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则灵(骨科1v1)》 第一章 阳春的三月,春光很好,细密的暖意透过树叶的缝隙,柔和地抚慰着历经寒冬的万物。这是他们在这钢铁森林中相依为命的第四个年头,在这个即将要拆除的城中村小屋里,淼给渊做着早饭。他们很穷,只能靠着淼在便利店打点零工养活妹妹,渊读高三了,淼为了照顾她每天五点爬起来给她做早饭,然后再骑将近两个小时的车去上早八的课。 淼用的是闲鱼上淘的二手手机,能用,但是很卡,他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打开语音播放小心翼翼地放在渊的枕头旁边。“周周,馒头在锅里,吃完再去上课。” 他是什么时候听不到的呢?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离除夕很近,他发着高烧,后来烧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妹妹在推他,用口型无声地喊着他。世界都安静了,窗外不再有爆竹声,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那时候他们还很小,妹妹不过八岁,因为没有东西吃瘦小枯干的不像是八岁。妹妹嚎哭着,张着嘴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到了,他就这样被隔绝在了一片无声的真空中。 他们是留守儿童,父母在外面打工,几年都不会回来,那年初三兄妹俩等到的是两具冷透了的尸体。他们的父母因为为了省几百块的路费,趴在同样回乡的货车的货物上,在高速路上不慎掉了下去被后面的车碾死了。最后,后车的司机赔了他们家三万元,村里的老人安排着安葬了他们的父母,看兄妹俩可怜也轮流叫他们去家里吃饭。淼后来在县里初中,也把渊带在身边,他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妹妹了。好心的村主任给妹妹办了寄读,寄读在一个环境很差的小学,但这足够了。 从那时起,淼就开始捡废品换钱,他可以一个人拖着和他身体一样重的废纸壳走五六公里回家,其实那也不算是家,不过是十平米的低矮合租房。渊很听话,她从不挑食,就算是喝寡淡的稀粥配小半块馒头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淼知道,妹妹很喜欢吃肉,他可以攒三天的纸皮只为给妹妹买鸡腿,可是妹妹对他摇头,用稚嫩的字在纸皮上面写道:“哥哥,我不爱吃。” 妹妹上了初中,他们在一个学校,哥哥却从来不敢和妹妹一起放学,他总是看着妹妹走出了校们,才会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他知道,如果让她的同学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哥哥,她会受欺负的,入秋以后,天黑得早,他看见妹妹的影子被路灯拉的长长的,像一只干瘦的猫。渊的生理期比其他女孩都晚,兴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淼手忙脚乱地去便利店给渊买卫生巾以至于忘记写纸条,他只能给老板比划着,那老板没看到,以为是个疯子就把他赶了出去。淼走了很远很远,到了一个超市,从货架上拿了个贵的,他不想给妹妹省钱。 他很小心的把卫生巾抱在胸口,他想让妹妹快点长大,又不想让她快点长大。妹妹,妹妹,是他灵魂的牵绊,是他一生要保护的人。他在午后的艳阳里奔跑着,阳光烤干了他流下的汗,又逼他沁出新的汗,而他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淼的成绩很好,承蒙各科老师照顾,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村里很高兴,奖励了他一千块钱奖学金。渊也很高兴,她扑进淼的怀里,用头顶蹭他的下巴,用脸颊贴上他的下颌骨说:“哥哥,好厉害!”淼其实并不是完全失聪,他可以听见迷迷糊糊的声音,但长期的失聪他已经不怎么会说话了,只能慢慢吐出两个字:“周周……” 后来,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不过是另外一种结局。他那天去等渊放学,站的远远的,但他看见渊提了根木棍和两三个人打了起来。渊恶狠狠地把木棍往人腿上砸去,左手薅住对面零头的人的头发,大喊着:“你哥哥才是残废,看我今天不收拾你!”淼自然是听不见的,但是他也愣住当场,只见的渊像只疯狗一样见人就咬。最后那几人被打地抱头鼠窜,走了,渊把木棍往草丛里一撇,转过身看见了不远处的淼,她也愣住了。 渊知道,淼一定生气了。淼拉着她不声不响地走着,渊用食指挠了挠淼的手心,淼不理她。回到家淼在纸上写:“为什么要和同学打架?” “他们骂哥哥。” “哥哥不怕被骂。”淼把渊的校服外套脱下来挂在床尾,用碘伏一点点地给渊擦着伤口。他在纸上写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去跟老师承认错误。” 那天半夜,淼没睡着,他感觉渊慢慢地摸下双人上下床的楼梯,摸到他的床边,脸贴近他的脸。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一声:“哥哥,对不起。” 棉衣 渊是个骄傲的孩子,她是不会轻易给人认错的,淼想。他装作睡着的样子,维护着她的骄傲,过了一会儿,渊又爬上床去,淼才睁开眼。他的视力很好,可以看清楚黑夜里的一切东西,墙上的挂钟,渊摊开的作业本……他一定要带妹妹离开这里。 渊的成绩比不上淼,只能算是个中不溜的学生,她没有能考上哥哥的学校,上的也是个中不溜的高中。高中的同学比初中的友善很多,高一开学时的家长会,班上一些同学知道了渊家里的情况,第二天有人主动和渊打招呼。“你好,我叫凌菱,你可以叫我菱角,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渊防备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没说话。渊是他们班唯一的走读生,菱角总是在下午第四节课放学的时候拦住她,“封渊,你明天可以给我带份早餐吗?学校的饭太难吃了,求求你求求你!”她努力睁大眼睛,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眨巴着。 她总是会多给渊一块钱,美其名曰不能让她白帮自己跑腿,渊知道,眼前的女孩正在笨拙地维护着她可怜的自尊心。菱角是个好姑娘,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像只云雀一样,渊也好想变成这样子。 后来,在菱角的宣传下,渊的代购业务开张了,她成了每天早上班里除了班长以外,最翘首以盼的人。渊的话还是不多,她坐在墙角捣鼓着数学作业,忽然他的眼睛被蒙住了,菱角脆生生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猜猜我是谁!”说着把从肯德基打包的两根辣翅放到了她的数学作业上,“一个是给你的,一个是给你哥哥的。” 她顿了顿说:“你哥哥好厉害啊,成绩那么好,以后高考一定考的很好,我要是有一半聪明就好了。”她真的和很多人都不一样,渊常常在心里想,这是她十几年来接受过的最美好的善意,如果可以她想和菱角做一辈子的朋友。 渊自从给同学买早饭以后,赚了不少零钱,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个两百块,她想着给淼买一件厚一点的棉衣,最好要大一点,软一点,最好还要有一个帽子。渊下午放学是回家吃饭的,淼读的是市里最好的高中,食堂有政府补贴,便宜且量大。淼总是把肉菜夹到渊的碗里,自己吃土豆丝,渊夹了一半回去,她知道哥哥比她更需要这些。淼很高,但是很瘦很瘦,像是大一点的风就能把他吹走,眼下有些发青,不知道是作业写的太晚还是长期的营养不良。 在即将入冬的的前一个星期,渊放了学就打算去商店给淼买棉衣,她的零钱已经被菱角自告奋勇去小卖部换成了整钱。她就那样攥在手心里,细小的汗浸入红色的纸币,纸币有些发软,贴在她的手掌上。但是她好像低估了商店里棉衣的价格,她一遍又一遍地摸出吊牌,又一次次地放回去。老板娘在收银台后面吃着麻辣烫,氤氲的热气涌了过来,带着浓烈的香料的味道。 “这件,能便宜点吗?”渊吃力地举起一件和她差不多高的衣服。 “哎呀妹妹,我们小本生意也不赚钱啊。”老板娘几乎头也不抬,她依然埋头啃着麻辣烫里的鸡爪。 “我只有两百。”渊有些怯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站在那白炽灯下,局促的像一只阴生的鼠妇忽然暴露在阳光下那般。 “看你诚心要,那我就两百亏本卖你吧。”老板娘擦了擦手,终于站了起来,她看了下码数,转身就去仓库里找了一件出来,装进了袋子里递给渊。 “能不能给我开个发票?”渊站着没走。 老板娘嘟囔了一句:“你们学生真是麻烦。”不情不愿地用出票机打了一张发票,一同放进袋子。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耽误了太多时间。渊裹紧了校服,抱着衣服往家赶,深秋的夜晚总有这各种各样香气诱惑者路人,或许是烤红薯,或许是烤鸡腿。她看见淼站在楼底下,急促地踱着步,不停地张望着她回来的方向。远远地看见她,淼冲上来一把抱住她,被风吹凉的手一寸寸地拂过她的脸颊,他急地要说话,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周周,周周……” 他是多么害怕周周出事啊,他等她吃饭等到天黑透了,他不敢想妹妹出事以后他要怎么办,他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着结果。渊把脸贴上淼的脸,哥哥的脸太冰了,渊想,等一会儿穿上厚的衣服就好了。 “哥哥,我给你买了件衣服!”她知道她只要这样说话,哥哥就能迷迷糊糊听见,他们太缺钱了,没办法再划出一部分的钱买助听器。 但是她一定会给哥哥买的,等她再长大一点! 北风能带走皮肤表面的温度,却分不开两颗紧紧相贴的心,就让这北风吹吧,我们一定会坚强地走下去…… 哥哥陪我睡 渊掏出棉衣放在哥哥的书桌上,她拉过他的手让他去试一试,淼呆呆地站着,他竟不知妹妹何时长这么大了,就像是刚刚撑开树冠的小树踮着脚要给他遮风挡雨。