我们坐同一班飞机,那时候我忘了换现金,又丢了唯一一张可以取现的银行卡,在机场急得不行,是她二话不说换了钱给我。我们加了微信,很巧又发现我们都在波士顿,我念国际关系,她读法学,后来,我们俩就渐渐熟悉了起来,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租房,露露做饭很好吃,很会照顾人,我们喜欢的明星、歌手和电视剧都一样,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差不多,在一起的时候有聊不完的八卦,每次聊天聊到嗓子哑了都停不下来。” “有时候,我感觉她就像是我迟来的亲姐妹一样,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很放松。” “后来,大二的时候,她和汪屏安交往了。汪屏安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花了很多钱和心思,什么无人机过生日、跑车示爱、私人游艇惊喜,他都玩了个遍,他还经常送露露各种品牌包包、高级珠宝,对露露百依百顺,活脱脱的女朋友奴,那时候我和我们其他几个朋友都觉得汪屏安爱惨了她。” “但是他们没好几个月,露露就发现汪屏安跟别的女生暧昧的聊天信息,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开始吵架,露露提出分手,汪屏安认错挽留,分分合合了好几次都没断掉。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太喜欢汪屏安了,也很少参加汪屏安在的聚会或者活动,因为我担心我会当场骂他,让露露下不了台。” “所以,他们出事的那一次,我没有去。” 姚淳迩自责地说:“如果那时候我去了,或许露露就不会出事了。” “我听那支小队里人说,露露和汪屏安之所以会跟他们走散,是因为他们吵了一架,露露赌气到一边去冷静,小队休息好了离开的时候汪屏安却忘了叫上露露。后来,领队发现露露不见了,汪屏安才回去找她,结果暴风雪突然来了。” 黎锦秀蹙眉:“汪屏安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姚淳迩嘲讽地笑:“他怎么可能主动提?黎总,你还没明白吗?他就是个没种的懦夫,说不定他还会怪露露害他出事。这种人,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琼白小姐要救他。” “琼白小姐有自己的行事原则,她对事不对人,而且,她现在最想要帮的人不是汪屏安,而是张露。” 黎锦秀说道:“我问过琼白小姐,如果没有我,她会攒钱来美国找张露吗?她说她会,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坐视不管,因为还有人在等张露回家。” 姚淳迩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望着远山山脉,将眼眶中打着转的眼泪逼了回去。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姚淳迩的手机来了信息,是那位刘道长,刘广长。姚淳迩立刻给他播去了电话。 “道长,我现在已经在Lone pine了。”姚淳迩的声音有些嘶哑,自然地带着不知所措的情绪,“您能不能再帮帮我?” 简单聊了几句后,她挂了电话,对黎锦秀说:“他二十分钟后到。” 黎锦秀说:“我陪你去见他,就说我是你男朋友。”他担心刘道长心术不正,会再利用或者是伤害姚淳迩。 姚淳迩突然笑了:“那我不是赚了?” “不用了。”说完玩笑话后,她摇了摇头,“我可以应付。” 黎锦秀道:“好,那按照我们的计划,尽量呆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 姚淳迩严肃地点头。 三十一肉连齿(十二) 刘广长六十来岁,圆脸,不苟言笑。 他穿着常见运动品牌的硬壳和防水长裤,带着登山杖、登山包,与其他游客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不说,没人能看出他是个道士。 “刘道长。”姚淳迩与他在旅馆门外的马路边碰面。 刘广长轻叹了一声:“出师不利?” 姚淳迩歉意地点点头:“汪屏安找了道士……” “哎,姚小姐,你这样没有办法帮你的朋友。”刘广长说道。 姚淳迩道:“可是我手里的东西太少了,刘道长,您知道露露在哪儿吗?要不然我们把露露带回去,让她直接跟汪屏安报仇。” 刘广长这才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姚小姐,我这把老胳膊老腿,你觉得我能爬上这座山吗?” 姚淳迩失望地叹气,又问:“那您不能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可以请人……” “姚小姐,你太心急了。你知道为什么她的家人和你找了她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她吗?因为她有怨,怨气生瘴,遮掩住了她的位置,即便我知道她在哪儿,也不可能能直接找到她,除非让她先报仇。” “这样吧,今夜我再试试取些东西回来,这一次,你不能再失败了。” 姚淳迩感激地说:“谢谢你,刘道长。” 随后刘广长入住旅馆,姚淳迩自觉地为他支付了食宿费。 晚上九点,黎锦秀坐在写字台前,戴着蓝牙耳机与国内的杨之夏开着视频会议。 “……这部分表述不太清晰,再修改一下……法国那个医疗设备项目的预算草案出来了吗?” 这时,黎锦秀手机亮了亮,他解开屏锁,看到了樊赤云的新消息。 “汪屏安出门了,他另外找了人手,应该有武器或者其他东西。” 黎锦秀眉头微蹙,然后对屏幕那边的杨之夏道:“今天先到这里,有紧急的文件发到我的邮箱。” “好的,老板,你早点休息。” 黎锦秀结束了与杨之夏的视频会议,刚好门外传来敲门声,他走过去打开门,是叶帆。 “老板。” “进来再说。”黎锦秀让叶帆进屋,然后关上了门。 叶帆有点紧张,“你让我们盯着的那个姓刘的老年人出门了,然后,琼白小姐和姚小姐也跟上了他。” 对于刘道长出门这件事,黎锦秀不太意外,但姚淳迩主动去找了琼白这件事,黎锦秀还是觉得有些意外,不过琢磨了一下,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姚淳迩本来就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跟着了吗?” “跟着的。”叶帆道。 黎锦秀又问:“小樊那里有多少人手?” “国内带来的人有五个,这边的团队十个,都有户外经验,也带了武器。” 黎锦秀道:“我们现在出发。” 叶帆不放心:“您在这里更安全,再说,现在人手兵分两路,我们也要分开追。” 黎锦秀坚持要去:“如果我没猜错,他们两拨人最后会去同一个地方。” “好吧,我去准备一下。”叶帆道。 叶帆离开,房间重新变得安静,黎锦秀将霍霖漓和金子烛唤了出来。 “霍霖漓,你跟上樊赤云,保护好他们。” 霍霖漓没半分犹豫:“好。” 他转身化作一团黑漆漆的影子消失在半空中。 一旁金子烛跃跃欲试:“我也去,黎锦秀,我可以帮你保护那两个女人。” 黎锦秀拒绝了:“她们应该用不上你。”再说,金子烛精神状态不稳定,他担心出岔子。 金子烛瞪大了眼睛:“我难得想要做好人!” “你会做好人的话早就转世投胎了。” 黎锦秀没理会他,他打开笔记本点开自己的邮箱,将刚刚收到的一张标注详细的地图转发到了自己的手机里。 金子烛凑过来看,问道:“这是什么?路线图?汪屏安不是早给你了吗?” “路线图,我另外找人跟当年的那支小队和后来的那些救援队都聊了聊。” 金子烛明白了:“你一直都不相信汪屏安,也没那么相信姚淳迩。” 黎锦秀放大了地图,看了看上面不同的颜色标注,又点开了手机里的一个APP,屏幕出现了当地的地图和两个快速移动的定位点,那是跟着汪屏安和姚淳迩的两拨人,他说道:“没有,我只是习惯多掌握一些信息。” “我本人喜欢明牌,可是大家好像都更爱走夜路。” 金子烛盘腿坐在半空中,摇头晃脑:“夜路走多了,要见鬼噢……” 黎锦秀关上电脑,换了厚实的登山服,又从保险箱里取出一把.44沙漠之鹰:“走吧,你跟着我。” 金子烛看到枪,隐隐兴奋了起来:“能给我玩玩吗?我还没玩过。” “不能。” “你带枪做什么?还有谁带了枪吗?汪屏安?”金子烛不知道黎锦秀为什么带枪,胡乱猜测。 “应该不只是枪。” “不只……他想干嘛……噢,我知道了!他想提前彻底超度了张露!”金子烛扯起嘴角,笑容狰狞,“这小子,有点狠啊,当时他真的没有吃下张露的肉吗?” 黎锦秀没有说话。 “庞道长,您真的能收了她吗?” 车内,汪屏安睁着赤红的眼睛,着急又焦急地问坐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扎着道髻,穿着道袍,方正的国字脸上嵌着一双豆大的眼睛,乍一看有些滑稽。 庞道长目露精光,嫌弃地看了汪屏安一眼:“这件事你早点找我不就结了,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邪道术法,一个出马的小姑娘能懂什么。” “主要是之前侯道长没能看出来……” 庞道长冷哼:“他学艺不精,我已经叫他跪香反思去了。” 见汪屏安还是不安,庞道长又耐心地劝道:“你不必怕,等我将那女鬼收了,你再处理掉她,谁也不会再发现什么。” 汪屏安吃了定心丸,神色逐渐阴狠:“好。” 张露害他没了牙,还让黎锦秀知道了这件事,以后黎锦秀恐怕不会再跟他交好,更不会跟他合作,他怎么放过张露。 “恋人一场,如果她只是托梦来让我给她收敛尸骨就算了,可她和姚淳迩竟然敢害我,还有那个教她们害我的道士,他们三个我哪个都不会放过!” 庞道长却咳嗽了一声:“先说好,我只帮你解决鬼的事,我可没学过害活人的东西。” “我明白,庞道长,您是正统的道长。” 他们乘坐的车辆抵达山径起点停车场,汪屏安下车。他不只找了庞延辉,还找了一小支雇佣兵,所以现场还有一些看起来登山装备齐全却神情冷漠又警惕的人。 “走吧。” 他们从访客中心领取了许可证,进入山区。 惠特尼峰步道难度不高,白天夜晚都有进入的登山客,这个时间点进来不算特殊,但汪屏安等人走得格外地块,差不多四个小时就走到了99 Switchbacks。一行人稍作休息之后,不再走常规的步道和鹿岛,开始手脚并用地攀爬石堆和陡坡,直到抵达一片开阔的地带才停了下来。 凌晨三点,山区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汪屏安踩着松散的乱石,借助头灯望向远方,分辨出下方应该存在的湖泊和顶峰的豁口。 那时候,折返后的他和张露就是在这里争执时遇上了暴风雪。 “汪屏安,你太过分了!原来你不止国内有人,加拿大、西班牙、澳大利亚的人你都还都谈了!我要和你分手!我现在就要下山!我要将你那些聊骚的记录和拍的视频全部挂网上去,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露,不要给脸不要脸,呵呵,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再说那些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你闹什么闹,怎么不能懂点事?” 远处墨云翻滚,天黑了不少,张露想起之前的天气预报,冷哼了一声,将头撇向一边:“我最后一次谢谢你还记得来找我,我现在要去跟队长他们说我要下山,刚刚姝丽他们也说不想走了,我可以和他们结伴下去。” 小队的人让汪屏安回来找她,那现在他们肯定还在那边等着。 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汪屏安来的方向走去。 想到张露下山的时候就可能把她之前发现的视频给其他人看,汪屏安有些慌张了,他连忙跟上去:“露露,有话好好说,我们都在一起快一年了,难道你对我就没有感情吗?” “这样,我们先冷静冷静,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汪屏安好说歹说,才让张露态度稍微缓和一些,两人走到一个分岔路口,张露问道:“走哪儿?” “这边。”汪屏安毫不犹豫指了另一个方向的路。 他准备暂时将张露丢在这边,然后回去找其他人回合下山,差不多再回来接张露,这样可以错开张露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间,也能让他有机会再说服张露。 张露没有怀疑他,率先踏上了那条路。 这时,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冰雹夹着风雪落了下来,张露本能地觉得害怕,说道:“汪屏安,我怎么觉得这天气变化比天气预报说的吓人。” 汪屏安抬起头,看到天边漫卷的乌云:“是不太对劲。” 冰雹和大雪越来越密,不过短短几分钟,目之所及的道路上都堆满了冰碴子和密实的雪花,气温也大幅逐渐下降。 汪屏安咬咬牙查看了手机的定位:“算了,我们直接回营地。”和张露或者其他女人的事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在山上没命了才是得不偿失。 张露惊疑不定:“他们呢?没有他们我们能走下去吗?” “那不然怎么办?” 看着唇角干燥开裂、眼神带着恐惧的张露,汪屏安脑子里突然起了一个暗黑的念头,如果张露死在这里就好了……不,他在想什么,再怎么样张露也是他女朋友,他没那么丧心病狂。 “快走。” 汪屏安拉着张露朝回走,暴风雪却越来越大,大到几乎看不见山道,白茫茫的山间却还能听到滚滚雷声。 “不能走了!屏安!”张露紧紧地拽住汪屏安,“现在风雪太大,还打雷,我们可能会踩空!可能会被雷劈!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张露说得没错,这些雪坡上本来就覆盖着冻成冰壳的硬雪和一层疏松的软雪,现在雪下大了,路面的情况也变得更复杂,他们没有领队的人探路指挥,又缺乏经验,实在不该轻举妄动。 两个人左顾右看,终于找到一个仅能够容纳两人的石洞,躲了进去。 呼呼风雪席卷而来,他们的衣物都打湿了不少,因为害怕失温,张露和汪屏安暂时忘掉了之前的争吵,抱在一起取暖。 “露露,等我们下去,我就和那些人断了,我再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张露被他严密地保护着,即便心里还有气却也知道不是现在该计较,而且这种情况下汪屏安还愿意保护她,说明他是真的对自己有感情的……无论怎么样,先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张露打住了在自己脑海里打来打去的想法。 除开关于生存的话语交流都是多余,他们分享了背包里的水,查看手机上的地图和讯号,试图发出求救信息。 过了半个小时,风雪越来越大,就在某一个不经意之间,他们头顶的巨石忽然松动了—— 这根本就不是山洞,而是几块体积比较大的乱石堆起来的空槽! 积雪太重,乱石失去平衡,连带着躲在里面的汪屏安和张露一起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啊——!” 汪屏安和张露就是被扔进了搅拌机里,巨石为刃、碎雪做泥,挤压着他们的身体,让两人在痛苦不堪中不断下坠,汪屏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屏安在剧痛中醒来,发现他掉进了一个冰封的裂缝之中,缝隙外面是层层迭迭巨石的和积雪,他能看到靠近自己脚边的积雪上面有一个小洞,呼呼的风雪还在从那里灌进来。 好冷、好痛…… 汪屏安觉得自己的肋骨应该是断了几根,他爬起来,看到倒在身边生死不知的张露。 “露露……” 张露有一条腿别扭地支着,像是折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汪屏安醒了,她带着伤口的嘴唇微微上扬:“还好……我把你拖进来了……你没事……” 失去意识后,是张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进了这个稍微安全一点的山层缝隙里。 “露露!露露!” 汪屏安还来不及感动,就看到张露又缓缓地合上了眼睛,“你别睡!你醒醒!”他们的背包不见了,冰爪和冰镐也不见了,应该是掉下来的时候遗失。 张露本来就摔断了一条腿,又耗尽了全身力气将汪屏安拉进来,她现在的头很沉很痛,身体也冰冷而麻木,耳边盘旋着不间断的耳鸣,眼前一片起伏的黑暗。 “我好冷……好疼……” “妈妈……爸……” 她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汪屏安吓得屁滚尿流:“张露……” 张露死了……? 三十二肉连齿(十三) 初生的太阳从山峰之间喷薄而出,汪屏安和庞延辉在雇佣兵的协助下顺利抵达当年他与张露被困的附近。 今天的天气很好,应该不会有太多危险。 “我后来回想过很多次,按照我们第一次掉下去的地方和我第二次掉下去获救的地方来推测,应该是这一带。” 那时候,汪屏安向所有人隐瞒了第一次掉下去的位置。 庞延辉看向那片被冰雪覆盖的陡峭山坡,气喘吁吁地伸出手:“无妨,让我算算。”还好他也常爬山,否则这老胳膊老腿还跟不上。 “那边!”庞延辉指了个方向,却又觉得不对,“有人做了手脚……” 汪屏安眯了眯眼睛:“肯定是那个刘道长!” “走,下去!” 另一边,琼白和姚淳迩偷偷跟着刘道长抵达。 姚淳迩见刘道长站在一片空地前,指手画脚、念念有词,问道:“这是怎么了?他在隔空取物吗?” “不是,他在这里设了一个阵。”琼白想明白了,“刘道长应该很早就发现张露在这里了,他没有报警也没有告诉张露的家人,就是想要利用张露。” 看起来糟老头子一个,爬山倒是爬得飞快。 “可是……他图什么?除了住宿和餐食,他没有问我要过钱。”姚淳迩说道。 琼白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管。” 姚淳迩无法理解:“什么叫与我无关,我总要知道他要利用露露做什么!” 琼白不能跟她解释,只说:“我去把他拿下,一切就结束了。” 就在琼白想要出去的时候,忽然,他们看到了另一行人出现了。 “……汪屏安!” 姚淳迩看着汪屏安,怒不可遏,“道士,还有……他雇了人!” 汪屏安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的道长,还有好几个眼神看起来十分狠厉的大块头,他们大多数都是肤色不同的外国人,有的人背着登山包,有的人提着黑色的袋子,还有的人双手插在了口袋里。 “别出声。”琼白压低了声音,抓住了姚淳迩的手。 “他想要做什么?那些人带着什么东西?” 姚淳迩弄不明白汪屏安为什么会带着人出现在这里,他不是答应了黎锦秀会在之后跟着他们行动,帮他们找到张露吗? 琼白摇了摇头:“我也不懂。” 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刘广长已经被汪屏安的人抓了起来。 “你们……你们做什么!?你们这是人身伤害!放开我!我只是路过!”刘广长失声惊叫。 庞延辉鄙视地看着他:“有你这种道门败类真是不幸。” 刘广长别过头:“我只是登山的游客,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装什么装?!别跟他废话了,把他押到一边去!”汪屏安示意手下将刘广长按倒一边,“庞道长,可以开始了。” 庞延辉朝前方走了几步,他抬起头望向覆盖了一层薄雪的陡峭山坡。 “日出之时,阳气生发,是杀鬼的好时候。” 琼白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好,他要让张露魂飞魄散!” “什么!?”姚淳迩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就冲了出去,“汪屏安这个贱人……” “嘘。” 琼白看到被压在雪地里的刘广长似乎有动作,“刘广长还有后手。” 只见庞延辉取出一把桃木剑,步伐奇特地行走在雪地之间,汪屏安站在他的身后,神色飘忽不定,而在他们身后刘广长却盯紧了汪屏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握紧手中的一缕头发,轻轻地说道:“张露,出来吧,出来吧……汪屏安就在这里——” 天地变色! “轰隆——!” “老板,那边突然打雷了!” 叶帆望向乌云迅速聚集的不远处,又借助望远镜查看那些只能算是零星的登山客——汪屏安一行人,还有竭力隐藏自己的琼白和姚淳迩。 黎锦秀按了按对讲机,问道:“小樊,情况如何?”她没能兵分两路的人已经回合。 “姓刘的老头好像干了什么,现在汪屏安带的道士有点慌了,不过琼白小姐和姚小姐没有轻举妄动。另外,汪屏安雇佣的人带了自制的炸弹,不知道是不是想把山坳炸开,找到张露。” 闻言,黎锦秀垂下眼眸:“趁雪还没下来,行动吧,有把握吗?” “初步估计他们只有叁把枪,有把握。老板,这天气蹊跷,就我们这儿一片变了天,你们别过来了。” 黎锦秀道:“把雇佣兵和汪屏安控制住,其他的交给琼白小姐,告诉琼白小姐,汪屏安身边的道士姓庞,叫做庞延辉,是出云观侯延耀的师兄。” “明白。”樊赤云回道。 叶帆有些担忧地问:“琼白小姐一个姑娘家,能行吗?” 黎锦秀道:“她不是一般的姑娘。” 叶帆将信将疑,黎锦秀却没有解释。 “走吧。”黎锦秀吸了一口氧,继续往前走。 他刚刚出现了一点高反的症状,叶帆一直想劝他回去:“老板,要不您在营地等我们回来?小樊也说了,天气不好。” 他们安保人手还有轮班,黎锦秀却是从过来的飞机上就一直在加班,非常疲惫。 黎锦秀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直升机安排好了吗?” 如果身体状态好,他没那么容易高反,只是他没想到汪屏安和刘广长一个比一个心急,一个比一个拼命,晚上就偷溜上来了。 “一直待命着。” “好。” 黎锦秀担心惊动汪屏安一行人,所以进山的时候没派直升机。 雪来得很快,白色的雪片簌簌落下,将高高低低的褐色石堆掩盖,就像是汪屏安和张露遇到的那一天一样。 汪屏安双腿都吓软了,控制不住地后退:“张露……张露来了!”雇佣兵里大部分人都听不懂中文,只是狐疑地相互对望,还有人询问是否要离开。 天气不好,不适合留在山上。 “雕虫小技!” 庞延辉的衣袍被呼呼的风雪吹起,他却丝毫不畏惧,掐印引剑,一股灼热的气息破开风雪朝着冰封了的某个方向而去,一击既中—— “啊——!” 凄惨的女声隐约在风雪中,瘆人又可恐。 “是露露!” 姚淳迩推开琼白的手,朝外跑去,而琼白抽出叁只香,紧随其后。 同时,隐藏已久的樊赤云等人也动了。 他们一跃而出,与汪屏安带来的雇佣兵扭打在一起,混乱中有人开了枪,汪屏安吓得腿软,跌坐在一旁瑟瑟发抖。 琼白已经仙家上身,朝着庞延辉而去:“出云观,好大的威风!” 这时,一双干枯苍老的手抓住了汪屏安的肩膀。 刘广长不知何时被樊赤云救了下来,他没逃走,而是找到了汪屏安。 “汪屏安,你来得正好。”刘广长用力地卡住汪屏安下巴,分开了他的嘴巴,看到了对方那七零八落的牙齿,“哈……你这牙还不错呢?” 汪屏安剧烈地挣扎:“啊放开!啊啊啊——!” 刘广长虽然是个老头子,却力大无穷,他压住汪屏安的身体,将手中的一缕头发塞进了汪屏安的嘴里,说道:“你当时能活着出来,都要感谢她,对吧?” “你吃了她多少肉、喝了她多少血?” “唔嗯啊……我没有……!” 姚淳迩在雇佣兵和樊赤云等人扭打中仓皇地逃窜。 这些人带了刀,还带了枪,要不是樊赤云他们认识她,在混乱中保护了她,或许刚刚她就死在某个雇佣兵手里了。 姚淳迩粗喘着,看着不远处的汪屏安和刘广长,她狠了狠心从雪地里捡了一把不知道属于谁的匕首,冲到了两人的身后,却又刚好听见了刘广长的话。 “你骗不了我,我看到她了,她的尸体上都是伤口,咬出来的伤口……” 姚淳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紧握着匕首猛地将它插进了汪屏安的肩膀里:“你这个贱人!汪屏安!你这个贱人!你去死!!!” 风雪越来越大。 刘广长及时躲开,他阴狠地冷笑了一下,抬起头刚好与庞延辉对视了一眼,刘广长比了个手势,拇指与食指、中指搓在了一起—— “别忘了给钱。” 庞延辉脸色铁青,只稍微注意力不集中就被琼白一个手刀砍到了天灵盖! “轰——” 他的头顶处像是扎进万根细刺,而后耳边响起一道凌厉的女声:“孽障!孽障!” 面前,那个顶香出马的少女怒目而视,她的身后一道纯白的虚影若有若无。庞延辉瞪着眼睛,发现自己七窍八脉都被冻结了,整个人完全无法动弹。 冰冷的风雪拍在他的脸上,像是仙家的巴掌。 “你……你是叁合的人……”庞延辉冷汗直落。 琼白收起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死不了。” 雪地里,樊赤云和其他人已经将汪屏安带来的雇佣兵抓了起来,那包自制的炸弹也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安全起见,樊赤云让人将把上面的线给剪了。 而另一边,汪屏安一脚踢开了姚淳迩,捂着自己的肩膀不停地哭叫:“妈的!贱人!贱人!啊……好痛……我要死了……啊——!” 突然,如同瀑布一样的长发从他的嘴巴里长了出来,挤满了汪屏安的整个口腔,那些头发扭动着将他仅有几个牙齿拔起扯出,丢在了雪地上。 “呕……呕……赫赫……救救……救救我……” 鲜血不停地顺着他口里的发丝流下来,汪屏安掐自己的脖子控制不住地干呕,因为窒息涨红了脸,看到琼白走过来,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地求救。 “救、救……呕……” 姚淳迩看到这一幕,又哭又笑地叫了起来:“露露来报仇了!露露!露露!!!” 她越是大喊张露的名字,那些发丝就生长得越快,汪屏安能感觉那些头发在他的胃里、在他的喉咙里不断地暴涨,将他五脏六腑都堵住了,让他痛苦不堪,甚至,他还能感觉到它们马上就要要从他鼻腔、他的眼睛、他的耳道里钻出来了—— “不、呕……” 琼白猛地抓住了姚淳迩的手,质问:“你想救张露,还是害张露!让她停下来!” 姚淳迩睁大了眼睛:“你知道……” “当然。” 姚淳迩之所以那么相信刘广长,并不是因为刘广长那几句忽悠和起了效的骨粉,而是因为刘广长的确让她和张露沟通上了。 就像现在,姚淳迩能看到站在汪屏安身后的张露。 张露披散着头发,脸上、脖子上还有被人卷起的手臂上,所有这些露出来的地方都没有一块好肉,甚至有些伤口还深可见骨。 这都是曾经的汪屏安咬的! 刘广长见情况不对,转身就想跑,琼白却眼疾手快地砸了一个铜铃出去。 “滴铃——!” “啊——!” 刘广长被那奇异的铃声震得浑身骨头都快碎了,他跪倒在地上,看在面前的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朵殷红的小花—— 他的七窍开始流血。 琼白冷冷地看着他。 刘广长心脏突突地跳动,他张了张嘴,说道:“你是叁合的人……” “对。” 刘广长道:“我活了这么久……跑到了国外……结果……还是……” 琼白没心情听他的废话,直接对姚淳迩说:“张露杀了汪屏安就会变成厉鬼,永世不得超生,这是刘广长的目的,你身上还有他交给你的有关张露的东西,交出来。” 姚淳迩颤抖着嘴唇,她看了看已经开始翻白眼的汪屏安和他身后一脸伤口和牙印的张露,哭喊道:“凭什么!凭什么交给你!你说的就是真的吗!你明明是汪家请来的!你是想要救汪屏安!露露就在这里!她想报仇!她马上就可以报仇了!” 琼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这么难沟通,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紧紧盯着他们的樊赤云。 “过来,搜她的身,应该是一个软的布包。”琼白说道。 姚淳迩拔腿就想跑,却被樊赤云一把按住:“不好意思,姚小姐……” “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骚扰、猥亵!我要去告你们!” 姚淳迩死命地挣扎,樊赤云却不管叁七二十一,将她身上的口袋都翻了一遍,最后摸出了一个红色的布袋。 “给你。” 樊赤云将它递给了琼白。 琼白打开,看到了里面黑色的发丝和一张带着血腥味的符。 张露的头发和姚淳迩的符。 琼白收拢手指,樊赤云看到那个布袋子在她手中无火自燃,随后风雪逐渐地停了下来。 “张露,回你的身体去,我们带你回家。”琼白道。 姚淳迩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露,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声嘶力竭地喊:“露露!露露!” 汪屏安口中的发丝如潮水一般退去,张露也变得容颜完好,她仿佛恢复了一丝神智,却没有看琼白或者姚淳迩口中的仇人汪屏安,而是看到了不断哭泣的姚淳迩。 “淳迩,别哭。” “你来带我回家吗……” 姚淳迩咬着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来带你回家……你爸妈……一直在等你……” “我也……很想他们……哦对了,你拿到哈佛的offer了吗……” “我们约定好了……要一起去……但是我好像……” “去不了了……” 张露的影子在渐渐停下的风雪里消散,姚淳迩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露露……对不起……” 她现在才明白,想报仇的人从来都不是张露,而是她。 黎锦秀终于抵达,却听到了姚淳迩撕心裂肺的哭声。 三十三肉连齿(完) 张露的遗体从一个位置隐蔽的冰层裂缝里抬了出来,由直升机运送到了山下。 据刘广长交代,他早在四年前救偶然发现了张露,但为了后续的计划,他特意设了障眼法,让其他人无法找到她,直到遇到姚淳迩。 “与其说,是我骗了她,不如说我们是一拍即合。”刘广长抬起苍老的眼皮,“她想报仇,我想要钱,就这么简单。” 黎锦秀问:“你没有问姚淳迩要钱。” “她那点钱,我看不上。”刘广长心如死灰,也无所谓后面会不会被报复了,“我做的是养猪的买卖,厉鬼是成猪,死在外面又没人收尸的野鬼孤魂就是猪仔。” “等养好了,我就会将它送到国内去,只要被某些门派的道士杀了,他们就会给我一笔钱。” 琼白问:“与你接头的人是谁?” “灵霄,张文言。” 黎锦秀问琼白:“张文言是谁?” 琼白道:“你认识张无有?” “见过几面。” “那是他的爷爷,在道盟做后勤工作。” 电光火石之间,黎锦秀了然大悟:“王福贵的事也是这样……“ 司徒建兰说王福贵是突然变成了厉鬼,而孽镜里,沉抟曾经跟金子烛抱怨王福贵死了,债收不回来,那时候金子烛却又突然收到了一笔钱,说不算太亏本。 沉抟和金子烛不只是和王福贵玩了躲猫猫,还将王福贵当成了猪仔。 “没错。” 琼白解释道:“司徒建兰跟我们说,王福贵不该是厉鬼,他没有成为厉鬼的条件,却突然变成了厉鬼,背后肯定有问题。”道士杀鬼、天经地义,如果司徒建兰没有意外卷进来,其他人根本不会怀疑王福贵的身上可能掩藏着另一件事。 琼白又问刘广长:“你害了多少人?” 刘广长觉得她的话莫名其妙:“那都是鬼,怎么能算人呢?” “不必跟我狡辩,是人是鬼,你分得清。” 刘广长突然又笑了:“可我还是人,听说叁合抓人,天南地北都能带走,那让我见识见识。” “我是美国公民,你一个无名之辈,怎么把我引渡回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 凡人的法律无法审判刘广长,琼白也不会主动暴露这件事,黎锦秀皱起眉头,都开始思考要不要想办法把刘广长偷渡回去,琼白突然动了。 “那我让你见识一下,我们怎么带人离开。” 