他知道妹妹攒一些钱不容易,他想着妹妹这些钱可以给自己买些吃的了,却没想到她给他买了一件冬天的棉衣。 那件衣服与渊想象的一样,又厚又软,哥哥再也不会被风吹得发抖了。渊扑进淼的怀里,脸枕在淼的心口,心脏的鼓动声有力且平稳,棉衣很快地带上了淼的体温,暖融融的,像春天一样。淼的身上是肥皂浆洗过的,又被太阳晒干的气味,是属于他们兄妹俩的,生活的气味。是啊,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第二年,淼高考结束了,那天渊特意到淼的考场外等着,捧着一束免费发放的鲜花。他逆着光站在校门口,太阳金色的余晖正好落在他的头顶上,那件洗的无数次,已经发白几乎失色的校服似乎也没那么惨白了,一切都变得金黄起来。渊其实从小到大并没有仔细地注视过哥哥,她害怕淼的眼睛里会透出对她的爱怜,她不想一直被哥哥保护,她害怕看见哥哥的耳朵,这会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他再也听不见了。 淼也看着妹妹,恍惚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渊已经张这么大了,这是多好的年纪啊。渊跑过来,拉起了他的手,他们要一起回家。渊的小拇指亲昵地蹭着淼的掌心,这会不再是一个犯错的孩子对于哥哥的撒娇,而是一个也能承担一些事情的妹妹对于哥哥的邀功。淼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现在只会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来回应她,虽然毫无意义,至少让渊知道自己懂她的意思。 他们要搬家了,离开这个破破烂烂的合租房,换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要离渊的学校再近一点。他们在收拾房间,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统共也就一箱东西。合租房楼下的芒果树的芒果已经长大了,黄澄澄的,他们站在树下仰头看着生活了数年的地方,更多的不再是初到此处的张皇,而是对于生活的释然。 淼找了一个快拆迁的城中村,毕竟渊只要再住一年就毕业了,那个房子不大,但是有一个靠窗的书桌,阳光很好。淼想着,渊可以作业写累了看看窗外,这个角度也可以看见夕阳。蝉声渐渐浓重起来,过些着电风扇的声音,反到是令人安眠。这间房子只有一张床,不像之前是铁架子上下铺,淼打算在床边上打个地铺。但是渊不想,她想黏着哥哥谁,她在纸上理直气壮地写:“以前小时候哥哥都是抱着我睡的!” “但是你现在长大了。” “我不要,我就要哥哥陪着我睡。” 淼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渊说,过早的失去父母,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又一次对渊妥协了,以至于每天晚上都要起来给渊盖被子。盈盈的月光盛满了他的双眼,渊龇牙咧嘴地睡得很不好看,她呲着牙像一只防备的小狗一样打算和人搏斗着什么。他没办法对他的妹妹与其他女孩一样一视同仁,他面对渊甚至都不能以理性来控制自己。 他溃不成军,因为她紧贴着他的心脏。 淼的暑假开始在楼下的便利店打工,他总是主动地去做一些累的活儿,这样他能够多赚一点生活费。他没有报外地更好的学校,只报了当地的一所211,大约骑两小时车能到。这个暑假他没日没夜地打工,有时候渊放学后会坐在他兼职的店里写作业,然后他们凌晨再一起回家。 淼会买一根雪糕给渊吃,渊吃上半部分,他吃下半部分,他看这渊很满足的样子,嘴角也会扬起来。淼学的是气象,正好这个专业也不需要怎么与人交流,淼觉得很适合自己,他想让妹妹学个更厉害的学科,因为她从小就说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只是后来再也不说了而已。淼其实还知道,渊很喜欢和人吵架,占着淼听不见她骂了什么,她嘴里肯定不饶人。淼看见对面人的脸又青又白,知道自己妹妹肯定没骂什么好词。 淼上了大学依旧是这样两头跑,他满课的时候回来的很晚,他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扇还开着灯的小窗,看见窗边的人还在埋头写着作业。他很欣慰地笑着,停好自行车,走上了没有灯的楼梯。渊会在淼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把门开好,风形成了对流从门口钻了出来,带出一股洗发水的味道。渊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了,就那样披散着,还带着一些湿漉漉的水汽。 小时候的妹妹最喜欢留长头发了,在爸妈还没出事之前,淼每天早上都要帮妹妹绑辫子,长长地梳成两个马尾,渊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对翅膀。后来,妹妹把头发剪了,他再也没有给她扎过头发了。他看见妹妹一寸一寸长起来的头发,他知道,再深的伤疤也会愈合,生,永远能够战胜一切事物。 一次见义勇为的连锁反应 渊现在早上是走路去学校的,她在被窝里听见了哥哥用手机朗读功能给她留的消息,阳光正好,晒得被子暖融融的,她洗漱完,从锅里拿上馒头就出门了。清晨的鸟叫声很悦耳,它们总是在为阳光颂歌,渊拐进一个巷子,早餐店老板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大顾客:“孩子,还是老样子吗?” “一份不要韭菜的卷饼换成米糕,其他都一样。”她记得菱角说吃腻了卷饼,想换点其他东西好配牛奶。老板熟练地给她装好,帮她放进了书包里,“慢点啊孩子!” 同学看见渊来了,眼睛都冒光了,用一个名词来形容他们就是,活像巴布洛夫的狗。整个班都充斥着欢快的气氛,这或许就是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不可或缺的美好回忆吧。 渊看见菱角趴在桌子上,看着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她拿着糖糕坐到她前面。“糖糕,你吃完了再睡。”菱角忽地抬起头来,眼眶肿得像两颗桃子,她一边吃着米糕眼泪一边从脸颊上掉下来,又被米糕吸了进去。 “你怎么了,菱角?” 听见渊问她,她哭的更凶了,把头埋进手臂里,再也忍不住声音:“昨天晚上,我下楼倒垃圾的时候,有一个男的故意摸我屁股。” 后来,菱角断断续续地给她讲了经过。一个男的追她不成,故意在宿舍楼下的垃圾桶旁边蹲她,然后对她进行了骚扰。渊的脑袋嗡的一下,她一边摸着菱角的后脑勺,一边安慰她:“这件事我来帮你,你安心上课。” 那天,她和哥哥撒了慌,说要和菱角一起写作业,会迟一点回家,哥哥同意了。菱角拽了拽渊的衣角:“这样子可以吗?”只见渊穿着她的毛绒睡衣,小脸从帽子里钻了出来:“我觉得他看不出来。” 那天,那个男的果然又来了,他突然从宣传栏后蹿出来,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渊,脸贴到渊的背上:“菱角,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求求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他伸手要去摸渊的胸口,渊一下子跳起来,来了个猴子偷桃,使劲地捏了一把。 渊相信,这是她到目前为止,这辈子听过的来自人类最凄厉地惨叫。那个人捂着裆跪在地上,他好像还在疑惑今天的菱角怎么不哭不闹还捏了他一把。 “爸了个根的,下次再让我见到你欺负菱角,我就把你二两肉揪下来!”渊恶狠狠地看着他,作势还要上去踢一脚,那人尖叫一声,夹着裆跑了。 “什么?你是说你揪了他的哪?!”第二天,班主任怒不可遏地劈头盖脸地在办公室里骂渊,“封渊,你可是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来和老师说,今天把你哥叫进来。”班主任几近晕厥,旁边鸡飞蛋打的男的哭丧着一张脸,渊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还敢告状!! 淼被叫过来的时候,渊正蹲在办公室门口对面的墙角,看见他来,蹭的一下站起来。班主任还是语言很客气地在纸上写了渊干的事情,淼仔细地看着,整个办公室静默无声,渊站在一边低头扣着自己的手。淼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一方面觉得自己的妹妹对那个部位也下得去手,一方面觉得妹妹做事情太冲动了。渊似乎对于男女意识并不是很敏感,这可能与她从小就和他绑定在一起有关系。 渊又开始撒娇了,她抓着淼的两根手指,像是很小的小时候央求他把他的零食给她吃一样。淼这这次却下了决心地要好好教育一下渊,他要让她明白与异性应该保持距离。他狠下心地把手抽了出来,渊呆住了,她不懂哥哥为什么要这样。那天晚上淼没有上床睡觉,他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他觉得再不能和妹妹睡一起了。渊赌气地背过身去把头蒙在被子里,为什么一下子都变了,为什么忽然哥哥变成这样了。 她半夜爬起床来喝水,揉着眼睛去拿饭桌上的热水瓶,她一点都没有睡好,都怪哥哥。渊手上的玻璃杯毫无预想地炸开了,伴随着里面的热水和破碎的玻璃狠狠地溅到了渊的手臂上。她尖叫起来,她大声地叫着哥哥,但他听不见,就像当年她也这样大声地叫他一样,没有回应…… 她的手臂发热着,漆黑的夜里分不清流下来的是血还是水,她无措地举着手臂想要低头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渊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哥哥身边的,她用剧痛的手推了推淼,疼出来的泪把头发蘸在了脸上,狼狈极了。 淼醒了,他打开了灯台灯,渊举着手臂站在那,鲜血从手臂上蜿蜒地流下来,滴落在地上。她眼中的惊恐还没有散去,嘴巴张着似乎在说些什么,淼十多年来第一次恨自己是个聋子。都怨他,如果他和妹妹睡在一起妹妹就不会半夜独自起来找水喝,都怨他,他听不见妹妹的声音…… 是他背着妹妹下楼的,妹妹泪水未干的脸贴在他的颈窝里,她还在低声地啜泣着。有些玻璃片卡在伤口里,在月光的反射下还显出蓝色的光,闪烁着。医院急症外面的喷泉已经关了,静静的,像一潭死水,红十字倒映在水面上,随着微微起的风飘动着。 伤口有些严重,玻璃扎的很深,又被热水烫过,两条手臂又红又肿。在清创室里,医生一点点地把玻璃夹出来,有的时候需要重新把破口分开,渊实在是太痛了,她的眼泪从太阳穴滑倒耳朵里,再滑倒急诊室的床上。 淼坐在走廊上,看着清创室的门一直没开,心像是被狠狠地揪住了。是他对妹妹太狠心了,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又平车从走廊上来来往往地过,后面有家属哭着不停地跑,这里,是与死亡最近的地方,没有人拥有特权。他宁愿受伤的是他,可是不是,他想,妹妹一定很痛吧,可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 受伤之后当然要哥哥照顾咯 渊出来了,两个手臂上缠满了厚厚的绷带,医生叫家属来签字,叫了好几声见没人进来,从里面探出头。渊赶快地和医生解释:“叔叔,我哥哥听不见,我来签吧。”淼站在渊身边,他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好像被所有人隔绝开来一般。 他想,只要妹妹能够原谅他,以后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的,他局促地站在那,看着妹妹一笔一笔很慢地写完名字。“你这个手臂,一周都不要沾水,一周以后拆下来,每天都要换药。”医生把笔插回白大褂的口袋里,“去机子上刷一下医保卡就可以了。” 她的手臂剧痛,痛的似乎已经麻木了,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深夜的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有两三只野猫亮着灯泡一样的眼珠子蹲在草丛里。渊趴在淼的背上,手臂打直的向前,随着淼的步子一上一下地晃动。渊又一次贴上淼的脸,渊的脸因为疼痛有些发烫。 “哥哥,我好痛。” “哥哥,医生说我一周都不能碰水。” “哥哥,我没办法写作业了。” …… 淼的步子很慢,路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像是瘦长鬼影。从小到大渊就没有受过什么重的伤,淼似乎潜意识里也觉得妹妹不会受重的伤,他比她似乎更痛一点,像是一把又薄又利的小刀,一片一片地片过他的心脏。 渊觉得手背上湿湿的,渊知道,是哥哥哭了。她的哥哥从小就扮演者家长的角色,她从来没有见过哥哥哭过,她知道的,哥哥是不能哭,不敢哭。她的手臂不能打弯,没办法为哥哥擦去泪水,她只能一遍一遍地说: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她在对不起什么,没人可以告诉她答案。 脚下的路啊,你怎么这么漫长,长到我们要走十几年。 树啊,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长到像哥哥一样…… 从那天以后,淼就开始给渊喂饭,像是照顾一个没有足岁的婴儿。淼喂的很仔细,要确认渊咽下去完了以后才喂下一口,然后亲自把她送去学校。 菱角哀叹一声:“渊渊啊,你这是因为那件事被你哥收拾成这样了?我菱角真是对不起你啊,下辈子我给你当丫鬟报答你。” “不是,我是装开水的时候玻璃杯炸了扎的,我哥才不舍得打我呢。” “但是还是多亏你正义地一击,那个人再也没来找过我了!”菱角眼珠一转,“正好你手现在不方便,以后我中午给你喂饭。” 渊刚喝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现在,真成残疾人啦?全班对于她的胳膊表示哀悼,因为他们要吃小半个月学校食堂早饭了。 有一天早上渊的前桌转过头来,在她的桌子上放了一瓶药:“内个,我家是开药店的,这个烫伤膏涂了不会留疤。”菱角拿了起来,弯着眼角:“谢谢你啊周逸。” 今晚,淼做的是土豆炖排骨,干锅花菜,他把菜吹到不烫了再往渊嘴里喂。 等到给渊喂完饭,淼才开始吃。渊坐在床上支着手用渊的手机看节目,笑得很开心,淼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是需要看一些当下时兴的热门节目来维持话题度。等淼吃完饭,收拾完桌子就做到床边的凳子上给渊换药,当纱布一层层地揭开,底下的破口也展现到他的眼前。厚厚的药膏下,有些发肿的伤口似乎还在发热,伤口的渗出液把药膏染成了淡黄色。渊把手掌撑在淼的大腿上,任凭淼为她换药。手掌的触感和温度,很容易透过不怎么厚的裤子,然后这种不能言状的感觉就爬上了淼的耳尖,一点一点染成了绯红色。淼庆幸他是坐在黑暗中的,自己的窘迫才不会被妹妹看见。他忽然很想再一次听见声音,再听一次渊叫他哥哥…… 他想自己一定是因为屋子关着窗户,有些缺氧,脑子才这样迷迷糊糊的。等到他重新用白色医用纱布裹好她的手臂,他站起身推开了窗,让夜晚的风吹进这个小屋。窗口能看见的,不过是城中村中层层迭迭的小楼,以及楼下时明时暗的路灯照亮的小路与路上奔跑而过的老鼠,而他拿着脸盆走进卫生间往脸盆里放热水。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放水声,橘黄色灯泡荡漾在盆里,倒影里的灯丝闪闪的随着水游动,像是新年夜晚的仙女棒。渊洗澡喜欢用很热的水,至于淼怎么知道的,大约是有次洗澡被渊的水温烫到了。淼的手被水温烫的发红,像是煮熟的虾,他本身就泛着一种似乎是营养不良的白,一过热水倒是红润了不少。渊打直着一双手一点点地把外套脱去,头发披散下来,她坐到淼给她搬的凳子上,乖顺得像一只鹿。淼轻轻地用热水打湿她的头发,他蹲在她的面前,似乎在做一件很虔诚的事。 洗发水打出的泡沫混着热水的雾气,氤氲了狭小的卫生间,淼只能感受到滑腻的泡沫,和渊长长的如同海草一样的头发在指尖游走。柔软的,不像是头发了,像是从心间长出的细密的丝。他上一次给渊洗头还是在很多年以前,午后的阳光把破旧的院子晒暖,渊扎着两个红头绳跑来跑去搬凳子。他一寸一寸地为她梳理头发,把它们浸泡进水中,是啊,哥哥生来就是应该照顾妹妹的。 擦头发的时候渊困的直眯眼,摇摇晃晃地坐在床上,手里揪着另一块毛巾。屋里只有毛巾的布面摩擦头发的声音,沙沙的,有些像春蚕在咀嚼桑叶。渊渐渐地将后背塞进淼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下去。夜深了,星星都困得眨眼,渊的头靠在了淼的颈窝里,半干的毛发暖烘烘地靠着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仿佛一只小兽依偎在母兽的身边。 他含笑着看着妹妹的睡颜,猛然惊觉,似乎是他离不开她,而不是她离不开他。他是渴望渊依赖自己,像小时候一样牵着他的手跑来跑去,像她眼巴巴地坐在门口等他初中下课回家,当他看见妹妹,他才是被满足的,被需要的。不知道到底是谁,走进了这致命的性格缺陷,一个不被社会认可的性格缺陷。而他希望是他自己,这样妹妹才不会被牢笼困住,飞向更广阔的天地。那里就算没有他,也没有关系…… 妹妹啊妹妹,我愿做一生你攀爬的树,等到了顶端,我便把你送向蓝天…… 送你一个愿望 淼的特殊人员补助下来了,同时学校还送了他一个助听器,不能说这个助听器有多好,只能说胜过没有。他不太会调频,草草地戴上了,耳中的世界嘈杂不堪,嗡鸣声,电波的滋滋声,让脑子陷入一片混沌的境地。但他还是很努力地听着,去分辨周围人的声音。他站在德育大楼的大厅里,四面八方的声音向他涌来,而他像是被巨浪拍打着的一只独木舟,随时可能被四分五裂。 这是痛吗?不知道。 再忍忍,他就能听到妹妹的声音了。 这天是周五,渊回家时间早,她顺带着去旁边的菜市场买了五块钱的猪肉,等着哥哥今晚做汤。淼回来地时候,渊在写作业头也不抬,只是用手指了指砧板上的肉。但淼迫切地想要她同自己说话,他用手比划着,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半蹲在渊的跟前,用笔在自己手上写:“和我说话”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哥……哥哥?” 他听见了!伴随着电波的嗡鸣与嘈杂的电音!他终于又听见了妹妹的声音……他不可抑制地发出不清晰的呜噎,震耳欲聋的不仅仅是耳中的噪音,也有他胸腔中如擂鼓的心跳。 那天,渊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她喋喋不休,她想要诉说这么多年的没有说的话。淼想开口回答她,却早已忘记了人应该如何言语,只能不停地呢喃:“周周,我的周周……”“我在,哥哥,我在。” 他们在落日最后一点光芒散尽时相拥,是为了庆祝走失多年的声音今日又重新获得,这便是属于他们的幸运。日落,并不是沉入黑暗,而是期待明朝,来日可追…… 淼还是不习惯长时间戴着助听器,他只在上课的时候戴一下,渊要和他讲话的时候戴一下。有的时候他没有戴助听器,渊喊破嗓子他也没回应,渊就会气鼓鼓地跑过来,从淼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助听器给他戴上。“哥哥,我周六要和同学写作业晚一点回来!” 要我去接你吗?淼在纸上写道。 “不用,我自己回来。”渊眨了眨眼。 四月初的温度已经不冷了,空气湿度大,房间的瓷砖上墙壁上开始返潮,迷迷蒙蒙的一层水雾。淼是个很用功的学生,没有条件写作业就创造条件写作业,在便利店做完兼职就到街对面的网吧里登学习通。他机位旁边的几个人嬉笑地嘲弄他:“装什么呢?来网吧里学习,这种傻子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说是不是!”脏话,烟味,以及此起彼伏地喊杀声在密闭的网吧里此起彼伏,这便是人间的一角。 淼自然是听不见的,他把作业认认真真地写完,想着今晚上做什么菜,哦对了,渊说她想要一个靠枕。买完东西,淼鬼使神差般戴上了助听器,还是那种还没有适应的电流嘈杂声,他缓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嘈杂甩出去。忽的,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它穿透一切的嘈杂,精准地被捕捉到。 “你说你喜欢……啊?!”后面是渊提高八度的声音。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他只知道他把自己藏在了一辆生鲜货车的背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偷听妹妹的谈话。旁边那个男生往渊的手里塞了一大袋零食,似乎又说了点什么,但淼听不见,只有耳中的一片嗡鸣……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但是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妹妹和谁在一起?他试图骗自己是当心妹妹的学业,可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在害怕,害怕有其他人把她分出去。渊终究有长大结婚的一天,而当他直面妹妹与其他人站在一起时却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每个人自出生以来,心中就有一个框,心脏被装裱在框里。 框代表着理性,克制,一视同仁。 直到某个人的出现,他打破了自己心脏上的框。他颤抖着用手摘下助听器,放进口袋里,他的手指颤抖的如同虚弱拍打翅膀的蝴蝶。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货车不再能成为遮蔽,渊看见了背过身低头扣手的淼。 “哥?你怎么了?”渊看淼没有回头,拍了拍他的背。渊回头对周逸说:“这是我哥,那我先回家咯!”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零食,“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保守一下秘密吧!”他们挥手告别,淼也只能挤出一缕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太阳在兄妹俩的背后落下,淼的脸陷入了黑暗里,没有人看见他似乎不太得体的表情。 渊先从淼的口袋里拿出助听器,再踮着脚给他戴上。淼没有因为青春期的营养不良影响身高,除了有些清瘦,看着和同龄人没什么区别。渊牵起淼没有拿菜的另一只手,嗯,有些凉,没关系牵一会儿就好了。淼很想问妹妹与那个男生的关系,又害怕捅破这层窗户纸。他的视线在路的两边游离,从走地的麻雀,飘忽到香烛店前拿后腿挠痒痒的黄狗。 到了楼下,渊率先冲了上去,她噔噔噔地上楼,一层层拍亮楼道里的灯。然后从窗户里探出头:“哥哥,我是不是很快!”等到淼进了门,她一下子跳起来,用手掌夹住他的脸:“亲爱的哥哥,祝你生日快乐哦!”淼其实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从小最喜欢过生日的是渊,她总是掰着手指头想自己什么时候过生日,因为过生日那天他们的爸妈会给她寄一件新衣服。渊其实记得全家人的生日,只是后来再不合适过生日了。 “哥哥” “嗯?” “你可以许一个愿望,只要是我可以实现的。” “不过,你现在不知道许什么的话可以存起来,以后告诉我!” 生日快乐。 哥哥带你去看海 两个月时间很快,高中生迎来了他们人生的判决。考点外的家长很多,都伸着脖子张望。家长扎堆免不了聊聊自家孩子,明显对于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都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这是哪个同学男朋友吗?”一个家长对另一个家长嘀咕。 “不是,那个是人家的哥哥,以前和我大女儿一个班哩!成绩挺好,就是可惜听不见。”说完两个家长对视,摇了摇头。 不巧的是,今天淼是带着助听器的,他竖着耳朵在听考场里的声音,想着渊会不会又写不出题目开始抓耳挠腮了。他自然听到了那几个家长的对话,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手指猛地一缩,扣紧了他衬衫的边,然后又慢慢松开。他这么紧张做什么呢? 随着长铃的考试结束,是几分钟安静,这安静代表着对于过去三年的盖棺定论。安静之后像是洪水爆发一般的声音,是青年们激动的如鼓点一般奔腾的胶布,是高声宣泄的欢呼声,人潮也随之涌来,由远及近,排山倒海。 渊跑得很快,她蹦跳着冲出大门,这一刻她已经摆脱了数十年的苦难,而她即将奔赴的是如朝阳般的未来。一棵树苗不再被困在矮小潮湿的出租屋里,而是挣脱窗棱向外伸去!她扑进淼的怀里,就像是所有的孩子扑进母亲父亲的怀里一般,喜极而泣,她想告诉他:哥哥,周周也长大了! 淼有点后悔没有买一束鲜花,看其他学生都有而渊手上空空的就有些亏欠感。渊发现了他耳朵里戴着助听器,这回,她是把他摘下来,放进了口袋。她用口型问他:“痛吗?”淼摇了摇头。不痛,因为我想第一时间听见你的声音。 同学陆陆续续地被各自的父母接走了,周逸路过渊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的踌躇,渊笑着,拆开淼给她带的牛奶喝了一口:“放心!明天我会去的!”周逸也笑了,随着玩得好的几个朋友也一起走了。 盛夏,带给人的不只是燥热,也有独属于这个年纪这个夏天的安适。渊叼着冰棍坐在床上拿着淼的手机看电视,淼则背着身给她收拾不用的考卷,然后再一迭一迭地搬到楼下的废品站。淼收拾到一本笔记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是一本地理笔记,本子里飘出一张纸条:要治好哥哥的耳朵,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淼不动声色地把本子放到另一边,塞进了他的一堆课本里。渊看电视看得开心极了,把床捶的梆梆响,淼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的。他拉开椅子拿出账本开始算账,这些钱大多都是他做兼职赚来的,也有一些是学校给的补助和奖学金,他算了一下,大约有七千块钱。渊的大学学费估计要四千左右,眼下还要给渊买一部手机,剩下的钱带她出去玩一下吧。 淼找了张纸:明天早上哥哥带你去买部手机。渊暂停视频看了一会儿字,摆手说:“不用啦哥哥,我这个暑假可以去兼职赚学费啦!”淼还是蹲在床边,看着她的眼睛,依旧坚持着他的想法。 “好嘛,那我只能谢谢哥哥喽!”渊勾住淼的脖子,吧嗒地亲了一口。淼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向了大脑,他的脸瞬间红了,不自在地轻轻扒开渊的胳膊将眼神错开去。 他装作很忙一样,站起身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整理房间,充血的耳尖像是被火舔舐,滚烫的,鲜红的,在苍白中带上了一种血气的红。背后电视节目的声音又开始播放,还飘来渊的一句:“哥,我觉得你越长大越害羞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淼的脸更红了,他默不作声地去厕所用冷水洗脸。他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与妹妹有些相似的脸。 “哥哥,你导员的消息!”渊踩着拖鞋嘎哒嘎哒地走过来,淼慌忙用毛巾擦了擦脸,移开了向着镜中的视线。 是第一笔奖学金发放的消息,有两千块钱,淼回完导员消息把手机继续给渊玩,心中想的是可以给渊的手机提一提预算了。他们是内地的,从来没有见过海,小时候渊会搬着凳子坐在家门口歪脖子枣树下拿着半截粉笔头在破木板上画画。她画了一个绿色的大湖,举到他面前:“哥哥,你看,这是我画的大海。” 他笑了,摸摸她的头:“周周,我课本上说还是蓝色的。”渊失落地转回去,把木板放回了树底下,她把凳子搬回屋子里,又没忍住问:“哥哥,海是什么样子的?” 海。一个对于所有的孩子都有诱惑性的事物,就像孩子对于星空一样,是那样的有吸引力。可是山里的孩子是怎么知道海是什么样的呢,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等周周长大了,哥哥带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海。”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啊?” “可能,哪天你一觉睡醒就长大了吧。” 淼还在整理账册,每一笔进账消费都一丝不苟,一张张一页页的账堆迭起了这个小家。他不曾抱怨过,也不曾疲惫过,看着妹妹一天天长大,爱意早已大于了辛苦。他翻出一张新的纸,开始写旅游规划,平静的面容上渐渐被一丝笑意融化。 夏季融化的不只是冬季的余寒,也能融化十年的严冬。 他似乎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他知道她睡着了。她太累了,那就,好好睡一觉吧…… 他悄然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渊。 周周,哥哥带你去看海。 手机和棉花糖 生物钟总是比什么都要准时,当对面楼底下修车店的卷闸门打开发出声响,渊直直地坐了起来。她披散着头发机械地打开衣柜拿衣服,然后往身上套,穿到一半想起了已经不用去上课了,又迷迷糊糊脱下来躺回床上。 电风扇绿色的扇叶切割着从窗户里透进的阳光,带着清晨的清凉的风,翻动着床头柜上的草纸。渊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不自觉地往淼怀里钻,今天他也不用上课。一切都那么美好,直到淼觉得自己的脖子痒痒的,他睁开眼,发现渊正搂着自己的腰用脑袋直蹭他的脖子。 他要伸手去掰她的手,被她一巴掌拍在腰上:“哥,你别动啊……”算了,她乐意抱着就抱着吧。 等渊醒过来时淼已经做好了饭,她踩着拖鞋咯噔咯噔地从门口的牛奶箱里拿牛奶,然后叼着牛奶袋子开始翻自己的私账。如果此时非要写一个三年的年度报告的话,大概率是这样的…… *恭喜封渊同学获得超级早餐大师称号!三年内你累计为同学带1007天早餐,最高记录一天带20个包子,10张饼,30个茶叶蛋!你已成为班上最受欢迎的同学之一,累计同学给的跑腿费:2768元! 渊的手上还有2100块钱,她想:还差1500就可以给哥哥换一个好一点的助听器了。