她单手掐诀,拇指按住无名指指尖,食指与中指相绕,执于眉心,忽而叁合的公章金印出现在虚空之中,善恶仪从中飞出,飞速地旋转、倒立,化作一柄小剑,在刘广长惊恐的目光中没入了他的眉心。 “天、地、人叁合,执杀!” 刘广长瞳孔猛然缩小,随后涣散开来。 黎锦秀呼吸一滞:“他怎么了……” “死了,但没完全死。” 琼白收手,退了半步,黎锦秀便看到刘广长摇摇晃晃地伸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明天早上,刘长广会心脏病发作,死在旅馆里。” 琼白取出一本超市里常见的笔记本,在上面随手画出一个叁合的公章,“但他本人,其实在这里。” 黎锦秀明白了,带着还未消散的惊讶问道:“叁合能杀人?” “能,鬼魂、类人或者与有人关的精怪也能杀,只要该杀就能杀。”琼白神情平静,就像是在说这件事稀疏平常。 黎锦秀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能?” “你能,但你不会也不能。” 琼白有点嫌弃地打量黎锦秀,“你没有气、没有法力、没有术法、没有仙家、没有神通……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黎锦秀眉头拧起:“那让我进叁合来做什么?” 琼白思考着这几天的事情,突然想通了:“我知道了。” “你来散财……” “不是,我是说,你来做物质上的支援。” 黎锦秀啼笑皆非:“这也行。”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道盟的那个道士为什么当时那么着急要杀司徒建兰?” “那家伙说他的上线说,是怕马无名注意到这件事,马无名爱用刑、好大喜功,却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他要查的东西一定会追到底,所以他们想要一箭双雕,让司徒建兰的死与马无名扯上关系,然后将马无名从道盟理事的位置上挤下去。” 黎锦秀颔首,又问:“他的上线呢?” “死了,应该是被灭口或者强迫自杀了,不过我们有追到他可能与张文言有关,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件事,张无有知道吗?或者说,他参与了吗?”黎锦秀问。 琼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听说,因为叁合的介入,司徒建兰的事让马无名受了牵扯,他被迫退出了理事会,张无有提拔为理事,代替马无名的工作。” 想起那个性格冷淡的年轻道士,黎锦秀有些复杂。 琼白思索着:“养厉鬼这件事牵扯太广,恐怕不止涉及了张文言,就像张露这次的事情,出云观的庞延辉也心知肚明。”即便庞延辉并不认识刘广长这个人。 黎锦秀有些弄不明白:“他们是在训练新人还是厉鬼供不应求?怎么会想到让别人养厉鬼?” “功德。” 琼白解释了两句,“修行不易,获得功德金光更不容易,杀厉鬼是一条捷径,也更容易因功留任在天上或者地下。修行升上来的神仙更有人情味,留任的神官也可以多照顾自己门派里的弟子,这些都是默认的规则。” “可是,不是说阴间专门有一门修行者的册子吗?” 琼白有点惊讶:“你连这个都知道。” “没错,但杀厉鬼和给钱养厉鬼的人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就像张文言做的交易不会算在张无有头上。汪屏安这次原本也该是庞延辉给钱,侯延耀或者出云观的其他人杀鬼。”但琼白和黎锦秀横插了一道,让庞延辉不得不先出来把这件事了结了。 功德赚不了,就赚汪屏安的钱,他们也很灵活。 “一人挨饿,全家吃饱。”黎锦秀有点无奈。 琼白点头:“有点这个意思。” “但是他们这样做,会让很多阴魂没办法投胎,地府的人要是知道了得气死。” 黎锦秀看着她,想到了某个变态狗官。 地府的人应该早就知道了,甚至可以说,叁合能这么快查到这里,跟某个变态狗官脱不了干系。 “地府的人不能直接管这件事?” 琼白道:“对,地府最重要的事是万物生灵死后生前的量刑和轮回,对厉鬼也是抓得多、杀得少,还活着的修行者除非当场撞他们手里了,他们不会管,也没有那么多精力。” “那那些死在国外的人难道都回不去吗?” “不是,和国内一样,只有含冤而死、无人收殓或者执念太深的人死后难入地府,无论什么葬仪、无论葬在那儿,其他人都是正常流程。”琼白想了想,“这么说吧,天上和地下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不是说出国了、上天了、移民火星了他们就追不到了。” “我们的世界就像是蛋黄,天上和地下是蛋白,无论蛋黄内部怎么发展,都不影响蛋白的包裹和存在,因为是不同层面的东西。” “可是每个文化里的神与地狱都不同。”黎锦秀疑惑。 “那只是意识和文化的反射,我不是说了吗?无论蛋黄怎么变化,蛋白都是一样,只是看的人以为它不同。” 黎锦秀道:“我大概明白了。”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那不是……那个变态狗官也可能出现在这里!? 琼白说道:“好,你休息吧,我走了。” 审完庞延辉又杀了刘广长,这一天下来她也很累。 “琼白小姐,再见。” 黎锦秀送琼白离开,刚关上门就察觉到一阵阴风。他僵硬地转过身体,果然看到了那个变态狗官……伊青。 伊青信手而立,面前的白布垂落,纹丝不动, “你真的很聪明,黎锦秀。” 黎锦秀好不容易放松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他不露声色地后退,将手放在了背后的门把手上。 “过奖了。” 伊青语带疑惑:“你要去哪儿?你应该休息。” 黎锦秀当然知道自己该休息,他眼睛熬得通红,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全身肌肉酸痛,好像还有点发烧的感觉,但是伊青在这里,他没办法放松。 伊青的衣袖突然动了一下,黎锦秀紧张失声:“——别过来!” “你拦不住我。” 伊青忽然出现在黎锦秀面前,冰冷的手掌钳住了他的肩膀,“去休息。” 黎锦秀只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像是有蚂蚁在爬,又是羞愤又是恼怒,心脏激烈地跳动:“你别——” 话还没说完,黎锦秀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伊青的怀里。 伊青下意识抱住他,却愣住了。 黎锦秀气晕了? 为什么? 人生中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被变态气晕了,醒来后看见的还是变态。 “你在发烧。”伊青说。 黎锦秀大脑昏昏沉沉,因为高烧和过度运动全身一阵一阵酸痛,呼吸也变得艰难,他没有理会伊青,而是费劲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伊青像是感受不到他的抗拒,继续说道:“为什么上山?”黎锦秀部署得面面俱到,为什么非要冒着生病的风险上山? 黎锦秀嘴唇微微张开,呼出的气都是滚烫:“为什么问?” “我想要知道。” 黎锦秀迟钝地思考,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上山的原因:“我要确保琼白安全。” “你喜欢她?”伊青语气干巴巴地问。 黎锦秀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喜欢,怎么了?” 因为高烧,他面色发白,脸颊却飘着两团红晕,半阖着的眼眸雾蒙蒙的,像是远山的云雾。 伊青藏在衣袖里的双手握紧了,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平稳:“因为她有一张漂亮的脸?” “嗯,她还很善良,很厉害。” 伊青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时,门被敲响了,樊赤云在门外说道:“老板,我给你拿药来了,我进来了。” “滴——”地一声,门被推开,樊赤云像是看不见伊青一样,走到黎锦秀的床边。黎锦秀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樊赤云放下手中的药,帮他把后面的枕头垫好了。 “几点了?”黎锦秀问。 樊赤云道:“八点二十。”国内上午十一点二十。 黎锦秀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晕过去太久。 “老板,你是一个逞强的人。”樊赤云将药和准备好的水递给黎锦秀,中肯地评价。 黎锦秀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是吗?” “今天这个情况,其实你不用上去,也不该上去。” 黎锦秀吃了药,有些受不了地歪了歪头:“不要教育我了。”他的头太沉了。 “我将琼白带出来,也必须全须全尾地将她带回去。” 汪屏安和姚淳迩各有目的,黎锦秀对他们来说只是一趟顺风车,可是琼白不一样。琼白是很很厉害,但在某个方面来说,她也只是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女孩,无论是作为同事还是作为朋友,黎锦秀都需要对她负责。 樊赤云道:“我明白了。” 黎锦秀吃了药,樊赤云接过他手里的水,然后用床边的耳温枪给他测了温度。叁十九度,还很高。 黎锦秀问:“那帮人携带炸药,是想要做什么?” 提起这个,樊赤云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汪屏安准备毁掉张露的遗体。” 黎锦秀想起樊赤云最初知道炸弹后的反应和金子烛胡乱猜测的话,不得不说,善人和恶人从思维上来说就是天差地别。 “汪屏安刚刚被救出来的时候,精神压力太大崩溃过一段时间。他有时候痛恨自己吃了张露的肉,有时候又觉得他吃了张露的肉那件事只是一场幻觉,或许他只是咬了一口,根本没有咽下去。”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汪屏安接受了心理治疗,也逐渐确认他并没有吃张露的肉,他的生活回归正轨。” “但没想到,六七年过去了,姚淳迩把张露带回来了,还害了他。” 樊赤云想起汪屏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抽泣,皱了皱眉,继续说道:“刚开始,他觉得你和琼白小姐说得对,张露和姚淳迩也是被利用了,他应该和你们一起去将刘道士揪出来,找到张露,让他入土为安。” “可他开始做关于当年那件事的梦,梦里那件事一次比一次清晰,从他张开冻得僵硬的嘴巴,咬上张露绵软的腮帮子,啃下那块肉,咀嚼,再到吞咽,都变得无比的清晰……” “不止一次,不止一个部位。” 黎锦秀难以承受地闭上了眼睛。 樊赤云道:“抱歉。”汪屏安的描述更为具体,他已经算是删减过了。 “没事。”黎锦秀摇了摇头。 樊赤云继续说道:“所以汪屏安害怕了。” “他害怕你们找到张露的遗体,害怕你们发现他做的那件事,那样的话,他会彻底社会性死亡,以后不可能再跟任何有头有脸的公司合作,还可能会失去他爸爸的看重和栽培,所以他另外找了道士和雇佣兵,想要在你们正式上山前彻底地毁尸灭迹。” “可实际上,张露的遗体只有脸颊上的一道咬伤。” 汪屏安被恐惧压倒,分不清记忆和幻想,而刘广长则是用符控制张露假作鬼相,好刺激姚淳迩为他所用,去为张露报仇,所以这两人才会都不想张露的遗体被找到或者提前找到。 “我知道了。” 黎锦秀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明天回去吧。” 樊赤云便跟杨之夏发信息,没一会儿,杨之夏回复了过来,樊赤云转述:“飞机已经在等批复了。” 黎锦秀家的私人飞机都托管在了专业的公司里,私人飞机的单班许可处理得很快,只需要确认两边机场的时间分配。 “嗯。”黎锦秀轻声应了一声。 “老板你休息,我在旁边守着你。”樊赤云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准备就这么将就一晚上。 “不用,去休息吧。” 樊赤云退了一步:“那我等你退烧了再走。” 樊赤云坚持,黎锦秀也不再要求他离开,但看着樊赤云神色如常,他问道:“小樊,你不害怕吗?” 黎锦秀不知道今天的事在樊赤云眼中是什么样,他跟其他人确认过,他们记忆中最惊心动魄的是与外国雇佣兵的鏖战,至于那些个道士斗法,对他们来说都像是神经兮兮地在比划和吵架。 “不过吵完后就找到了遗体,老板请的风水先生还挺神。”有个人还这么说。 樊赤云回忆了一下,道:“不害怕,我好像……” “如有神助。” 有个棕色皮肤的雇佣兵妄想偷袭他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被绊了一下,直接滚到了他脚下,樊赤云毫不犹豫给了他小腿一枪。 “应该是我妈在保佑我。”樊赤云严肃地说。 黎锦秀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实在是太累了,药效上来后就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 小剧场 霍霖漓:哟~我的好大儿。 樊赤云:鬼东西,敢侮辱我妈,死! 三十四红线 半梦半醒间,有人给黎锦秀擦汗,还想要给他换睡衣。 黎锦秀抓住对方的手,拒绝道:“……不用……” 手中冰冷的温度和坚实的触感让黎锦秀回过神,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伊青那张被白布遮住的脸。白布质感硬挺,完全遮住了伊青的面容,从黎锦秀的角度看上去,他只能看到伊青线条冷峻凌厉的下颌和系住通天冠的黑色系绳。 黎锦秀神使鬼差地松开握住伊青手腕的手,勾住了那一段系绳,向下轻轻一拉,那个规整的结就散开了。 但通天冠没有掉下,头发也没有散开。 “好玩吗?”伊青问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黎锦秀收回了自己捣乱的手,稍微有点忐忑不安:“还好。”他应该是烧糊涂了。 伊青又问:“不生气了?” 黎锦秀终于想起伊青之前在壁外城对自己做的事情,他别开脸,说:“一码归一码。”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上的睡衣都湿了,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黎锦秀皱了皱眉头。 伊青继续解他的扣子,黎锦秀抗拒地躲开:“你做什么?” “你需要换衣服。” 黎锦秀瞪他:“我自己会换。” “伊青大人,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尊重别人的隐私吗?随便脱别人的衣服、摸别人的身体,都是非常过分的行为!” 伊青道:“那时候我只是在确认你的身体状况,就跟你在花园里检查一株植物的生长状况没有什么区别。” “可我不是你的植物——!”黎锦秀怒气冲冲地反驳,胸口不断地起伏。 伊青沉默地退开半步,挂在身上的玉佩叮当作响。 黎锦秀却在这时候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了琼白说的蛋白和蛋黄。 或许对于伊青他们这种神仙来说,黎锦秀就跟花园里的一株植物没有区别,黎锦秀不会在意自己手中的植物是否因为他的触碰怒不可遏、羞愤欲绝,伊青也不会在乎黎锦秀的礼义廉耻、隐私自尊。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伊青如此,回天上做童子的尹莘也是如此。 