她有一天晚上偷偷带过淼的助听器,刺耳得她立刻摘了下来,看着哥哥每天都坚持带着听她说话,她心里就酸酸的。 如果,能攒点钱带哥哥去做个手术就更好了…… 淼晾好了衣服,从阳台走了出来,他挑了一件最新的白衬衫穿上,示意渊要出发了。商场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实在是太远,渊在公交上站得脚都麻了,她不停地换脚。公交上的早间新闻开始播出,女主持人标准的播音腔更让人昏昏欲睡。渊差点忘了,还有另一个生物钟,这个点她应该在数学课上睡着了。 城郊的路不平,司机一个刹车,渊直直地往前飞了出去,在她落地睁开眼的瞬间,她发现自己抱着一条腿!她赶快松手:“不……不好意思啊!”腿的主人,是一个圆圆脸的女生,穿着白色荷叶边衬衫,扎了个丸子头。 “没事没事,你没有摔疼吧,要不要我扶你?”女生很友好地伸出手要扶她,却被淼抢先一步托着肩膀站了起来。淼帮她掸着身上的尘土,眼神关切地看着渊最先着地的胳膊。 “哎哥,我没事,只是有一点点红。”她把胳膊从淼的手里夺回来。 女生笑了,站起身:“你坐吧,我到站了。” “啊,谢谢啊!” 女生挥一挥手:“下次要小心点哦!” 这次渊又睡着了,把头枕在了淼的肚子上,淼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拉着渊。阳光从后方楼房的缝隙里钻进来,挤进公交车的窗,变成一条细细的光影安静地趴在渊的身上,而渊趴在哥哥的身上。 车摇啊摇,就像是小时候的木马,它正走向远方。 快到站了,淼的手掌摸了摸渊的后脑勺。渊迷糊地睁开眼,从淼的肚子上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他。缓冲了一会儿后,她低低地抽了一声气:“嘶,哥哥我腿好像麻了……” 市中心的商业区,兄妹俩走进一家手机店,琳琅满目的电子设备排列在台面上。因为近期并没有新机上市,店里颇为冷清,一看见顾客进门导购就迎了上来:“您好,请问有什么需求吗?或者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 渊连连摆手,她还是下意识地习惯躲闪别人的善意:“内个,我们自己看看,谢谢姐姐。”说着拉着淼就往另一排手机旁边走去。导购也没有觉得难堪:“好的,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叫我。”说完递上两杯水,转身回到了柜台。 这个牌子的手机就是有个优点,量大管饱,准确来说就是内存挺大性能不错还挺便宜。淼给渊挑手机的初衷还有一个,小女孩都是爱漂亮的,拍照也要好看。渊让淼在原地等一下,她拿着手机跑过去问导购,她压低声音问:“姐,你偷偷告诉我,这台手机能不能下vpn?”导购的脸上一时间划过几种不同的表情,从惊讶到秒懂,最后还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感觉。 “可以!我也用这个牌子的,老好用了!” “真的?那太好了!” 然后她又跑回去,举到淼面前:“我要这台!”淼自然是不知道她跑过去嘀嘀咕咕问了什么,也没有在意,就笑着点点头。 学生优惠拿下来的手机比预想中便宜了不少,渊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把玩。她把老人机的电话卡拔下来,塞进了新的手机,然后美滋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个家长新买了玩具的小孩。她挎着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心情好的时候似乎对什么东西都充满了欣赏。 忽然淼耳边忽然飘来一句:“你看你看,那对小情侣好甜啊!”两个坐在一边喝咖啡的年轻女孩正对着他俩发出羡慕的惊叹。 “……”渊刚要解释,淼拽了拽她的袖子。好吧,哥哥规则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撇撇嘴,拉起哥哥继续往前走,身后则又飘来几句: “你说话小点声,她都听见啦!” “不能够吧,我说话声音挺小啊……” 渊今晚和同学约了在这个地方玩,所以淼就陪她在附近玩了一会儿,到了黄昏,淼要回去写大学生职业规划作业,渊才把他送到公交站,陪他等一会儿车。 夏天的黄昏很长,足够一切再匆忙的行人停下来休息一下,欣赏一次独特的晚霞。晚霞就如同一场烟花秀,美丽,炫目,但有有千般姿态,万种滋味,它可以熨平路人一天的疲惫,也可以预告明天的精彩。人们总说,在学校里看到的落日是一生中最美的落日,因为可以象征着未来可期,但淼觉得,和妹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值得铭记。 他煽情地低下头去看妹妹,却看见渊直勾勾地盯着路边的卖棉花糖的自行车……结局是淼给她买了一朵,看着她很开心地吃。 她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今天一天都很开心。淼上公交车的时候她还在兴高采烈吃棉花糖,他的嘴角荡漾出一抹笑意,他拿出手机隔着车窗偷偷拍了下来。 公交车朝着夕阳驶去,路灯骤然亮起,他抚摸着手机里妹妹的脸。 现在他希望,妹妹不要长大得太快了…… 借花献佛的玫瑰花 首先等到的是菱角,她今天穿得格外好看,头发的卷度还是很卷的,一看就是昨天刚卷的。她张开手,得意地转了一圈:“你看,好看吧!”她一拍脑门,把手提袋塞到渊的手上:“这是我送你的毕业礼物。” “菱角,我……” “打住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渊渊是菱角的好朋友,收到菱角的礼物是多正常的一件事啊!”菱角拉着她的手晃呀晃,摸到了一部手机:“呀,你有手机了耶!那我们以后可以天天聊天了,”她停了停,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手机拿来,我给你下梯子。” 一刻钟以后,公园的某个角落,传来两声猥琐的怪笑,其中一个笑声还在空中打了个卷。“在外面看不好哈,回家看回家看。” “让我看完一下这篇。”是那个打卷的笑声…… 等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所有人出发向之前定好的饭店。走在最右边的周逸往渊这边望了一眼,对上了渊的眼神,然后对着她眨了眨眼。 饭桌上的气氛热闹得很快,在最能够畅享未来的年纪,青年们都很难压抑心中的激动。他们许诺下山海,站在包厢的阳台上,指着远方,仿佛一切已经成为了自己未来的版图。 谁都没发现周逸悄悄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拿着一堆东西进来。年轻人的饭局,酒的主场应该让给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饮料,或许他们还依旧是孩子吧,依旧可以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他们即将触摸大人的世界,笑称着“苟富贵勿相忘”,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饯行。 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起,吵闹一下子收声,大家都在面面相觑,是谁的电话。菱角接起电话:“喂妈……”包厢里陷入了沉默,所有人夹菜喝水的动作都停在了半空中,试图为菱角提供一个绝对安静的接电话环境。 手机另一端:“菱角,你现在在哪?妈妈有些事要告诉你……”又过了片刻,菱角的手机从她的手中掉落,她不可思议地呆滞了几秒钟,猛地拎着包甩开门就冲了出去。兴许是被吓到了,所有人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她怎么了?” “不知道啊?”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晚点我们再打电话问问吧……” 这顿饭,大家也因为突发的事情没有了兴致,有人提议待会儿一起去KTV唱歌,重新热热场子。所有人都三三两两地下楼,杨樱看着有些磨磨蹭蹭的渊,从门外探出半个脑袋:“渊渊,快点哦,我们先去楼下打车啦!” “好,我先去把充电宝还一下,你们先去吧不用等我。” 包厢里现在只剩下周逸和她,她也不装了:“现在怎么办?” 周逸从包厢柜子里捧出一束花,他怅然地摩挲着花束包装纸,叹了口气:“不知道……可能是天意吧。” “瞎说!你的心日月可鉴!没关系,下次我帮你约菱角出来,”渊把桌上没开封的椰子汁揣进包里,“走吧,有什么事咱们今晚再问吧。” KTV里的灯光很绚烂,音响的震动与人的胸腔产生了共鸣,心脏似乎都在随着音乐而鼓动。他们把高中班班有歌声的曲目都唱了一遍,又把校歌唱了一遍,不知道是谁还在歌单里塞了一首国歌…… 周逸虽然极力压制心中的失落,但脸上总不免漏出一丝表情。他的朋友刚唱完,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勾住他的脖子掰过他的脸:“周逸,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伤心啊,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在场的所有人不动声色地把耳朵都竖了起来。“没啊,怎么可能,我…我你还不知道吗?”周逸推了推朋友的胳膊。 “那你小汁,来解释解释这束花……”朋友说着就把花怼到了他的脸上。渊在旁边挑了挑眉,叫到:“哎!又到你的歌了,杨道明!”杨道明这才扔下周逸:“我来了我来了。” 周逸局促地扣着手,如果没有彩色的灯光,恐怕就能看见他煞白的脸。 “谢谢。” “小事儿,但你怎么这么胆小?”渊从包里摸出两瓶椰汁:“喝吗?” 周逸接过,插好了吸管,深吸一口,咽下后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你可能不太懂,很多人在有关于喜欢的人相关的事时变得胆小,紧张,踌躇不前。” “真的?” “你以后喜欢上别人就知道了。” 渊叼着吸管,歪着头,嘀嘀咕咕:“那你还挺纯情的嘛……” “……” 渊只和周逸顺路,说是顺路,其实他们住的不近,周逸的家在城郊再出去靠江的新区。他们是一起坐的车,可能是司机为了省点油吧,晚上的车没有开空调,车窗也开着。 夜风穿过左右两面窗子,车上播放着《总会》,是飘渺,还是不甘?向后飞去的路灯的光一次又一次地在周逸的眼中划过,他像是无意地抚摸着那束花。其实到了现在渊才看清花束的全貌,六朵红玫瑰,三朵向日葵,红玫瑰是敬未来,而向日葵是敬青春…… “总会有朵你喜欢的云 它不分昼夜的向你靠近 总会有个不经意的人 闯入你要独行的旅程 总会 总会 总会 总会……” 那天,周逸把她送到巷子里,他低着头把花束递给了渊:“送给你吧,丢了有些可惜,对不起啊,我拿这样的给你当毕业礼物……” 他们似乎还说了点什么,然后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淼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了一波潮水,冲刷着他的心理防线。他看到妹妹转身上楼,连忙远离了窗户,害怕妹妹发现他在看她。 怎么还是他,他到底和妹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还要送她花……淼的心越来越乱,未知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像是对心灵的一种凌迟。他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不该是这样的。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的咔哒声,就像淼心中的弦突然崩断,他抖了一下,假装很忙得开始写报告。他假装不知道渊回来了,他假装只要假装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哥哥,你在忙什么呢?”渊脱了鞋拿着花走了过来,“送你一束花,你看看好不好看。”鲜红的玫瑰红得似乎滴出血来,他的耳朵也快滴出血来了。 淼知道她现在是在借花献佛,但是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个声音像是玫瑰的藤蔓慢慢地缠上了他的心脏,告诉他:“享受你所拥有的。” 享受我所拥有的…… 玫瑰的红在他的心脏上绽开,是啊,哪怕是假的为什么不能享受当下呢? 他慢慢地阖上眼,他告诉自己:这是妹妹,送他的,第一束鲜花…… 获得一只湿透的哥 渊打了好几个菱角的电话菱角都没接,她有些着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菱角现在是不是安全。 接着是周逸打来的电话:“菱角接你电话了吗?” “急死了,她也没接我电话啊!” “她也没接我电话。” 她挂了电话,懊恼地趴在床上,把枕头蒙在头上:“哥哥,你说菱角为什么不接我们电话呀?哥哥,你还记得菱角吗?就是那个眼睛圆圆的亮亮的,脸小小的,看上去很可爱的女生。” 淼点点头,又转了回去,继续写他的报告。 “哥哥,你先别写了,你要不喝点椰汁补补脑?”渊从包里又掏出一瓶椰汁,放到桌上,随后又懊恼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啊哥哥,记错了,补脑的是六个核桃,椰汁你凑活喝一下吧。” 淼能听得见有一段时间了,也能用一些词来表达意思了,只是嗓子很久没用发声有些困难,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往外挤。 “谢谢…周周…你喝。”他一顿一顿地说完,渊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又从包里掏出两瓶:“嘿嘿,我还有!” “……” 是的,渊磨磨蹭蹭不只是为了和周逸单独说几句话,顺便把包间里付过钱没开的饮料全都装走了。秉承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更何况她还是付了钱的! 菱角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渊玩了一天,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看到她睡着了,淼轻轻地从抽屉里拿出上次的旅行计划,满意地翻着,一只飞蛾飞进了窗子,绕着灯飞了一会儿。它停在了台灯的灯框上,用前爪捋了捋触角,复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灯泡,炽热,痴狂。 卫生间里传来水流的声音,淼赶忙过去查看。淋浴的水管开始往外面流水,已经在底下的脸盆里流满了整整一盆的水。前几天只是有些漏水,淼拿防水胶布粘了一下,谁知道今天水大的防水胶布也沾不上了,往外边淌水。 淼一揭开防水胶布,水就喷了出来,像一个小型的喷泉,把淼的全身都浇湿了。淼意识到,刚刚应该先下楼关水闸的。 现在流水越来越快,人根本走不开,地面的积水越来越多,已经向卫生间外涌去。再这么下去,水就会从水泥地面的裂隙渗到楼下去,到时候就不只是要赔偿房东水管了,还要赔偿楼下住户修补漏水的费用。就在他进退维谷的时候,他掌心中的水流戛然而止,他朝门口看去,渊头发乱乱地站在那,还喘着粗气。 妹妹?她什么时候醒的?他曾想过无数种办法,唯独没有把妹妹也想进去。他们俩僵持在原地,对视着,淼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有些羞赧,已经不知道多久,他连换衣服都要躲着妹妹换了,现在他相当于一丝不挂地站在妹妹面前。就像是剖白了自己的心脏给妹妹看一样,他恐惧妹妹会因为其中的什么东西吓到,他也怕她看见他最不堪的一面。 渊转身离开了卫生间门口,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和浴巾重新回到了卫生间门口。淼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呆愣在原地,水珠浸透了头发,从他的脸上划了下来,夜里的风是凉爽的,吹透了狭小的卫生间。地面积水,久久排不下去,填满了下沉式的卫生间,水在他的腿边荡漾,他的每一次颤动一圈圈的涟漪都会荡漾开去。 “哥哥,你出来呀!”渊在门口招手,这么湿的卫生间是待不了人的,得尽快让水排下去。她想先让哥哥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虽然是夏天,但是夜风吹在冰冷的衣服上也容易让人不舒服。 他还是妥协般地走出卫生间,接过妹妹手上的衣服,他试图缩到妹妹看不见的地方换,可是整个房间就没有可以遮蔽的地方。渊站在他身后,似乎有着非要看他乖乖换完衣服的决心。 淼的脸再次烧了起来,他背对着她,慢慢地脱下来他的上衣……借着月光莹莹,从窗子里照进来,照在他的背上,有些分明的骨骼和瘦削的后背,以及小时候长期挑着重物肩头留下的茧与曾经磨破皮后再生长出来的,与其他地方颜色不一的皮肉…… 她知道,这是挑起这个家的后背。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碰他的皮肉,温凉的手指让他的身子一颤,有些僵硬。他感受到她的手环上了他的腰,她的脸贴上了他的肩,他就那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别人总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后背,他感受到有泪滑落在他的肩头。渊的脸离开了他的肩头,留下两滴不大的咸水湖,将月光盛满。兴许是为了平复心情,她走进了浴室,开始疏通地漏。清理好地漏里堵塞的头发以后,水很快排了出去,渊站起身拿了个盆去装哥哥弄湿的衣服。 淼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了床边擦头发,这是妹妹的浴巾,他用起来很小心,兴许是刚刚渊随便抓了一条给他,自己也不知道。渊爬上了床,坐在了他的身后,一只手摘下他的助听器放在一边,一只手把毛巾放在了他的头上。 她的手法不能说是绝技吧,只能说像是给家里的小狗擦毛,狂野中透着一丝不羁。淼的心中生起一个想法:难怪妹妹自己擦完头发,头发都和鸡窝一样。 毛巾上残留的肥皂味包裹住了他整张脸,像是把脸埋进了妹妹的怀里……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免大骂自己的无耻,他怎么敢对妹妹生出这样的想法…… 没有助听器的世界是安静的,只有毛巾在头发上摩擦过的窸窸窣窣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头发差不多干了,淼以为渊会给他把助听器拿回来。但是没有,她一如曾经那般贴住他的脸,低语着: “哥哥,周周长大了,不要你一个人扛了,周周陪你一起……” 愿你永远奔跑 第二天清晨,淼去楼下的五金店买了个水管,通知了房东后,就把坏掉的水管换了下来。然后他在楼下的楼梯间拧开了水阀,上楼推开门,开始做早饭。 今天,淼要去学校参加考试,考试周结束以后他也就要放暑假了,可以帮忙操心一下渊的高考志愿。饭桌上的手机弹出一条新闻:“南安市某食品厂发生大型事故,目前有八人死亡,十二人重伤,重伤尚在抢救中!” 南安市的食品厂就在这块老城区附近,大量的加工类食品都在这一代工业区生产,而出事故的工厂是一家制作烘培糕点的。淼刚开始是没注意到,他把湿淋淋的手在布上擦了擦,把两个白煮蛋剥了皮放在碗里。他的眼睛只是一瞟,就看见工厂老板的名字,姓凌。 没来由的他就想起渊的朋友凌菱,他点开了那条新闻,新闻上说爆炸的原因是因为原料管理不规范,面粉遇到了明火发生的爆炸,被报道出来,这家工厂的老板不知道已经逃到哪去了。在最后一张图的角落里,菱角正躲在家门口的角落里,她的妈妈正在拦着往家里冲的工人家属。 真的是她家…… 淼赶忙拿着手机打开卫生间的门,渊正在刷牙,含着满嘴的牙膏一脸懵地看着他。他把手机塞到她手里,渊看新闻的脸色越来越差,牙也顾不得刷了匆匆忙忙漱了口,就想往外面跑。淼要拦住她,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危…危险。” 渊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缓过神,是啊,她现在去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只不过是给她们家添乱罢了。