伊青遇到感兴趣的黎锦秀,想摸就摸、想利用就利用,而尹莘做回了童子,对俗人黎锦秀不再感兴趣,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黎锦秀忽然觉得很疲倦,他靠坐在床边,低声问道:“伊青大人,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生气。”伊青说道。 黎锦秀道:“我的感受如何,对你来说有意义吗?你会学会尊重我吗?” 伊青又沉默了。 黎锦秀倒是没有意外,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自嘲地轻笑:“如果我身上有什么大人想要的东西,您只管拿去,也省得浪费时间!” 伊青道:“我要,你就会给?” 黎锦秀微微蹙眉,却点头了:“什么我都会给。” 自从认识伊青,伊青就一直在帮黎锦秀,但有伊青明确表达过,他不想跟黎锦秀做朋友,刚刚也默认了他不会尊重黎锦秀,那么他肯定是图谋着黎锦秀身上什么东西。按金子烛、琼白和司徒建兰关于黎锦秀的命格的说法,或者伊青所说的检查身体状况的话来看,伊青想要的不外乎就是他的命、他的运或者他的福气。 当然,黎锦秀不知道伊青一个阴官拿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或许他在凡间还有亲朋好友,需要补全命格。 伊青却隐隐有些激动,他俯身靠近了坐在床上的黎锦秀,宽大的身形像是高山倾覆,将黎锦秀遮蔽。 “我要你。”伊青轻轻地说。 黎锦秀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伊青重复了一遍:“我要你,黎锦秀。” 黎锦秀完全弄不明白,纷繁的思绪杂糅在一起,却理不出思路:“……为什么?你喜欢我?什么时候?为什么?” “那些不重要。” 伊青拉起黎锦秀的左手,黎锦秀手腕的内侧有好几条丑陋的疤痕,外侧戴着伊青送给他的玉玦。黎锦秀没能从伊青抛下的炸弹里回过神,就看到伊青的指尖在玉玦上轻轻摩挲了几下,一团黑色的雾气钻了进去,冷得黎锦秀打了个哆嗦。 伊青轻笑了一声:“你已经答应我了。” “等红线系上,我们就成婚。” 黎锦秀惊骇地抬起头,伊青面前的白布诡异地飘动起来,像是应和主人的心情。 “你到底在说什么……红线是什么……” 提起红线,伊青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些许:“月老的红线,系在有情人的脚踝上,可是你的红线还没系在我的脚踝上。” “等红线系上,我们就成婚。” 在黎锦秀怔愣中,伊青解开了他睡衣的最后几颗扣子,那白皙光滑的皮肤露了出来,伊青冰冷的手指轻按在他的胸膛处,感受着指尖下剧烈的心跳。 “你的情绪对我来说有意义,但我无法按你的要求尊重你。” “黎锦秀,我非人非鬼、非妖非兽、非花非树,我理解你要的尊重,但做不到。” “就像现在,你必须换衣服,我就会为你换衣服。” 汗湿的睡衣和内裤被轻巧地剥落,黎锦秀被伊青抱起,僵硬了身体一动不敢动,赤裸的皮肤与伊青的衣袍和玉佩紧贴着,一阵又一阵地起着鸡皮疙瘩。 好冷…… 黎锦秀忽然想起,其实尹莘也是这样强势而不容置喙,只不过他会用甜言蜜语掩饰自己的目的,用温情好意哄骗无知的爱人,直到黎锦秀做出合他心意的选择。 “……混蛋!” 被放进不知道什么放满了热水的狭小浴缸里时,黎锦秀用力地抓住了伊青的衣襟,涨红了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愠怒。 凡水沾不湿伊青的衣袍,黎锦秀湿漉漉的手指并没有在伊青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伊青的情绪也没有因为他的指责有什么波动。 “你已经答应我了。”伊青重复了一遍,“等红线系上,我们就成婚。” 黎锦秀顾不得挡住自己赤裸的身体,着急地说:“我当时以为你要其他东西,比如我的命格、我的运气……你这是误导!这种合同在法律上无效!” 他怎么可能接受自己把自己稀里糊涂地卖了! “黎锦秀,这是早晚的事,你答应与否我都会跟着你。”伊青把话挑明,将热水浇在黎锦秀的肩膀上,“有婚书在,只是方便我在外面触碰你。” 黎锦秀气得嘴唇颤抖:“……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 伊青平静地说:“那些都不重要,黎锦秀,你只需要接受我,等红线系上……” “什么破红线!” 黎锦秀推开他的手,“我才不会和你……成婚!” 伊青纹丝不动,只说:“韦固也不肯与他未来的妻子成婚,还找人刺伤了他的妻子,但最后他娶的依旧是那个命中注定会成为他妻子的人。” “什么?”黎锦秀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伊青没再解释,只又单手掬起一捧水,浇在黎锦秀的肩头。他的手指染上了热水的温度,变得不那么冷了,可挨着黎锦秀的皮肤时,黎锦秀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你别碰我!” 黎锦秀抓着伊青的手勉强地站了起来,想要从他的禁锢里逃出去,伊青却握住他的腰,让他重新坐进了浴缸里,水花四溅。黎锦秀本来病就还没好,这么一拉一扯更是头晕眼花,最后只能脱力地靠在伊青怀里喘息。 “你听话。” 伊青抚摸着他突起的背脊和明显清瘦了的腰,手指渐渐下滑,“洗好了就去休息。” 黎锦秀浑身一颤,不敢再动。 伊青并没有说谎,他只是想要给黎锦秀洗澡,只是他的洗法太过细致,与调情无异。 或是在黎锦秀敏感的腰窝反复摩挲,或者抚摸着他的脚心,将他整个脚掌握住搓揉,不止如此,伊青还会在黎锦秀的乳尖打转,按摩紧闭着的乳孔,握住黎锦秀软哒哒的前端清洗,将它唤醒至半硬,还有他腿心的两个穴,无一例外都被伊青那双冰冷的手细细地搓揉、碾磨。 黎锦秀挣扎过、反抗过甚至打骂过伊青,但曾经的尹莘他尚且不敌,更别提伊青了。 人与非人的差距只能用悬殊来形容。 最后,黎锦秀奄奄一息地被伊青裹在浴袍里,就像刚刚上岸的濒死人鱼。 “……我讨厌你。” 黎锦秀烧才退下来,又洗了个暴汗的澡,又累又困,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伊青四平八稳地抱着他,拂袖带走他湿发上的水分。 “冤家宜解不宜结。”伊青回应。 黎锦秀眼皮打架,扛不住沉沉的睡意,却不忘在睡过去前再骂他一句:“……滚,狗官。” 伊青轻笑了一声。 原来黎锦秀偷偷骂狗官真的是在骂他。 凌晨叁点,睡梦中的黎锦秀突然轻轻地哼了一声:“唔嗯……” 伊青以为他不舒服,俯身去瞧。 只见黎锦秀紧紧闭着眼睛,睫毛轻颤,额间沁出细汗,红润的唇被咬住,露出一点齿白。伊青不需要掀开被子就能看到他藏在被子下的动作,黎锦秀的双腿绞在一起,不住地挺腰,让自己的性器摩擦在身前的被子上。 “哥……别舔……嗯……不要……” 伊青便伸出手指,卡入他的唇间。 “呃嗯……”黎锦秀咬着他的牙齿,舌尖顷刻间抵在他的指节上:“唔嗯……哥哥……” 伊青清楚,黎锦秀在尹莘去世后就没动过欲念,他上一次做春梦,还是在壁外城被伊青摸了魂后。 “喜欢吗?”伊青低声问。 黎锦秀轻舔着他冰冷的指节,嘴角溢出来不及吞咽的涎液:“喜欢……哥哥……” “亲亲我……” 伊青手指勾了一下,向里按住黎锦秀的舌尖。 黎锦秀喜欢被亲,喜欢漂亮的人,他却没有五官。 三十五指连心(一) yedu4.com 周五,银承国际集团首都总部大厦。 投资管理部的副总袁成趁着刚散会找杨之夏聊了两句,却没提自己那个不太顺的项目,只问黎总是不是度假回来后心情就不太好。 杨之夏带着笑:“袁总说笑,您看咱们黎总是带着情绪工作的人么?” “那倒是,不过年轻人嘛,难免有点气性。”袁成隐隐摆起了老人的谱,“想之前的小尹总,那才是喜怒不露、不苟言笑。” 杨之夏心底无语,口中只说:“小尹总话少些。”尹莘脾气可不怎么好,是面上不显、背地里下狠手的类型。 袁成却还在说:“小尹总话少些,意见也少一些。” 这话说得分明了,杨之夏只好说:“袁总,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我接下来还点事要办。” “小杨,黎总是不是对景云区那个项目不太满意?” 杨之夏“唉”了一声:“袁总,刚刚会上黎总不是说清楚了么?董事会和他的意见是,还要再做做调查,哪些地方有问题也说清楚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声音压低了些,道:“我其实是想问,黎总是不是和景云区的领导闹了什么不愉快?原本区委要去咱们的新材料产业园考察调研,结果不知道怎么地取消了,我听人透的口气,说是跟黎总有点关系。”看好文请到:yehua4.com 杨之息一听是这事,鼻子里出气轻哼了一声,然后对袁成:“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没什么事。”银承这个级别的集团来去的都是省委、常委的领导以及某些国家的总理和部长,区委都还得往后捎捎。 “董事长和徐董知道这事?”袁成终于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杨之息笑了:“袁总,我这还没调回董事会呢,这我哪知道。” 袁成见他滑不溜秋,拍了他一下:“小杨,你小子就没从董事会出来过,你当我不知道?”杨之夏跟的一直都是徐喻,后来跟尹莘和黎锦秀都算是借调,陪太子读个一年半载的书就回去了。 杨之夏依旧打太极:“您老手眼通天,要不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不久了吧。”袁成配合着开玩笑,“这次你回去是不是要升董秘了?我听说,方总要升到南边的总部去。”董秘属于高层管理人员,副总级别,而他口中的方总是现在的董秘。 杨之夏摆手:“这您可折煞我了,就我这资历,哪成啊。” 几句话将袁成糊弄了,杨之夏转过头脸上就没了笑,他上了楼,路过助理办公室的时候,魏涓叫住了他。 “杨哥,人事送过来了两个新助理的资料。” 杨之夏接过翻了翻,道:“怎么不直接拿给黎总?” 魏涓道:“送过来的时候黎总在打电话,我想着这事不急,等杨哥你回来也行。” 杨之夏看了她一眼,点到为止:“下次直接送进去了就行了。”魏涓做事踏实,却不爱表现,见老板这种事人家抢着她躲着,这在职场上可不算什么好事。 “噢,好的。” 杨之夏拿着资料去总经理办公室,门没关,他只在门框上敲了敲:“老板。”就进去了。 办公室里除了坐在办公桌前的黎锦秀还有一个人,助理段勤思。 段勤思放下手里的咖啡,轻声说道:“您尝尝怎么样,这还是我第一次做冰手冲。”见杨之夏进来,段勤思又喊了一声杨哥,却也没着急走。 这个呢,又太爱表现了。 杨之夏问:“小段还有事儿?” “没了……” 这时,黎锦秀出声:“再做杯给你杨哥吧。” “好的。”段勤思下去了。 杨之夏见他走了,将手里的资料放在黎锦秀面前,说道:“老板,您看一下,新的助理。” 除了杨之夏、魏涓和段勤思,黎锦秀本来还有两个助理,王亦因为那天的交通事故吓得转了岗,还有一个罗琪爱休产假去了,于是人事又给补了两个。 黎锦秀拿起来看了看,问道:“哪个是私人助理?” “这个,易穹苍。” 黎锦秀又特别仔细地看了易穹苍的资料:“性格怎么样?能经事吗?” 杨之夏知道他问什么,说道:“曾经见义勇为受过嘉奖,还有去鬼屋和恐怖密室兼职的经历,应该是不错。” “那就这么定了。”黎锦秀将资料放在一边,对他说道:“辛苦你了。” 杨之夏其实早该要么放下去做副总,要么回董事会了,是徐喻不放心黎锦秀,才委屈他在黎锦秀身边做特助。 杨之夏摇摇头:“您客气了,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段勤思又送了冰手冲上来,这次没耽误,自个儿就下去了,还不忘带上门。 杨之夏这才跟黎锦秀说道:“袁总问起景云区的事儿。” 黎锦秀蹙眉:“他倒心急。” “他这几年没几个顺的项目,景云区的事看着有前途,他上心也难免。”杨之夏还是为袁成说了两句。 黎锦秀倒不至于因为这个记挂袁成什么,只说:“集团有集团的章程,国家有国家的政策,那点私事提起来都是小题大做。” “儿子管不好,工作又乱来,不合作也没什么大不了。” 季听潮因为这点事就公器私用地摆谱,黎锦秀才没心思伺候。 他说的与徐喻说的差不多,但杨之夏还是问了句:“我听说他家里有人……” “怕了?” 黎锦秀抿了一口咖啡,揶揄地看向杨之夏。 “那倒没有,就是怕给您使绊子。” 杨之夏明白,现在的银承是航空母舰,不是谁来都能天凉王破,姓季的想,国家还不同意呢。 黎锦秀说:“他有没有那个力气使绊子,还不一定。” 杨之夏听他这么说,默不作声地就换了话题。 晚上九点半,黎锦秀结束了最后一场应酬,让杨之夏下班,他去了周君墨那儿。 周五的晚上骄傲人满为患,周君墨给黎锦秀留了吧台边上的位置,只跟他聊了两句就忙着跟朋友打招呼去了。 黎锦秀喝着酒,跟勒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长得帅气,身材好又有气质,坐那儿都是风景,这期间来搭讪的男女一直没停,只是都被他几句话挡回去了。 喝了一会儿,黎锦秀手机收到一条来自樊赤云的信息:“老板,姚淳迩来了,还有个跟了你一天的小孩,是季云驰。” 黎锦秀环顾四周,却没看到樊赤云,也不知道藏在哪儿。 他也是几天前才知道,他独自外出的时候,樊赤云和叶帆他们都一直轮班地跟着他,只是没让他发现,黎锦秀知道,应该徐喻担心他的安全。从小到大,黎锦秀和尹莘身边就没有少过人,哪怕是黎锦秀在外面上学那几年,家里也安排了阿姨和司机,所以这种习以为常的事情不会让黎锦秀觉得反感,只是让叶帆他们有事提前说。 不过黎锦秀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徐喻或者尹莘是不是也在他的周围放了人?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想着,周君墨带着姚淳迩走了过来,对黎锦秀说道:“锦秀,这是姚淳迩,之前也在波士顿那边念书,我之前跟你提过。” 黎锦秀抬起头,看到了从美国回来就没见过了的姚淳迩。 她化了淡妆,头发也精心打理过了,原本总是咄咄逼人的眼神变得柔和,只是在看到黎锦秀的时候心虚而局促地闪动了几下。 “你好,我是黎锦秀。” 姚淳迩迟疑地说:“你好,我是姚淳迩。” 周君墨拉开旁边的一个高脚椅让姚淳迩坐下,然后对黎锦秀说道:“我之前跟你提的那个女孩子露露,就是姚淳迩的好朋友张露,前段时间他们找到了她的遗体,已经带回国安葬了。” 黎锦秀静默片刻,才说道:“找到就好。” “哎。” 周君墨轻叹了一声,气氛变得凝重,姚淳迩低下头,道:“露露已经安心地走了,还要谢谢你们的挂念和关心。” 周君墨摆了摆手,刚想说什么,小卓就过来说又有他的朋友过来。 “那我先过去一下,你们点单,挂我账上。”周君墨道。 等他走了,姚淳迩要了一杯特调, “黎总,谢谢你。” “不客气。”黎锦秀道。 姚淳迩说:“不止是之前的事,葬礼过后,露露的爸爸收到了新的工作邀请,我查过,那家公司跟你有关。” 张露的爸妈为了找张露,不仅卖了家里的房车,借了很多钱,还辞了原本稳定的工作,去了强度更高、竞争更强的私人企业,张露妈妈还能勉强适应,可张露爸爸后来生了重病,很快就被劝退,只能自己另外接私活,收入朝不保夕。为了筹每年去美国找张露的钱,两个人过得紧紧巴巴、捉襟见肘。 姚淳迩举起酒杯,认真地看着黎锦秀:“真的很感谢你。” “招人不归我管。” 黎锦秀没有正面回答,只跟她轻碰了一下酒杯,“技术人才走哪儿都不会缺饭吃。” 姚淳迩心照不宣,喝了半杯酒。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件事,我做错了很多,我害了露露,骗了你和琼白小姐,但我唯独不觉得自己对不起汪屏安。” 黎锦秀沉默片刻说道:“我没有执法权,也没有审判欲,我并不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是非曲直而参与这件事,所以现在也不会批判你们任何一个人。” 他最初选择干涉这件事是因为琼白和镜子里的张露。 “谢谢。”姚淳迩低声道谢。 黎锦秀问道:“后来你跟黄佳宁或者小汪总有见过吗?”不知道汪屏安会不会善罢甘休。 “我给黄佳宁打了一笔钱当作赔偿,但是她退回来了,她说她已经回老家了。” “汪屏安……我只和他通过几次电话。我本来以为他会告我,但是没有,他不知道怎么告,也还害怕我将露露的事说出去,所以还想跟我做交易。”姚淳迩将酒杯放在吧台上,“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发现,他其实已经活在地狱了。” “所以我不会再跟他纠缠了。” 姚淳迩取出手机,将邮箱里最新的一封邮件打开,让黎锦秀看:“我拿到了哈佛的offer。” “恭喜你。” “谢谢,其实我几年前就拿到了哈佛的offer,只是那时候不想去。”她们说好了一起申哈佛,张露却失踪了,姚淳迩怕触景生情,所以选择了另一所大学。 “我做了错事,不知道露露会不会怪我。”想到张露,姚淳迩情绪低落。 黎锦秀注视她,说道:“应该不会。” 姚淳迩抿唇笑了,眼眶微微湿润:“琼白小姐也这么说。” “我还问琼白小姐,真的有轮回转世吗?她说有。不知道……”姚淳迩用无名指轻擦掉眼角的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友谊手链,“不知道下辈子,我和露露还能不能成为好朋友。” 黎锦秀别开目光,手指轻动,深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酒杯里摇晃。 下辈子,张露不是张露,姚淳迩不是姚淳迩,她们成为好朋友与否都与现在的姚淳迩无关。黎锦秀知道,自己不能将这些表达出来,因为会伤害到现在隐约抱有期待的姚淳迩。 “姚小姐,祝你之后的校园生活愉快。”黎锦秀最后说。 三十六指连心(二) 黎锦秀没了喝酒的心思,找借口离开了骄傲。 周五的晚上,Soho区的人很多,黎锦秀慢慢地走,路过牵着手的情侣、笑闹着的朋友以及带着小朋友的年轻夫妇,在满是霓虹灯里的街道留下一道孤独的剪影。 路过一家复古相机店,黎锦秀抬起头,伫立了一会儿。 他和尹莘来过这里。 这时,一个拿着摄影机的男生小跑了过来,问道:“你好,帅哥,可以拍个照吗?我是街拍的摄影师,我的账号有七十万粉丝……” 黎锦秀拒绝了:“不好意思,不可以。” “好吧。” 对方离开了,黎锦秀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又有一个打扮时髦精致的女生过来,自信而大方地对黎锦秀说:“你好,我觉得你很帅,可以加个微信认识一下吗?” 黎锦秀婉拒:“抱歉。” 女生失望地说:“好吧,一次主动换来一生心碎。”她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玩梗。 黎锦秀礼貌地笑了笑,目送女生离开,这时候,在一旁按捺不住的人终于跳了出来,挡在了黎锦秀面前。 “招蜂引蝶!” 季云驰剃了板寸,带着口罩,露在外面的眼睛瞪得格外用力。 黎锦秀却没有意外,只说:“要我给你爸打电话吗?” 季云驰一看就是偷跑出来的。 季云驰作为未成年人无证驾驶出了车祸,一来初犯,二来没有造成人员重伤,在季听潮运作后,只是罚款和取得了受害者的谅解后就释放了,另外就是吊销了迈凯伦车主的行驶证。那是季云驰借的一个朋友的车。 “你除了告状还会什么?”季云驰轻蔑地看着黎锦秀,“噢,你还会在大街上勾叁搭四、招蜂引蝶。” 黎锦秀懒得理小屁孩,他侧过头看了看,准备让不知道跟在哪儿的樊赤云开车过来。 季云驰见他看不起自己,眼神越发阴狠:“黎锦秀,我告诉你,我爸要整你。” “所以你来通风报信?”黎锦秀道。 季云驰吃瘪:“我……” 黎锦秀找到了樊赤云,跟他示意了一下,然后回头跟季云驰说:“赶紧回你的家。” 季云驰眼睛里流露出了厌恶:“我不会回去,你管我做什么?” 黎锦秀无言以对。 明明是季云驰自己跳出来张牙舞爪,现在又倒打一耙,他家家就这个家风?怪不得养出来的小孩是这样。 一辆迈巴赫S680停在路边,黎锦秀没理会季云驰,走了过去。 西装革履的樊赤云下车,为他打开车门。季云驰盯着他的背影,又想起那天他上车走人的画面。 而这时,街对面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季云驰脸色一变,冲到了黎锦秀车边就想钻上来。 “你做什么?” 樊赤云人高马大、魁梧结实,稍微推了季云驰一下,就让他差点摔倒在地。 季云驰神色着急地看着街对面,突然往樊赤云身边钻了过去,樊赤云及时弯腰,迅速地卡住了季云驰的身体。 “黎锦秀!带我走!” 季云驰只有十六岁,个子却已经一米八几了,就这么被樊赤云按在街边挣扎稍微有点引人注目。 黎锦秀蹙眉:“让他上来吧。” “好。” 虽然这么说,樊赤云也没放手,先在他身上摸了一圈,确定季云驰没有带刀具之类的,才让季云驰上了车。 车辆启动,季云驰紧张地看着车窗外,他看到原微过了马路,神色焦急地东张西望。 “怎么会这么快找过来?” 季云驰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扔出了车外。 黎锦秀看他这一通操作行云流水,不知道该说他果决还是任性。 车辆离开这片区域,季云驰的神情也渐渐地平静,黎锦秀道:“你在前面那个路口下。” 季云驰取下口罩,诧异地看着他:“黎锦秀,你有没有人性!我手机都丢了!”他脸上带着青青紫紫好几个巴掌印,嘴角都凝着血块,一看就挨了不少打。 应该是季听潮打了他。真狠。 黎锦秀道:“季云驰,我们非亲非故,我载你一程已经算是好心好意。”前排的樊赤云一直紧紧盯着季云驰,生怕这小子突然发难。 季云驰撇了撇嘴,仰靠在座椅上:“我不管,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就赖着不走了。” 黎锦秀很少见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我还是给你爸打电话吧。”他取出了手机。 “不行!” 季云驰下意识就想来抢,樊赤云长臂伸过来挡住了他:“别乱动。” 黎锦秀开始打电话找人要季听潮的联络方式,季云驰急得差点上蹿下跳,最后大声叫道:“我不回去!季听潮那个老不死的天天在家开淫趴!你让我回去我就自杀!” 车内忽然陷入死寂,黎锦秀都忘了拨出电话。 季云驰握紧拳头,坐在座位上:“反正我不回去。” 黎锦秀沉默了半晌,说道:“安全带系上。” 樊赤云松开了手,季云驰慢吞吞地系上了安全带,还问:“你真的不赶我走了?” 黎锦秀道:“暂时住一晚上,之后我联络你妈妈。” 季云驰也不怎么想见他妈,但总比他爸好,季云驰默认了黎锦秀的安排,老实地坐在座位上。 到了望云首府,季云驰忍不住东瞧西瞧。 这套房子装得很有品位,即便季云驰见惯了好东西,却都依旧说不出许多东西的品牌和来历。 黎锦秀让阿姨给他安排客房,转头就去给季云驰的妈妈打电话了。 “你妈有话跟你说。” 没一会儿,黎锦秀将手机递了过来。 季云驰接过,和他妈激烈地争吵:“我不回去!你知不知道季听潮多恶心!” “天天不是和原微睡,就是和他那个老情人……我知道!我知道这次我的事他找了他老情人……谁说的?那个女人都到家里来了,上一秒让我好好听季听潮的话,下一秒两个人就偷偷干起来了……我就不住口,你不爱听啊?啊?那你怎么从小就把我丢那儿让我天天听他们墙角?别来接我!滚!” 季云驰挂了电话就想摔手机,黎锦秀蹙眉:“那是我的手机。” 他只好悻悻地将手机递给黎锦秀。 赵宁宁又发了短信过来,黎锦秀回复了,说:“你在我这儿住一晚上,你妈妈明天来接你。”说完,他就想要回房间。 累了一天了,黎锦秀想休息了。 季云驰却拦住他:“我没吃饭,我饿了,黎锦秀。” 黎锦秀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关我什么事。”他真的很不喜欢没礼貌的人,小孩也不行。 季云驰死活不依:“你把我带回来,你要负责。” 阿姨收拾了房间出来,见两人剑拔弩张,于是说道:“……我给这个小同学做点吧。” “不用,孙姨,你去休息。”黎锦秀道。 等阿姨走了,黎锦秀对季云驰说道:“要吃自己做。” 季云驰不高兴地看着他:“你不给我做饭?”他以为黎锦秀让阿姨休息是想自己给他做饭。 黎锦秀无语:“你看我像会做饭的样子吗?” 季云驰神色却松动了几分:“你居然不会做饭。” “不会。” 黎锦秀从小就是被家里人宠到大,别说做饭了,厨房都没进过。 “我会。”季云驰还有点得意。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了鸡蛋蔬菜,又找到了面条,黎锦秀担心他未成年人乱开火出事,话放得狠,人却没走,就在边上看着。 季云驰倒是没说谎,很快就动作熟练地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青菜面出来。 “要吃吗?看在你收留我的份上,可以给你分点。”季云驰挑衅地抬眼看他,嘴角带着些许笑。 黎锦秀真不饿,也不馋他这么一碗面。 “你自己吃吧。” 季云驰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将面条端到了餐厅.黎锦秀想着未成年人还在长身体,又从冰箱里取了一盒肥美的金枪鱼大腹、一盒白鲟鱼子酱和一小份空运过来的新鲜山葵,放在桌上。 “给。” 黎锦秀又找出了珍珠母勺和磨山葵的钢锉,“山葵自己磨。” 季云驰蒙头吃面,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吃完饭,黎锦秀让季云驰把碗洗了,把厨房和餐厅收拾了,季云驰不满地说:“你们家阿姨白拿工资?” “阿姨拿的是我给的工资,不是为你服务,快点。”之前喝下的酒后劲上涌,黎锦秀真的困了。 季云驰只能认命地收拾餐桌和厨房,最后将碗和锅丢进了洗碗机。 “可以了吧!” 没人回答他,季云驰回过头,看见黎锦秀抱着臂靠在墙角,微微低着头,脸上出现了一小片阴影,他卷而密的睫毛轻轻垂下,脸颊带着一片红晕,红唇轻抿,眉头微蹙,像是不太耐烦。 其实黎锦秀的脾气真的很好,季云驰知道。 换做是他,早把自己踢出去了。 “黎锦秀。” 季云驰突然叫了他一声,黎锦秀迟缓地抬起眼睛,眼神有些迷蒙,“怎么?” “有没有人说过,你喝醉酒的样子很好看。” 黎锦秀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转身就走,说:“早点睡觉,明天你妈来接你。”他怎么感觉自己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孩性骚扰了。 “我讨厌你。” 季云驰冷冷地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讨厌你。你看不起我,报警抓我,还帮别人拦着我。被关起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我出去了之后一定要整死你。” 黎锦秀停下脚步,道:“你想了那么多,就没反省一下自己做错了?” “季听潮都没说我做错了,他打我只是因为我没跑掉,没把这事圆过去,给他添麻烦了。黎锦秀,你应该知道,道德和法律能束缚的是别人,我们这种人无所谓做错做对。你信不信,用不了多久,我犯事的那一条记录就会消失,以后我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黎锦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是真的觉得无奈。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你说你讨厌你爸,但你正在成为他。” 季云驰露出嫌恶的神情,带着戾气说道:“是,我爸很恶心,傲慢、自大、纵欲,还有暴力倾向,但是他能摆平这些事。我知道,以后我也会这样,就像我爸,他以前那么讨厌他爸干涉他,但是他还是一样借他爸的人脉和势力、学着他爸的方法让自己升官发财。” “我只需要比他们都狠,让他们不得不指望我,到时候,我就会把我脸上这些巴掌印还给他。” 黎锦秀没兴趣听一个中二病犯病:“那你加油。” “但是我接受不了。” 季云驰声音变得低落,“说是讨厌,其实我好像是喜欢上你了,我接受不了我变成我爸那种同性恋——噢,我也弄不明白他的性向,有时候我觉得他只要原微,有时候我觉得他有个洞就能插。” 黎锦秀真的头疼:“你还是现在就走吧。” “我不走。” 季云驰走了过来,对黎锦秀说:“我爸要整你,黎锦秀,我知道我现在还帮不了你什么,你等等,等我长大……” 黎锦秀冷漠而平静地看着他:“第一,我不需要一个未成年人帮忙,第二,我不喜欢你。我之所以愿意收留你是因为你是未成年,而我跟你妈妈关系还不错,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会将你送到公安局去。” “警察有义务教育犯错的未成年,我没有。” 季云驰却仍旧固执地与他对视:“我知道,你觉得我还小,黎锦秀,我什么都懂,只是还差点岁数而已。” “感情可以培养,我爸刚开始也没那么喜欢原微,但他后来死活都要他,我比我爸聪明,也比他会表达。” 季云驰微微仰头,看着黎锦秀的脸,他能清晰地看到黎锦秀眼角和嘴角的痣。 他知道黎锦秀很好看。 季云驰跟了黎锦秀一晚上,看着黎锦秀被那么多人搭讪,原本被警察扣押时心底反复咀嚼着的厌恶和恨意逐渐变成了一种明显的酸涩和不甘。 黎锦秀怎么对谁都笑? 还笑那么好看? 那为什么他对着自己就不笑了? 刚刚收拾好厨房,他回过头,看到黎锦秀靠在墙边带着酒意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他应该是喜欢黎锦秀,所以才会那么在意他。 “虽然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和你上床,不过我们可以试试,我听说原微和我爸就试了很久——” “闭嘴。” 黎锦秀怒视着他。 “季云驰,我不喜欢你跟年龄无关,单纯只是我不喜你。我不喜欢没有礼貌的人,我不喜欢分不清对错的人,我也不喜欢你这种价值观的人。犯了错就要认错,而不是想着逃脱,想着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就心安理得,想着坐享其成甚至成为下一个权力的傀儡,季云驰,我跟你不是一路人。” “还有,你满口都离不开你爸,与其说厌恶,你应该爱你爸爱得发疯。”黎锦秀嘲讽地笑了一下。 季云驰被他这句话震住了:“我没有——” “小樊。” 黎锦秀知道樊赤云还在守着,他打断了季云驰的话,“让他回房间,门窗反锁,明天早上就把他送到他妈那里去。” 樊赤云突然出现:“好的,老板。” 季云驰被樊赤云抓住,他不服输地朝黎锦秀喊:“你太天真了,黎锦秀!这个世界一直以来的规则都是这样……呜!” 樊赤云捂住了季云驰的嘴,将他拖进了客房。 上了二楼,黎锦秀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金子烛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轻声说:“我帮你杀了他们,黎锦秀。” “你也闭嘴。” 三十七指连心(三) 黎锦秀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看到了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伊青。 应付完一个又来一个,他疲惫又无奈,情绪难免崩溃:“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 “不能。” 伊青言简意赅地拒绝。 他形如鬼魅,下一刻便出现在黎锦秀身旁,迅雷不及掩耳地抚摸了一下黎锦秀的湿发。 “好了。” 黎锦秀来不及关注自己的头发,他神情紧绷地跳上了床:“你不许过来。” “我不过来,你睡觉。” 