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渊赶忙掏出来,是菱角,她的声音有些惊吓过度的颤音。 “渊渊,我……我们家的厂子出事了,我爸爸他……他丢下我们跑了……我和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哽咽地说话,说得很慢,昨天还是开朗明媚的女孩,面对人祸也束手无策。 她又接着说:“渊渊,对不起,我没办法和你一起上大学了……你……你忘记我吧…对不起对不起……” 菱角的哭声已经无法抑制,就算用手捂住嘴也能听见她重重的抽气声。电话戛然而止,是菱角匆忙地挂断了电话,她扶靠在江边大桥的围栏上,拔出了电话卡,抛入江中。 她不敢面对身边认识的人,害怕他们用怜悯可怜的眼神看她,也不想让朋友有道德上的压力。她是一个向日葵一样的姑娘,怎么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渊再次拨打她的电话,已经显示无法接通,她打开班级群,看见大家都炸锅了,说什么的都有,而菱角也默默消失在了群里。同学都害怕菱角出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而渊只能颓然地退出聊天框,熄灭了手机。 人,在人祸在天灾面前都显得单薄,她什么也做不了,或者说他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淼把渊揽在了怀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他们其实都知道面对人祸时的无能为力,深渊曾经要将他们吞噬,他们爬了出来,但不代表深渊将不复存在。 渊抑制不住地哭,她张嘴咬在了淼的肩头,逼迫自己不发出声音。细密地疼痛从肩膀传到脑子里,就像是过度了痛苦,让他想起他不愿意回忆的日子。 似乎还是同样的姿势,他抱着妹妹,站在破院子的空地上,村里的大人从车上把已经僵硬的尸体搬到地上。妹妹当场就吓哭了,他捂住妹妹的眼睛,那时候他还没有忘记说话。 他一遍遍地重复:“周周不怕,哥哥在身边呢,哥哥一辈子都在周周身边……” 其实他也很害怕,之后的日子,只要是半夜做梦,就会梦见父母直直地站在他们的床边,惨白的脸和炸裂开的腹腔。他怕得要死,死死抠住手掌心,他其实很想抱着妹妹,但是怕妹妹被他捏痛。 “哥哥,我害怕我们那天又会遇到这样的事,哥哥我不想再出事了。”渊松开了淼的肩头,通红着一双眼睛,淼怜爱地用指腹抹去她的泪: “哥哥…一辈子,都会…陪着……周周”他不会说其他话,这句话在他的嗓子里模拟了很多次,终于说了出来。 太阳那么大,蒸干了地面上的湿气,拔除了一切湿润,就好像是嘲讽人的眼泪一样终究也只会剩下两道白色的泪痕。 怎么办呢,这辈子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 渊觉得,自己的线断了,那个曾经不嫌弃她贫困把她扶起来的女孩自己倒下了。她倒在了太阳即将到达一日的最高点前,她将渊推向了阳光,而自己却陷入了黑夜。 菱角啊菱角,不论你在哪里,不论你在做什么,我都要祝你自由,祝你永远奔跑。 蝉鸣,就像是蝉宣誓对于夏天对于阳光的所有权,是属于蝉的,也是属于她的,但唯独却不能够属于那个本是一朵向日葵的女孩。 避孕套?啊? 接下来的一周,渊似乎都闷闷不乐,早上吃完淼做的早饭,洗完碗就没事可干地趴在床上看手机。有的时候午饭也不吃,一睡就睡到哥哥快到家的时候,爬起来做饭。 淼发现,她连最爱看的综艺也笑不出来了,盯着屏幕的眼睛有些无神。他抿了抿唇,看来要赶快把旅游的事提上日程了。 考完期末考试,淼把渊半拉半拽地拉去买衣服。渊就像是在家里蹲的有些发霉的蘑菇,一下子被拉到室外,有些不太适应阳光。她手搭着凉棚架在眼睛上,路边的碎石子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四面八方都传来声音,鸟叫,自行车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卖菜声,狗张着嘴斯哈声…… 她今天穿着件嫩黄色的短袖,下身是一条蓝色牛仔短裤,扎着双马尾,往那一站远远看去以为是一个长得高一点的小孩。 对了,双马尾还是淼扎的…… 淼牵过自行车,拍了拍后座,示意渊坐上来。“哥哥,周周不想坐自行车,这样周周看上去更像小孩子了。”渊要撒娇,淼撤回了她的撒娇,并且摸了摸她的头。 淼的意思渊明白,从小到大这个意思就代表了这句话:“周周乖,听话。”渊假装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双手扶着淼的腰,坐在了后座上。自行车开始开动,穿过了坑洼不平的小路,逐渐驶向了大道。 渊的手不安分,她隔着衣服摸了摸淼的肚子,从淼的手臂下探出头来:“哥哥,今天中午吃什么?”见淼没有反应,她又摸了摸。 淼忍着实在是难受,身上的肌肉开始莫名其妙地充血,有一种说不出来地心慌慌。他从小到大也没有发生一点事就脸红,心跳加快,肌肉紧张的问题啊,最近怎么老是这样? 他深吸气,想要把突然冒出来的邪火压下去,但一吸气,充血似乎有点更严重了,耳朵尖烫的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难道是妹妹靠自己太近了?算了,下次不能再用自行车载她了,不然他高度紧张一不小心翻车在路边就不好了。他胡思乱想地把车骑到了卖衣服的地下商场门口,渊跳下车看着低头锁车的淼,呀了一声:“哥哥你怎么这么红!不会是中暑了吧!还是说你背着我偷偷打黑工累的?” 原来自己红的连妹妹都看出来了,他磕磕绊绊地说:“可能…热…”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广告单,热情地给他扇风:“周周给你扇扇就不热了!”等他们进了底下商场,满满的全都是衣服店,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跳起来:“哥哥是要带我去旅游吗!” 淼点点头,面上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流淌出来,他很喜欢看妹妹高兴得像一只小鸟的样子。接下来的事便是,渊在前面兴高采烈地砍价,淼在后面付钱,然后再帮她提着袋子。 等出了地下商城,淼正打算去骑自行车,渊拉了拉他指了指前面的药店。 “哥哥,我看你这几天是不是有些中暑了。”边说边把淼往药店里推。推进去后,渊自己跑到了药架子后面找药,淼不知所措地站在柜台前。 柜台后面的医生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她从柜台下面掏出了一盒避孕套扔到柜台上。 “这种的50。” 然后她看见淼无动于衷,就收起了那盒,又扔出一盒:“这个有凸点的,75。” 淼的表情变化的很精彩,脸白了又红,他想解释什么,但无奈不会说话。然后,医生看他还没有动,又掏出一瓶润滑油:“这里一共125。” …… 在后面找药的渊没找到药,嘎哒嘎哒地跑过来:“阿姨您好,问一下,我哥哥好像中暑了,你们店里藿香正气水在哪里啊?” 渊的话音刚落,坐在柜台后的医生眼疾手快把柜台上的东西塞进了柜台下面。她肉乎乎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笑容:“啊呵呵,我给你拿我给你拿!”说着带着渊又跑到了药架后面。 其实要是医生没有迅速撤回柜台上的东西,渊还是不怎么注意的,她一撤回就看见那个包装十分醒目的盒子:冈本凸点避孕套…… 她假装没看见,看着医生在用很忙来掩饰尴尬,她拿着藿香正气水和医生走回柜台,医生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这个藿香正气水30。” 渊掏出手机打开支付界面,余光瞟到一边已经五分熟的淼,顺口说了一句:“哎呀哥哥,你怎么越来越红了,不会真中暑了吧?” 医生直擦汗,她更明白为什么面前的小伙子红的像一只煮熟的虾……她的心里莫名其妙有种愧疚感,她怎么看谁都是小情侣!多好的一对兄妹,她怎么这么想! “哈哈……妹妹,你哥哥看上去不像是中暑了,应该只是太热了,这大热天的……” “是啊是啊,外面真的挺热的,”渊把药塞进包里,“常备一点中暑药也是有备无患嘛!” 淼不知道妹妹看清楚那两样东西没,他自己倒是明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有些想解释,但发现这件事越解释,反而越解释不清楚。 其实渊只是看见了,但心里毫无波澜,她想的是,大概上一个客人没买,但也没收回去吧。药店卖计生用品很正常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是超市会卖卫生巾一样普通。嗯,那个医生可能觉得这种事情比较丢脸,才会看见人来就藏起来的! 渊心里嘀咕:没什么难为情的啊,每个人有生理需求怎么了?谁还不在被窝里看点漫画! 淼的脸很快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低着头走在渊的后面,前面的女孩一跳一跳地走路。他觉得妹妹应该还什么都不懂吧,什么都不懂也好,但他心底又不想妹妹什么都不懂,他害怕妹妹受到别人的伤害。 想着,心里酸酸的。脑子走神,没看路,砰得撞在了一棵小树上。 “哎呀我滴哥哥哎!”渊瞬间回头。 淼有些眼冒金星,好了,现在不仅心里酸酸的,脑门也酸酸的…… 种下一个心意 淼很快定了高铁票,他掏出那个长长的攻略清单,往行李箱里塞一件,就在纸上勾一件。渊跑前跑后去买需要带的东西,她第一次去旅行,兴奋地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教,有的时候她高兴地半夜突然爬起来傻乐,抱着哥哥的脸揉一揉。 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渊站在楼下看着淼在锁门。其实他们家也没什么好锁的,因为最值钱的东西都带在身上了。今天淼没有骑自行车,两个人步行往车站走,天不太热,估计是刚下过雨的原因,潮湿的土路有些黏糊,还有不时被路过车辆溅起的小石子裹上了泥浆到处滚动。 渊手上提着的是刚买的零食,打算去景区里吃,出发前还不忘记把上次从饭店顺的椰汁带上。