见伊青没有靠近的意思,黎锦秀放松了许多,他单方面地跟伊青僵持了一会儿,然后眼皮打架地倒在枕头上,嘴里还在警告着伊青:“不许过来……” 下一秒就合上眼睛熟睡了。 伊青手指微微动了动,被子自动覆盖在黎锦秀身上,房间的灯也熄灭了 。 “晚安,黎锦秀。” 他知道刚刚发生的事,但他什么都不能做,规则如此,他无法直接干涉凡间的一切,不过,他可以等待,等待某些人走向无门的地狱。 这一夜黎锦秀睡得并不安稳。 没睡几个小时他就醒来了,脑子全是关于季云驰的问题。 倒不是因为季云驰大胆的话语,黎锦秀长这么大,再出格露骨的示爱也见过,而是他留下季云驰到底对不对这件事。就季云驰上车时那个状态,黎锦秀担心自己不留他,他又会像别车那天晚上一样闯祸,可是,季云驰闯祸关黎锦秀什么事呢?他又不是他的监护人。 黎锦秀掀开被子下床,准备去倒一杯水喝。 他没有开灯,只按印象中路线走,却不料撞在了一个硬邦邦、冰凉凉的东西上—— 不,不是东西。 摸到熟悉的衣料,黎锦秀条件反射地弹开,却被伊青抓住一把抱了起来。 “伊青!” 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照亮黎锦秀惊慌失措的神情。直面而来的灯光太刺眼,黎锦秀还不及反抗伊青,下意识先紧紧闭上了眼睛,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房间的灯又关上了。 “抱歉,我担心你摔倒。” 黎锦秀眼前还是一阵阵红晕黄光,他忍不住掐住伊青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不在这儿挡着什么事都没有。” 伊青道:“轻点。” 黎锦秀以为他痛,又狠狠地抬起手,伊青却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说道:“我太硬了,你会受伤。” 黎锦秀只好说:“放我下来。” 伊青没动,问道:“要做什么?” 黎锦秀气极:“上厕所!你要跟着我去吗?” “可以吗?” 那话语里还有点期待的意思,黎锦秀真当是要被他气晕。 有前车之鉴,他怕伊青当真或者说什么契约结成,连忙说:“放我下来,我要喝水。” 伊青却说:“等等。” 下一刻,黎锦秀察觉到一杯水递到了自己嘴边。 “喝吧。” 黎锦秀飞速地喝了一口:“好了,放我下来。” 伊青将他放进被窝里,说道:“黎锦秀,你有心事。” 黎锦秀翻身背对他:“不关你的事。” 伊青却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等……” “‘等红线系上,我们就成婚’,是吧?”黎锦秀没好气地坐起来,“你是复读机吗?你听不懂人话吗?我都说了,我不会和你成婚,你那个破契约也快给我解了!” 伊青道:“不行。” 黎锦秀瞪着黑暗里的伊青:“我讨厌你。” “讨厌就是喜欢,你喜欢我。”伊青突然说。 黎锦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教你的歪理?” 伊青道:“季云驰。” 黎锦秀无语。 伊青又说:“黎锦秀,想喝酒吗?” 黎锦秀今天喝得够多了,他刚想拒绝,就闻到了一股勾人的酒香,轻轻柔柔地飘过来,像是一个小钩子,在不停地挠着黎锦秀的心,让他犯馋。 “这是什么……”黎锦秀从来没闻过这样香的酒。 伊青道:“地府的酒。” 黎锦秀蹙眉,地府的酒?他喝了还能有命吗?虽然觉得伊青不害他,但他已经被伊青阴了太多回了。 “不喝。” 黎锦秀拒绝。 伊青却将酒壶又凑近了些,说道:“很好喝,真的不喝吗?” 那股诱人的香气萦绕在鼻端,闻之生津,黎锦秀默不作声地咽了一口口水,问:“你发誓不会害我?不会阴我?” 伊青失笑:“不会。” “我发誓。” 黎锦秀撑起身体,说道:“那我就喝一口。” 伊青默默地将酒壶壶口放在他的唇边,黎锦秀抵挡不住诱惑,低头喝了一口。 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酒,甘甜清冽、回味悠长,像是清泉石上的轻盈,又像是百花齐放的馥郁,只是一口,黎锦秀就忘却了那些扰人的思绪,整个人飘飘然了起来。 “好喝吗?”伊青轻声问。 黎锦秀“嗯”了一声。 伊青收起酒壶,道:“睡吧,黎锦秀。” 他躺在床上,却像是躺在云雾缭绕、姹紫嫣红的花海之中,熟悉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像是安抚孩童的摇篮曲一般让他合上了眼睛,陷入黑甜的梦乡。 一夜好眠。 起床后,伊青不见了,季云驰也不见了,黎锦秀心情舒畅。 听樊赤云说,季云驰应该练过点拳脚的皮毛,逼急了跟樊赤云动了手,结果几下就被拿下塞进了车里。 黎锦秀一边吃早餐一边听他讲季云驰如何气急败坏,最后叹了口气说:“还好他不是我们家的小孩,真费劲。” 樊赤云问:“如果是的话怎么办?” “教育吧,也不能扔了。”黎锦秀无奈。 樊赤云却说:“可有的人教不好。” 黎锦秀想起伊青和壁外城那些恶鬼,道:“总会有人收拾他。” 见他吃好,阿姨过来收拾,黎锦秀起身跟杨之夏打电话,安排了一些工作。 今天是周六,他却很忙。中午跟徐喻和尹朴声回尹家爷爷奶奶家吃了顿饭,晚上接了沉蓓回首都,一家人回紫云山聚餐,第二天下午黎锦秀就坐上了飞机,开始了对各地总部、子公司和重要项目基地为期十天的走访。 银承最核心的业务是有色金属和各类新材料,属于各类高科技产业的源头行业,为航空航天、国防军工、建筑交通、芯片智能、互联电子等等领域供应必需的基础材料和元器件。十年前的几轮增资扩股完成后,银承也开始做资本整合和金融投资,这些就主要涉及国内外的数字经济、传统实体的某些新兴行业,比如全息游戏、数字医疗、生物育种以及高端养老等等,另外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项目了。 因此,黎锦秀的行程安排得很满,往往是上午还在宁海,下午就到了立江,晚上歇在黄市,第二天又飞往源南。 这么四五天下来,新加入助理团队的杜斐有些吃不消了,一次去餐厅的车上,她问魏涓:“魏姐,老板日常都这样出差吗?” 魏涓道:“走访的时候会密集一些,平时不会这样连轴转。” “那就好。”杜斐松了口气。 段勤思听到他们的对话,道:“这才哪跟哪呢,去国外出差又倒不了时差的时候才最难受。” 杜斐哭丧着脸:“啊……” 魏涓安慰他:“我们老板没那么周扒皮,一般有条件都会让人休息好再说,再说也会有翻倍的加班费或者差旅补贴。”只有那么一次临时计划变了,段勤思就总爱拿那件事说道。 杜斐这才精神起来。 坐在前排的易穹苍突然说道:“到了。” 杜斐抬眼看去,看到老板乘坐的那辆玛莎拉蒂尾灯亮红,减速进入了餐厅的门廊,最后停靠在大门口。 餐厅门口的接待服务员上前,还未来得及询问,西装革履的保镖便下车打开了车门。 从车上先下来的是特助杨之夏,然后才是他们的老板,黎锦秀。 黎锦秀腰细腿长、比例优越,穿着笔挺有型的灰色西服,优雅精致的英制手工鞋,没戴领夹和袖口,只左手手腕上戴了块瑞士机械表,手表下方戴着一条编织了玉玦的黑色手绳,那玉玦看起来像是古董。 “黎总!” 杜斐跟在魏涓身后下车,看到源南这边的项目负责人郑英华走过来,笑容可掬地握住了黎锦秀的手,“总算到了。” 黎锦秀一样带笑:“郑总,好久不见。” 他长得好看又爱笑,不怎么用发胶,谈笑风生时容颜生动、发丝摇晃,看着就是个是个没什么距离感的年轻人,让人心生亲近。 杜斐认为,这位新老板的确好相处,年纪轻、出身好、学历漂亮又身处高位,却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气或者其他怪癖,无论是对下属还是对合作对象都平易近人,有时候聊起天来就像是朋友一样自然融洽。 最重要的是,她的新老板不让他们挡酒,从来都是自己上。 不过对此段勤思也有提点,老板不需要挡酒是一回事,他们自己分内该表的态也要做好。 这一点难不倒杜斐,她家里虽然不是银承这样的大富大贵,可也小有家底,从小对饭局酒桌上的人情世故耳濡目染,该有的礼节也是手拿把掐。相比较而言,与她一同进来的易穹苍就没那么机灵了,有时候还得杜斐提醒一下。 饭桌上眼看着易穹苍又想挤出去挡酒了,杜斐拽了他衣摆一下,低声说:“你没看见老板跟郑总有话要聊吗?” 不远处,郑英华一边给黎锦秀倒酒,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的确像是有事。 易穹苍“噢”了一声,放下酒杯,安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吃点菜吧。”杜斐示意了一下桌上的菜肴,“你比段哥还跑得勤,你没看到他脸色?” 她才入职几天,就把常接触的几个同事摸得七七八八了。 黎锦秀最倚重的是特助杨之夏、司机张哥以及保镖樊赤云,前两者听说是跟他家的老人了,属于老资格,樊赤云听说跟黎锦秀还不算太久,却是日常跟老板在一起时间最多的人,有时候助理和司机都下班了,他还跟着。 剩下的两个执行助理,魏涓内敛踏实爱干事,段勤思灵活爱表现会来事,他俩也是现在主要带教杜斐和易穹苍的人,得罪了谁都不落好。 易穹苍却还瞧着黎锦秀,口中说道:“我招进来是做私人助理。” 杜斐有点无语:“我知道,可你看老板现在身边缺人么?你就先歇着点吧。”长得浓眉大眼的,做事怎么这么死板。 郑总和他的人紧着黎锦秀,杨之夏和段勤思都围着黎锦秀,魏涓也暗自留意着黎锦秀的一举一动,刚刚能让易穹苍插那么多次进去也算他有点本事。 易穹苍总算听懂了,他对杜斐说道:“谢谢你。” “多大点事。”杜斐见他上道,笑眯眯地说道。 易穹苍以后做私人助理肯定走得离老板更近些,跟他关系处好点对以后的工作肯定有帮助。 用过餐后,黎锦秀与郑英华走出门去,杜斐一个没看住,易穹苍又默默地跟上去了。 敢情白费口沫了。 算了,杜斐也懒得管他了,跟在了魏涓身边。 黎锦秀倒是没注意到这些小事,郑英华正在跟他小声聊着项目园区的事。 郑英华这个光伏的项目是黎锦秀入职银承做起来的第一个项目,郑英华和他相当于有着“革命情谊”,说话也不遮遮掩掩,稍微和其他人拉开点距离就直说道:“这些天来园区查消防、环保和税务的来得不少,我去问了,也没个准话,只说最近检查都多。” 黎锦秀却问:“他们查出问题了吗?” “那没有,只是人来多了,员工看着影响不太好,人心惶惶的。” 早知道黎锦秀要来,郑英华打起十二分精神把园区里整顿了一圈,平日里稍有疏漏得也补上了,结果黎锦秀还没到,那些琐琐碎碎的检查先来了。 黎锦秀又问他:“找李市长了吗?” 郑英华道:“这说到底都是些小事,我也见过李书记两次,他的态度我琢磨着吧,没什么问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底下哪里没协调好。”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黎锦秀并不打算瞒他,说道:“是上面有位领导跟我有点摩擦,不过是小事。” 郑英华惊讶:“首都的?” 黎锦秀轻点了点头:“那位曾经来源南做过副市长,估计是想要敲打敲打我。” 季云驰的事情摆平了,季听潮的面子也落了不少,这笔帐被他记在了黎锦秀的身上。季听潮不敢随意动银承,想拿打了黎锦秀标签的项目开开刀,敲山震虎,让黎锦秀去找他认个错、服个软。 想到这里,黎锦秀莫名笑了一下,没错他为什么要认,他偏不认。 黎锦秀对郑英华说道:“郑哥,明天的大南区恳谈会上你可以委婉地跟李市长聊一聊这事。” 郑英华见他神情笃定,脑子里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现在的源南市一把手李振开是定向选调、一路政绩斐然地提拔上来的,不过,他接过源南的担子还不算太久,人心也没那么稳。银承光伏基地项目是省里的重点规划项目之一,是第一个区域中心级项目,这一年来势头良好,郑英华这时候去“抱怨抱怨”也能给李振开一个烧叁把火的机会。 “郑哥,你放心,跟着政策走,闹不起什么风波。”黎锦秀又给郑英华吃了个定心丸,“再说,我不是过来了么?” 郑英华恍然大悟,而后心照不宣地笑了:“我放心,我当然放心。” 没两天,黎锦秀就收到了郑英华的消息,说市里的领导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莅临园区观摩项目二期仪式。如此,这么一场不大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当然背后那些人事变动跟黎锦秀无关,不必提。 三十八指连心(四)你要摸我吗? 结束了密集的出差,黎锦秀回到首都。 他让助理们轮班休息,自己却没放假,而是将这几天没来得及过目的工作都捋了一遍,也认真地查了一遍季听潮身边的人和事。 看完资料,黎锦秀关上了电脑时,他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 “黎锦秀,我有事要见你。季云驰。” 真麻烦。 黎锦秀微微蹙着眉,将季云驰的新号码拉黑。 季云驰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他的私人号码,一直要求见面,黎锦秀烦不胜烦。季云驰又能惹事,又大言不惭,黎锦秀怎么都不可能再见他。 “老板。” 易穹苍敲了敲门走进来,“时间差不多了。” 黎锦秀抬眼看他,发现他穿了一套崭新合体的西装,轻笑道:“换衣服了?” 易穹苍作为私人助理,要跟他出席活动和饭局,但初出茅庐的新人不太懂职场着装,前几天都穿得比较随便,黎锦秀就提了提。 易穹苍道:“公司给的经费,杨特助给的建议。”他按住自己的衣襟,问黎锦秀,“黎总,还可以吗?” 黎锦秀仔细地端详。 易穹苍一米九的个子,肩宽体阔、四肢修长,剪裁合适的西装放大了他的身材优势,也让他自身有点木讷呆板的气质变成了一种不苟言笑的庄严气势。 “不错。”黎锦秀诚挚地说。 易穹苍牵动嘴角,笑了。 而后黎锦秀带了易穹苍和樊赤云去参加一个酒会。 在这个酒会上,黎锦秀遇到了明舟连锁酒、飞舟娱乐的老板,冯远舟。 这位冯总也是大院子弟,恰巧还是季听潮的发小,两人交好数十年,黎锦秀查阅的许多关于季听潮的资料里都有他的身影,可以说,他应该是季听潮除了赵宁宁、原微以外的重要利益关系人。 以往黎锦秀不是没遇到过冯远舟,不过他自恃辈分,一向不愿意同黎锦秀这种中途接班的小辈有过多地交流,不过这次却不同,他态度热情地主动上来打招呼,还提起了尹莘的小时候。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表哥呢。”冯远舟笑眯眯的,眼尾的鱼尾纹炸开了花。 黎锦秀脸上笑意更甚:“我表哥?尹莘?” “冯叔叔可能是记错了,我表哥十二岁就一米七五了,十二岁以前大部分时间又都住在ICU,别说您了,他的父母都没怎么抱过他。” 冯远舟被噎得脸色青白交加:“噢,兴许是我记错了。” “原来尹莘从小身体就不好,怪不得没个一儿半女就去了……”冯远舟惋惜地叹气,又对黎锦秀说道:“小黎总,还是你有福气,银承这么大的家业,这以后就归你喽。” 摆明了骂黎锦秀鸠占鹊巢。 黎锦秀神色仍是不变,只是声音冷了些,说道:“冯叔叔喜欢,也可以认我哥作父亲,让我哥也能后继有人。” “你——!” 冯远舟没想到黎锦秀这么牙尖嘴利,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下意识便握紧了拳头。 黎锦秀丝毫不退却地看着他,嘴角还带着嘲讽的笑意:“别生气,冯叔叔。” “您跟我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您说是吧?” 冯远舟起家的明舟连锁酒店早几年就不太成气候了,现在主要转战了娱乐圈,频频在公众面露面,为自己的娱乐公司飞舟娱乐造势。冯远舟知道,如果他现在打了黎锦秀,照片或者视频被有心人传到网上做文章,恐怕会不太好收场,尤其是现在季听潮为了中央候补和首都市市委正是要低调的时候,不会帮他,季云驰之前那么一件小事就让季听潮烦透了。 冯远舟狠狠地剜了黎锦秀一眼,离开了。 黎锦秀松开那只背在后面紧握着的手,站在他身后的易穹苍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他白皙的手掌中央出现了两道半月似的血痕。 而另一边,冯远舟并不知道他的攻势很有效果,只气冲冲地冲到露台跟季听潮打电话:“姓黎那个小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必须要给他教训。” “黎锦秀?你遇到他了?”季听潮问。 冯远舟没好气地说:“酒会上遇到了,我想起云驰的事没忍住警告了他几句,他倒好,一点分不清长幼老少。” 季听潮心情也不怎么好:“能怎么样?你少来事。” “不就是个过继的外姓吗?我不信尹家能把他护得像命根子一样,姓都没改。”冯远舟不屑一顾。 季听潮冷笑了一声:“你当尹朴声和徐喻人傻?” “黎锦秀姥爷姓文,姥姥姓沉,他妈是沉蓓,他爸是黎翰永,他们家关系藏得深,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个黎锦秀是他们家的儿子。” 冯远舟张着嘴:“……这、这……那小子那么自以为是……我还以为又是一个叶澜芝。” “砰——!”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了拍桌子的声音,随后是季听潮怒气冲冲地说:“别提那个人!” 冯远舟从未见季听潮那么失控,语气畏缩地问道:“……怎么了?原微想起来了……?” 季听潮重重地呼吸了几下:“……不是。” “黎锦秀的事你先别管。”季听潮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你有没有认识的人,给我找点新鲜的莲子来。” “新鲜的莲子?可现在才五月。”南方的莲花才刚刚开始开放,哪来的新鲜莲子。 季听潮道:“你想想办法。”随后便挂了电话。 冯远舟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为了季听潮联络人去了,等他打了一圈电话被秘书催促时才想起今晚上的正事,他和上市公司峰崖传媒的老总张莞有要事相商。 另一边,黎锦秀跟相熟的几位合作对象打了个招呼,提前离开了酒会。他心情不怎么好,吩咐易穹苍下了班,让司机和樊赤云将他送去了酒吧。 他不想呆在家里,无论哪个家,因为无论哪个家里都满是他和尹莘的回忆。 没多久就换周君墨欲哭无泪了。 “哥哥!黎哥哥!又是谁惹了你啊!?”周君墨心疼地看着黎锦秀手中那瓶快四万英镑的Highland Park,“你别把它当水喝啊!” 黎锦秀懒得理他,像个无情的机器一样仰头灌酒。 终于,周君墨找到个间隙将他手里的酒瓶抢了下来,七百毫升的威士忌只剩下五分之一,周君墨舍不得地闻了闻香气,对勒森说:“真香……给我也来一杯,都记黎总账上。” “……好。” 黎锦秀醉眼朦胧地看着他:“还给我……” 周君墨严肃地说:“你别想了,我今晚上一滴酒都不会给你了。” “你不给……我找人给……” 黎锦秀撑着身体站起来,醉醺醺地往外走,周君墨怕他出事,连忙拦腰抱住他,又给他拖回了椅子上。 “哥哥!我的黎哥哥欸!你可别闹了!” 黎锦秀喃喃地重复:“哥哥……” 他声音带着悲伤和委屈,周君墨想起去世的尹莘,轻叹了一声,说道:“哎,锦秀,你别难过了,你哥指不定在天上看你呢,你这样他多难受啊。” “呵。” 黎锦秀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低着头,像是笑得喘不过气,声音断断续续地颤抖,“他看着我,呵呵……他看着我……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尹莘早就不要我了。” 这时黎锦秀抬起头,周君墨才知道他根本没笑,他在哭。 黎锦秀冷着脸擦掉了自己的眼泪,睫毛上却还残留着湿润的痕迹,他却像是醒了酒,声音平静地说道:“我要走了。” “你怎么走?我送你。”周君墨担心。 黎锦秀道:“不用,有人看着我。” 周君墨仍然担心,他穿上外套,将黎锦秀送到门口,随后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就出现了。 黎锦秀指了指那个男人,说:“小樊,我的保镖。” “我是黎总的保镖樊赤云,周先生,交给我吧,黎总的车在那。”樊赤云说道。 周君墨抬头,看到了街边那辆熟悉的慕尚。 “好吧,注意安全啊,他喝了很多。”周君墨说。 樊赤云颔首:“明白。” 黎锦秀乘坐的车辆离开后,周君墨叹了口气,他是真没想到黎锦秀对他哥这么念念不忘,就跟……情人似的。 “咦。” 周君墨摇了摇头,他怎么会这么想,好恶。 黎锦秀喝多了,但勉强能自理,樊赤云守在门外等他洗好澡换好衣服,确认他没事才离开。 主卧的门关上后,黎锦秀躺在床上,睁着通红的眼睛毫无睡意。 外人都以为他捡了大便宜。 表哥死了,表弟过继给尹家,成为继承人,从此衣食无忧、吃喝不愁。 他们不知道,这些都是尹莘遗嘱的要求。 尹莘将所有的资产留给了他,除了家里人,没人知道他之所以叫尹朴声和徐喻爸妈是因为家里人默认他们结婚了,与其说是过继,不如说他是尹朴声和徐喻的儿婿。 但是尹莘不许他们的关系在他去世后曝光。 黎锦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尹莘在想什么。 尹莘生病了瞒着他,做手术瞒着他,去世也瞒着他,他还不让黎锦秀见他最后一面,最后的最后,黎锦秀得到的只有他的遗嘱和他的遗像。 所以黎锦秀发了疯地想找到他。 刚开始他觉得尹莘没死,可是所有人都说尹莘死了,黎锦秀就想,好啊,那他就去地下找尹莘问个明白。 就这样,黎锦秀开始了第一次自杀。 可是他无论自杀多少次都死不了,每次总有人及时发现他,然后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 黎锦秀很痛苦,他知道他不该那么做,他的行为给家人带来了很多痛苦,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尹莘要那样对待他…… 他错了,他错了,他错了,他不该拒绝尹莘,不该跟尹莘说分手……亲表兄弟又怎么样,一起长大又怎么样,家里人的看法、外人的看法又怎么样……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和尹莘说分手,他不该和尹莘分手…… 尹莘生病的时候在想什么……尹莘做手术的时候在想什么……尹莘去世的时候在想什么…… 明明小时候,他生病的时候都是黎锦秀陪着他……他是不是很孤独……他是不是很痛苦…… 他是不是恨透了自己…… 黎锦秀恨透了自己。 后来,当泓均道长告诉他,尹莘是童子命,他是天上的童子,历劫后又回天上去做童子了,黎锦秀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断了。 或许,尹莘去世前就知道自己要回天上了,所以他才会选择什么都不告诉黎锦秀,将自己和这个庸俗又愚蠢的凡人割裂开来。听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凡尘短短的二十七年在一个仙人的生命中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尹莘做回童子后真的还会再想起曾经陪伴过他可能还不足二十四天的黎锦秀吗? 不会。 黎锦秀明白,不会。 他看过那些仙童的绘图或者雕像,他们都白白胖胖、灵巧可爱,跟尹莘没有半分相同之处。黎锦秀知道,童子会长长久久地陪伴仙人,而他的尹莘死了,他的尹莘消失了,他的尹莘再也不会回来了。 尹莘也的确没有回来过。 他被尹莘彻底地抛弃了。 黎锦秀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沉默地流泪,摊开的左手掌心两道浅痕。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嘴唇颤抖了一下:“……伊青。” “在。” “有酒吗?”他甚至没有看伊青在哪里,就问道。 伊青道:“你喝过酒了。” 黎锦秀撑着身体坐起来,望向床边那个高大的身影,说道:“我想喝你的酒,伊青。” 伊青不言,面前白布上的咒文张牙舞爪地扭动着。 黎锦秀抓住他的手臂,靠过去仰头看着他,微微蹙眉,神情哀伤,嘴角却带着笑:“你喜欢我,对吗?” “是。”伊青毫不犹豫地回答。 黎锦秀靠得很近了些,几乎将自己的胸膛都贴在伊青的身上,他抓着伊青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说道:“你给我喝酒,我让你摸。” 伊青的酒滋味很好,能让他忘记所有的烦恼。 伊青仍是不言。 黎锦秀又说:“上床也可以,你会吗?” “黎锦秀,不要说了。” 伊青低下头,像是在看他,“我会当真。” 黎锦秀固执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你摸都摸过了,装什么柳下惠!” “我不是柳下惠。” 伊青直白地承认,“只要你邀请,我真的会和你上床。” “好啊,那你来啊。”黎锦秀挑衅地笑,“你不会不敢了吧?人鬼殊途?” 伊青道:“黎锦秀,我不是蠢货。” “我分得清你的想法,你只是想转移注意力。” 黎锦秀别过脸,没好气地轻哼出一口气:“你不会以为我只有你一个选择吧。”只不过是他的身体麻烦,伊青又有好酒罢了。 他下了床,解开睡衣,说道:“想请我喝酒的人……” 丝绸睡衣和纯白的内裤落在地上,露出他白皙的皮肤和精瘦的身体。他的背脊和肩胛骨凸起,细腰后方腰窝深陷,臀肉紧致,下方的弧线像是饱满的蜜桃,双腿修长而线条明显,微微交错在一起,遮住了腿间的风景。 “……想和我上床的人,多的是。” 黎锦秀打开衣柜。 在黎锦秀想要取下一件黑色的描金丝绸衬衫时,伊青握住了他的手腕。 “黎锦秀,我给你喝酒。” 下一秒,一只青瓷柳叶瓶出现在黎锦秀面前。 闻到里面传来浓郁的酒香,黎锦秀夺过了它,还不忘仰头对伊青说:“你不许反悔,也不许阴我。” 伊青的手垂落,环着他的腰,抱着他坐到了床上,说道:“喝吧。” 黎锦秀没再看他一眼。 他双手握着酒瓶,就这么浑身赤裸、毫无廉耻可言地坐在无面阴官的怀抱里仰头喝酒。因为害怕伊青会收回,他喝得很急很快,好几次都差点呛到,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和脖颈流下去,流过他的锁骨、流过他的乳尖,滑落在伊青的手上。 伊青缓慢地抚摸,将那些意外滑落的佳酿在他的皮肤上涂抹均匀。 “好奇怪……好热……” 黎锦秀昏昏沉沉地靠着伊青,冰凉的玉饰贴在他的皮肤上,而沾了酒液的地方却又开始发热,可他舍不得放开酒瓶,便仍由伊青抚摸,不断地咽下清冽甘甜、余味悠长的美酒。 “够了。”伊青按住了他的手,将酒瓶拿了回去。 黎锦秀着急地去抢:“不、不要……我再喝一口……让我再喝一口……”那酒瓶里的酒明明还是满满。 伊青收起酒瓶,抚摸他湿润的唇:“你乖一点,下次再给你喝。” 黎锦秀仍是没有睡意,他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着伊青,问:“你要吗?我的身体。” 伊青问:“你把我当什么?” “酒的报酬。”黎锦秀道。 伊青却说:“世上再珍贵的酒也换不了你,黎锦秀,我不会因为这么一点酒碰你。” 黎锦秀皱眉:“你好奇怪,你到底要什么?” “我说过,我要红线系上,我要你我成亲。” 黎锦秀费劲地摇头:“我听不懂,我也做不到。我只爱过尹莘,不知道要怎么和别人结婚,更不知道你说的红线是什么。” 伊青藏在衣袍的那只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说道:“你可以试着接受我。” “可是伊青大人……” 黎锦秀眼眸里满是血丝,“人鬼殊途啊。” 你要我爱你,那么,你又会在什么时候抛弃我呢? “你们神仙,都这么喜欢玩弄凡人吗?” 他轻轻地勾起笑,双臂却环住了伊青的肩膀,“我不讨厌你,伊青大人,不要说那些无聊的东西了。” “你想要摸我的身体吗?” 趁这具身体还年轻。 “他很任性也很固执,你要找到跟他相处的办法。” 番外/彩蛋四:后续的摸摸H 当伊青的手抚摸过黎锦秀的身体时,黎锦秀总是忍不住将他和尹莘相比较。 伊青的手和尹莘的手一样有力,却要冷得多,也要大得多。 他虚虚地握着黎锦秀的腰,另一只手在黎锦秀胸前游移。 黎锦秀没有明显的胸部,小巧的乳尖又嫩又红,在伊青的抚摸下缓慢地立起来,像是枝头饱胀的小红果。 如果是尹莘的话,这时候他就会开始吃他的奶子了,黎锦秀忍不住想,尹莘会一边玩着他的胸乳,一边舔着乳尖,问他“小猫的奶子怎么翘这么高?等下穿衣服怎么办,谁都会看到小猫的奶子把衣服顶起来了。” 他大胆又露骨的言辞每一次都能让黎锦秀本来就动情的身体更加不可控制。 伊青却只有抚摸,非常沉默地抚摸着。 他两指夹着乳尖来回的搓揉,不时又用拇指去拨弄中间细小的乳孔,和尹莘的方式相似,但少了尹莘带着热气的舔弄和调情的话语,因此哪怕黎锦秀的身体因为酒意微微地发热、在伊青的手指下轻颤,但仍然觉得不够。 好想要哥哥舔一舔。 黎锦秀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在伊青持续不断却始终差一点的爱抚下,黎锦秀搭在伊青臂弯的双腿合拢,前端缓慢地硬了,双腿迫不急地夹在一起蹭弄,却不小心将伊青袖子上的一块玉佩夹进了腿缝间,紧贴在花唇之上。 “呃啊……” 黎锦秀惊呼了一声。 寒意冰凉入骨,让他整个下半身都有一种冻僵了的错觉。 伊青松开了微微红肿的乳尖,他低下头,像是在看没入黎锦秀双腿之间的玉佩。 “好贪吃。”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轻勾,将那块玉佩拉出来一点。 “嗯啊……伊青……别……别这样……好冷……” 玉佩是对称的方形,有棱有角,边缘雕刻着兽纹,中间是卷云纹,这些纹路凹凸不平,就这样被伊青拉出来又推进去就像是在磨黎锦秀的穴。 “只是冷吗?”伊青声音里有笑意,又将玉佩往推了回去。 黎锦秀紧紧夹着它,在冷到至极的时候察觉到了如灼烧一般的快感,穴口逐渐溢出水液。 这对他来说是极为陌生的体验,因为尹莘并不喜欢在他身上用道具。 除了不得不用的尿道棒。 伊青却满意地看着那块玉佩染上水光,说道:“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可以使用它。” “什、什么……” 黎锦秀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伊青就一手包裹住他的性器,问道:“疼吗?”他在调整自己的力道。 “不……”黎锦秀摇了摇头。 伊青缓慢地动起来,又问他:“舒服吗?” “嗯……唔……” 伊青刚开始的动作还有些生涩,但观察着黎锦秀的神情,他开始变得十分熟练,还无师自通地手指不停地刺激黎锦秀已经开始分泌腺液的铃口。黎锦秀那里敏感得不行,每次被抚摸或者揉弄,都会抖着身体轻喘,性器变得更热更硬也更湿。 就在黎锦秀被伊青摸得飘飘欲仙的时候,忽然,伊青摊开手掌,将性器从前往后的包裹住了。 黎锦秀睁着水蒙蒙的眼睛迷惑地看着他:“怎么停了……呃啊——!”他仓皇而倍受惊吓地叫出了声。 伊青那正对着黎锦秀性器的掌心突然出现了一道小口,一道裂缝,或者说,一张嘴唇,黎锦秀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张开唇瓣、一口将他的性器吞吃进去的动作。 “……啊!那、那是什么……”黎锦秀酒都吓醒了。 “让你舒服。” 伊青按着他无意中想要逃跑的腰,手掌纹丝不动地合拢,掌心的嘴吸吮着敏感的性器,前前后后地吞吐,有时候深得黎锦秀不敢想它的内部结构到底是怎么样。 很快,黎锦秀就泻了出来,射进了伊青的手里。 这太超过他的想象了。 黎锦秀一动也不动,射精的高潮逐渐消失,他却还能感觉到那张嘴在含吸、舔弄他的性器,就像尹莘曾经为他做的事后清洁一样。 他终于真正地意识到,伊青并不是人,他只是披了一张人形的皮。 “害怕了吗?”伊青问他。 黎锦秀还未回答就看见伊青又突兀地伸出了一只手,叁指并拢地捏住了被他紧紧夹住的玉佩边缘。 可是…… 伊青放在他后腰处的右手并未移动半分,那只含吸着他性器的左手也没有收回,那这第叁只手是……? 黎锦秀来不及去阻止他取出玉佩的动作,紧张地看向伊青的肩膀,那只手的手臂的确是从伊青的肩膀后方伸出来。 那只手属于伊青,与他其他的手无异。 “你……”黎锦秀刚想开口说什么,伊青忽然将那块方形的玉佩重重地从他的腿缝里扯出来,“啊——!” 黎锦秀浑身颤抖,花穴溢出水液,原本疲软的性器在伊青的掌心唇间又一次勃起。 伊青道:“你很软很热,黎锦秀,你的水也很多。” 他的语气与平时夸黎锦秀聪明的话语别无二致,黎锦秀又羞又气:“别这么说……唔……” 随后,第四只手臂出现。 伊青握住了他的腿,将他的双腿分开,然后用空闲的那只手抚上了湿淋淋的肉缝。 “我说过,我不是柳下惠。” “黎锦秀,你让我摸,我就会将你里里外外都摸个透。” 他的手指分开紧闭着的花唇,撩拨着里面的花瓣,酥酥麻麻地从他手指下蔓延开,黎锦秀半是僵硬便是发软地倒在四条手臂之间,不住地轻喘。 伊青的动作有时候会有一点重,黎锦秀蜷缩着身体颤抖,带着泪对他说:“疼……” 而后,伊青便会小心地放轻力道,轻柔地拨弄探出头的花蒂和肿起来的花瓣,那只含着黎锦秀性器的手也会前后移动,自发地吞吐重新硬起来的性器。快感细细密密地涌上来,黎锦秀忘记了自己因为伊青展现出来的非人特质而产生的恐惧,他主动地挺起腰,像是在肏伊青手里的那张嘴,又像是在伊青的另一只手上磨穴。 不知何时,又有一双手靠近了黎锦秀的脸庞,黎锦秀垂下眼眸,迷蒙地看到摩挲在自己嘴角的手指。他习以为常地分开唇瓣,将伊青泛着点青色、异于常人的指尖含住,用牙齿轻磨,然后用舌尖一遍遍地描摹,直到伊青的手指被舔得濡湿。 伊青顺势将手指入得更深,他抚摸了黎锦秀每一颗牙齿,摩擦着黎锦秀敏感的上颚,甚至因为手指太长轻而易举地抵在最深处。黎锦秀被摸得几乎呼吸不过来,他无法闭合嘴巴,也不能将伊青的手指推出去,只红着眼眶呜呜地喘息着,唇角溢出透明的涎液。 尹莘也喜欢这样对待他。 无论是像这样用手指插入他的口腔,还是含吸深喉给他做口交,或者不断地揉弄花蒂、反复地舔穴,每一次都要弄得他崩溃地哭出来,尹莘才会兴奋。 黎锦秀也曾经埋怨过哥哥喜欢看他出丑。 尹莘一边抱着他亲他,一边道歉说:“哥哥光是看着小猫就能高潮,所以总是忘了插进去。” 尹莘的感官不均衡,他的视力和听力很好,嗅觉其次,触觉和味觉却要差很多,或许是因为他小时候生了太多的病。因为这一点,黎锦秀对他总是带着心疼,常常也由着他,以至于有一次他被尹莘按着舔了一天一夜的穴,整个人潮喷到快脱水,肉缝肿得高高的,叁天都完全无法并拢双腿。 “舒服吗?你的身体一直在颤抖,流了好多水,上面和下面都在吸我。” 伊青不带感情波动的声音将黎锦秀从回忆里唤醒,他努力聚焦在伊青面前的那张诡异的白布上,却什么都看不到。从前他再狼狈,也还能看到尹莘满是欲念的眼睛和按耐不住兴奋的神情,可是伊青什么反馈都没有。 黎锦秀重重地咬了伊青一口,伊青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又往他的口腔里增加了一根手指。 “轻一点,你会疼。”伊青顶着他的上颚,反复抚摸。 “——唔嗯……” 突然,吸吮黎锦秀性器的嘴唇间出现细长而柔软的肉舌,它灵活地舔舐那满是水液的铃口,然后逐渐钻进了脆弱的尿道里。 “唔嗯……不……”黎锦秀的剧烈挣扎了起来。 伊青的叁双手轻而易举地按住了凡人的身体,他抚摸着黎锦秀花穴的那只手也开始变化,从指尖开始变得柔软,就像是海洋生物的触手,扭动着摩擦肿起来的花瓣和花蒂,同时又钻进了水液积蓄已久的花穴里。不止如此,还有一根手指揉开了沾满淫水的后穴,直接抵在后穴的敏感点上,像是系上绳结一样,紧密地将它碾磨。 黎锦秀挺起了自己被伊青的一只手牢牢握住腰,被手指插入的嘴里发出破碎的泣声。 “呜……嗯呜……” 如果说,尹莘在人类的极限上给了他快乐,那么伊青就是在超越人类能够给与的极限。黎锦秀从未感受过这样奇异的快感,就像是他在被不同的生物或者东西玩弄,全身上下都被控制在了伊青的怀里。 他已经完全无法保留清醒的意志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前端被肉舌堵住的尿道里溢出了淅淅沥沥的白浊。 “呃啊——” 伊青松开手,端详他迷离的神情,暂时放过了他的口腔和性器。 黎锦秀唇瓣微微张开,喃喃地喊道:“哥哥……” 伊青僵了一下,随后将手指恢复原样,一点一点地从黎锦秀两个紧致热情的穴里抽了出去。黎锦秀收拢双腿,满是水的穴肉紧缩,缠着他的手指,像是在挽留他。但伊青知道,他正在挽留的,不是伊青。 “睡吧,黎锦秀。” 他收回多余的手臂,轻抚着黎锦秀高潮过后放松下来的身体。 三十九指连心(五) 次日,智能电动窗帘准时拉开,晨光透过轻纱,驱散一室昏暗。 黎锦秀睡眼惺忪地醒来。 昨晚喝得太多,黎锦秀的头很疼,但今天还要上班。他揉着太阳穴起床,没走两步就看到被他随意脱在地上的睡衣裤和内裤。 瞬间,被伊青抱着的回忆碎片化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真的跟伊青发生了关系。 虽然是边缘性行为。 但是在黎锦秀的认知里,边缘性行为就是性行为,因为尹莘就是这么教他的。 他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将衣物扔进脏衣篮,抬起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还好,伊青只用了手,没有在他的脖子上或者脸上留下什么奇怪的痕迹。 黎锦秀轻微地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该庆幸这种无足轻重的事的时候,而是…… 现在回想起来,他并不排斥伊青那些完全超过底线的触碰。 曾经,黎锦秀以为自己是不能将灵与肉分开的那种类型。尹莘在的时候,他只想和尹莘有亲密的接触,尹莘不在了,他连性冲动都消失了,可是现在伊青的出现还有昨晚那一夜告诉他,似乎他对尹莘的爱没他想象的那么专一。 既然伊青这种非人类都可以,或许其他人也可以? 黎锦秀思考着这个问题,依旧按照自己的时间表洗漱、换衣服、用早餐、去上班,随后匆匆地被卷进工作的洪流中去了,等到黎锦秀再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他开完一个跨国的会议,站在办公室外露台喝咖啡,顺便呼吸新鲜空气。 尹朴声从外面回来正巧路过,看到他愁眉苦脸,便让秘书们先走,他要跟黎锦秀聊聊天,再回办公室。 “爸。”黎锦秀余光看到他走过来,将手里的咖啡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尹朴声带着笑意:“怎么愁眉苦脸?是不是因为那位有事就下乡的书记?” 黎锦秀失笑。 尹朴声对爱人和家里人一团和气,跟个居家大叔似的,在外却很擅长夹枪带棒、绵里藏针,黎锦秀觉得尹莘应该跟他学了不少。 尹朴声见他笑了,眼神柔和地看着他:“你妈妈听姥姥说了那个小孩子的事,又听说那位书记给你使绊子,她原本想替你解决,是我拦住了她,我觉得这小事你自己应该能处理。” 黎锦秀道:“谢谢爸爸妈妈,我能处理。” “嗯,我和你妈妈都知道源南的事,你那一招借力打力还不错。”李振开不是季家派系,到源南后掣肘颇多,早就想借点由头烧几把火了。 “上次回家,沉姥姥提点我看了些兵法,我就现学现用、班门弄斧了下。”黎锦秀道。 尹朴声想起回去的黎锦秀,道:“你小时候最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 黎锦秀佯装叹气:“形势不由人。” 尹朴声笑了,又说:“其实不理会也没事,季听潮正在紧要关头,他不敢有大动作。” 现在有几股风为了首都市市委里的位置咬得紧,正是相互翻旧案的时候,关于季听潮传出来的消息听起来不那么好。 “他的目的是逼我登门道歉,我不理会一样会被他当成挑衅。”黎锦秀道。 尹朴声颔首:“说得也不错。” “对了,我和你妈妈听说你昨天跟冯飞舟起了冲突?” “他拿哥哥说事,我咽不下那口气。”黎锦秀撇下视线,少见地带上了桀骜不驯的神情。 尹朴声并不意外:“我想也是。” 就算不是因为尹莘,那肯定也是对方的错,他了解自己的孩子,黎锦秀不是没礼貌又不讲道理的人。 “冯飞舟也是大院里出来的,向来是季听潮的喉舌,算是大树下的猢狲。早些年他在源南和宁州做酒店和娱乐会所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风声收紧后,他关了不少的酒店和娱乐会所逐渐转向了娱乐圈。” 季听潮在源南和宁州都呆过,冯飞舟借的是谁的势不言而喻。 黎锦秀道:“我看过飞舟娱乐的资料和财报,自成立起他们的经营状况就不容乐观,难道……” 在商场上黎锦秀是新人,但他知道做生意最浅显的道理——生意最重要的是可持续的利益,否则很难能拉到银行的贷款或者第叁方入场的资本。像飞舟娱乐这样赔本的买卖能够长年做下去,要么是自己不停地往里头填钱,要么……飞舟娱乐做的不是表面上的生意。 尹朴声微微颔首:“你可以对比对比他们历年来的大项目盈亏情况,洗钱才是他们的主要营生。” 他又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粟,我夺人叁斗,他要是敢来,你也不用客气。”这一次,尹朴声脸上没了笑意。 黎锦秀心里有数:“我明白。” “另外,还有一个值得留意的人。” 尹朴声又说道:“十五年前,冯飞舟的飞舟酒店和连锁ktv曾经有一个合伙人,名叫高鸣,这个人是宁州人,开过酒厂、房地产公司和私立学校,当选过当地的政协委员,后来因为涉黑被抓了。” “冯飞舟在高鸣被抓前半年就将他从合作人里踢了出去,差不多也是在那时候,冯飞舟开始转型做娱乐公司。” “赎罪并罚,高鸣被判了十八年,他儿子高赫轩被判十年,服刑期间两人减了刑,最近已经被放出来了。” 黎锦秀神情有些疑惑。 季听潮和冯飞舟总不至于因为这一点小摩擦,就像电影里的古惑仔一样找人砍他。 看他的神情,尹朴声无奈又包容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黎锦秀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他懂得人心险恶,却没有直面过暴力与血腥,实际上,即便是拥有法治和和平,暴力仍是最为直接有效的复仇或者泄愤方式。 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人被激怒后会拿起什么样的武器。 尹朴声注视着黎锦秀,神情严肃:“高家父子跟好几起失踪案有关,可是当时的办案人员不仅没找到证据,还有一个协助查案的街道办事处公务员失踪了。” 黎锦秀明白了:“……他们背后还有人。”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季听潮。 尹朴声颔首。 黎锦秀突然想起一件事:“姥姥之前跟我说,季听潮可能牵扯到刑事,难道就是这件事?” 尹朴声道:“你母亲可能知道得更多。” “她不会告诉我。”黎锦秀明白,沉蓓有纪律。 尹朴声却说:“当然,但是在你母亲能告诉你之前,你都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尹朴声轻笑,道:“但也不用愁眉苦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在乎旁人,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也是你哥的愿望。” 黎锦秀微微低下了头,“嗯”了一声。 “那行,你继续忙你的吧。” 尹朴声刚想要离开,黎锦秀却突然叫住了他:“爸爸,如果我……和别人在一起了……” “你会怎么想?” 尹朴声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思忖了片刻,才说道:“心情会有些复杂。” “在你哥走之前,他曾经提起过这件事,他说,他走了,你还要活下去,他并不希望你的一生蹉跎在对他的追思里,我们也是一样的想法。” “但是我知道你对你哥感情有多深,可能你不太清楚,你妈妈分开你们那几年,我也一直在装聋作哑。” 黎锦秀微微讶异:“爸爸……”爸爸也知道? 尹朴声笑了笑:“你和小莘都是我们养大的,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后来你……”他的目光落在黎锦秀的左手上,“也是我隐隐有预感的事情。” “所以,如果你能走出来,重新寻找伴侣,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我也会为你高兴。”尹朴声想起尹莘那双带着强烈情绪的偏执眼眸,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会觉得很惋惜,毕竟,小莘也是我的孩子,如果他能活下来……” 手中十指有长短,截之痛惜皆相似。 尹朴声突兀地停下了,他摘下眼镜,两指捏住鼻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两侧的眼角,黎锦秀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爸爸,对不起……” 尹朴声重新戴上眼镜,神情已经恢复平静,说道:“没关系,锦秀,我们是家人,只要你能过得幸福,一切都值得。” “只是如果有喜欢的人,记得让家里人先看看。”黎锦秀身体特殊,又坐拥那么多资产,他们总得提防别有用心之徒。 黎锦秀摇了摇头:“我就是胡乱想想。” 他依然爱尹莘。 因为尹朴声的提醒,黎锦秀又重新查了一遍季听潮、冯飞舟以及高赫轩父子。 与尹朴声说的内容大差不离,高家父子与冯飞舟曾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冯飞舟又与季听潮关系紧密。 身处季听潮这个位置,他并不需要指使,只需要几句言语暗示或者话外之意,就能让人像揣摩圣旨一样为他赴汤蹈火,就像之前渭南那件事一样。不过季听潮最近被盯得紧,应该不会调准枪口、集中火力来对待他,反而是冯飞舟可以多留意一下,毕竟黎锦秀当面呛了他。 这么想着,黎锦秀又让人留意一下冯飞舟最近的动向,这一留意倒真是让黎锦秀的人查出点奇怪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冯飞舟在找新鲜的莲蓬。” 黎锦秀蹙眉:“在我印象里,新鲜莲蓬大概应该在七月上市?” “有一些早熟的新品种可以做到六月上旬甚至五月下旬就上市,不过个头比较小。” 杨之夏解释后继续说道:“听说冯远舟将文水、采西这些地方的莲蓬莲藕种植地都问遍了,最后找到几个种了早熟品种的农户,但因为今年气候的影响,节气来得晚,农户们也不能保证莲子持续的供应,所以冯飞舟还在继续托人找。” 黎锦秀思索着:“新鲜的莲蓬能做什么呢?难道是谁好这一口?” 杨之夏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或许是用于治疗某种疾病的偏方需要莲蓬。” “不管食用还是药用,这莲蓬不是他家里人需要,就是想要托人办事。”黎锦秀道。 杨之夏颔首:“我会再跟进一下。” 两人聊完便准备各自下班,杨之夏又提醒道:“您最近最好不要去酒吧。” 除了出差,黎锦秀的行程固定又简单,唯一的安全薄弱处就是周君墨开的骄傲,他们也不能把骄傲围了。 黎锦秀挑了挑眉毛:“虽然我不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谁能干出什么,但是放心,这段时间我不会去。” 他也怕给周君墨带来麻烦。 -- 手中十指有长短,截之痛惜皆相似。——《胡笳十八拍·第十四拍》刘商(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