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水蓝色的连衣裙,带着鸭舌帽扎着麻花辫,这个年纪总是介于大人和小孩之间,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好死不死,一辆黑色轿车冲过他们旁边的泥地,溅起两三块小石头,就那么正正好飞到了她的小腿上。泥浆立刻顺着小腿往下面滴,延伸出长长的泥线。 她先是叫了一声,然后迅速在身上的背包里翻纸,但是没有,淼迅速从口袋里摸出纸,在泥浆即将浸入袜子时贴上了她的腿。妹妹穿裙子不可以弯腰,不可以抬腿,他就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擦。 渊的腿并不像别的女孩一样光洁美丽,从小的生活环境注定了她的腿会比别人有更多的伤疤。比如淤青,伤口愈合后的增生以及小时候冬天留下的冻疮的疤痕。她似乎出来不会在意自己是否不完美,因为她知道,她天生不完美。 哥哥不但帮她擦了腿,还把裙子边沿细小的泥点擦去。蹲在渊面前的淼,大约到她小腹这个位置,她可以看见哥哥蓬松的头顶。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嗯,确实很蓬松!她这样做,就像是冬天偷偷在上课时摸摸班主任的毛外套,就在她摸得起劲的时候,班主任突然转身。 淼也是突然抬头,看着渊心虚地抬头看天,双手背后的样子,噗嗤笑出声。妹妹这么多年的心虚还是一个样子。渊发现哥哥在笑她,依旧嘴硬:“我不是啊,我没有,谁干的,我可不知道啊!” 一路无话,随着高铁远去,他们也走出了火车站。这个城市一眼看上去就比他们的城市繁华,连郊区来往的车辆也很多。他们先到宾馆办入住,淼出示在手机上订的房间,上楼放了行李。 淼订的是一个标间,一个床靠窗一个床靠墙,渊打开门就叹了口气:“为什么是两张床啊,我不想自己睡……”淼当然有他的顾虑,平时在家里他和妹妹睡一起只是因为不够睡,况且妹妹长大了总不能一直和他睡一起吧! 他的手藏在口袋里,手心里攥着一张纸,他在嘴里里反复排练这句话。 行程从今天下午开始,先去的是富含地区特色的人文街道,说实话商业化已经超过了人文性,显得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街的转角,有一个不起眼的门面,远处看去像是个卖盆栽的小店。渊在店门口打量了一会儿,店里好像没人,但从门口到屋内,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错落有致地放着盆栽。 渊摇了摇门口的风铃:“你好,有人吗?”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地楼上下来,她先是眯着眼睛看了看门口的渊,然后戴上老花镜。 “小姑娘,进来看吧,这些植物可和市面上的不一样。”老太太的嗓子明显就比她视力好,声如洪钟。 其实都是一些寻常的植物,红色的小番茄,只有大拇指大的黄瓜,甚至在门的两边站着两盆小玉米。 老太太很自豪地介绍:“这些可不是普通的蔬菜花卉,它们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这盆番茄是我培育出的新品种,编号是w72,这两盆玉米编号是s303,这个……” 老太太一一介绍这满屋子的植物,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那,这些都有什么用呢?”渊蹲在一盆侏儒玫瑰跟前,转过头问坐下的老太太。 “没什么用啊,不是每一种植物的存在都需要对人的生活有用,就像是每一个人每天做的事,不一定要有用一样。” 所有的植物都很低矮,一看就不能作为食物,用这种精心培育的观赏性植物来做菜,多少是有点得不偿失。渊转动花盆,想看看这些植物的售价,看了一圈也没找到。 老太太看出来她又想问什么:“这个店里的植物都是不出售的,”老太太又顿了顿,“我猜你还想问,开店不卖东西到底怎么赚钱。” 渊点点头,听老太太继续说。 “其实植物一棵成株的价值并不如它背后的寓意,每一株植物都不相同,就像是每一个人的心意。”说着老太太从书架上搬下来一本笔记,推推老花镜:“嗯,客人可以选择来选择培育的品种,然后自己回去培育,方法包括但不限于嫁接,组培等等。” “这个挺难的吧?”渊看着厚如新华字典一样的笔记本,犹豫之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难,所以它才能代表着每个培育者的心意,心意不能取决于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做了什么。”老太太高深莫测地笑了,就像是一个经历了风浪的长者,历经岁月后回望,顺便提点一下后来的行路人。 渊向老太太告辞,老太太颔首,过了一会儿又抱着一盆小花上了楼。渊站在店门外面,二楼的三角梅从窗台伸了出来,白的黄的红的。那扇窗子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窗子,而是一个花窗。 风吹过,落下几朵三角梅,掉在渊的脚边。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花窗,捡起一朵三角梅,远处的哥哥买好了饮料朝她招手,她跑了过去,偷偷将落花塞进了他的衣兜…… 玩了半天,回到宾馆,渊洗完澡迫不及待地问哥哥明天去哪,但是他不想说。 “咦!好神秘!好激动!”渊又开始上窜下跳。过了一会儿,她就安静下来,翘着脚躺在床上开始玩手机。淼背过脸去偷笑,心想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月黑风高夜,淼半梦半醒地时候,突然感觉有人掀他被子,紧接着就是有人蹑手蹑脚地爬上床,钻进被子。不用想就知道是渊在爬床,算了,她爱睡就睡吧,淼偷偷把身子往墙那侧移动一点。那个爬床的,看他动了,有些慌乱躺下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后见他不再动了,才悄悄躺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现在她已经躺下了,哥哥就算醒了也不能够赶她走了!渊得意地想。 屋外的蝉鸣很轻,似乎它们也睡着了。满天的星光,在无人的夜里,一颗流星滑落,那它将实现的会是谁的愿望呢…… 无尽海 第二天早上他们很早就出发了,渊跟着淼转了好几趟地铁。地铁的出口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四周荒凉的几乎看不见人,只有远处零星几个民房。 渊不知道怎么得就想起他们的家,那个在山脚下的山村,荒凉,孤寂,似乎也与世隔绝,那里的孩子要拼尽全力才能走出村子。这里的风,带着一股黏重的感觉,潮湿的很。淼示意渊闭上眼睛,现在由他来牵着她走。 脚下是平整的地面,但因为看不见,渊走得有些踌躇,她下脚很轻生怕踩到什么东西。她虽然牵着淼的手,但依旧害怕未知,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向淼的指缝里伸去,和他的手合在了一起。 哥哥的手真大啊,掌心和指尖有些粗糙的茧,她很喜欢他的手,她就是牵着哥哥的手长大的,在失去视觉感官的时候,熟悉的触觉叫她安心。他们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就走上了长堤,在这里已经能看见远处的入海口。 青色的江水和灰蓝色的海水在那里相汇,下游的江是那样的安静,像是一条沉睡的青色大龙,而江水与海水形成的泡沫,便是它的尾巴,随着海浪悠悠地飘荡。 长堤的尽头,是斜伸向下的长长台阶,台阶之下便是海的地界。他停了下来,在台阶前,他蹲下身抱起了她…… 渊本来还想挣扎一下,最后乖乖地用手环紧淼的脖子,她体会到他们正在下台阶,于是更乖顺了,一动也不敢动。 海风越来越大,吹乱了两人的头发,飘飞的头发有些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远处的天边传来海鸟的鸣叫,以及拍打翅膀的声音,海鸟从他们的头上飞过,一片柔软的羽毛飘了下来,立在了渊的头上。台阶的最后已经没入了沙地里,淼把渊放了下来,让她睁开眼睛。 刚开始是长时间闭眼产生的光晕,随着光晕消失,出现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 渊突然觉得自己失语了,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是灰蓝色的海,是她幼时多年魂牵梦绕的海!其实她长大之后也在照片视频上看见过海,可是这不一样,照片没有气味,没有声音,甚至连海的颜色都不一样…… 海浪一波一波地重刷沙滩,白色的泡沫被推上来,又被海水带走。这是一片不起眼的海滩,没有游客,天上盘旋着白色的海鸟,时不时发出叫声。她的眼眶起了雾,雾气越来越浓,便成了两汪水潭。她回头看向哥哥,发现哥哥也在看她,他站在她的身后笑着,海风吹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她也笑了,眼睛一弯,潭水滑落。 她哭了,但她是笑着的。 耳边出现的声音,仿佛是从几十年前传来的,逆着海风,她看见哥哥张开了口:“周周,哥哥带你来看海了……” “哥哥带你去看海。”是他小时候的声音。 “哥哥带你来看海……”是他今日的声音。 像是排练了很久,这句话一点也不卡顿,她扑进他的怀中,浪冲到了她的脚边,漫过了他们的脚背,又退了回去。淼又开口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周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淼的句子有些不通顺,但是他准备了很久,那张被他塞在口袋里的纸条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来。在风里,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势必要带走他们的一切苦难! 渊在海边的沙滩上奔跑起来,顺风或是逆风,她对着海大叫,吓得远处的一只鹬一个趔趄,然后加快两条腿跑走了。 天和海连接在一起,远方的渔船像是几个黑点,消失在天的尽头。原来海有这么大啊,原来海真的可以这么蓝,她在海边放逐她的童年,海水可以洗去十几年的污渍。 再见!封小渊!再见!封小淼! 他们在海滩几乎逗留了一天,两个人的脚都被海水泡白了。渊至少拍了三四百张照片,拍一张就要问一下哥哥好不好看。落日将沉入海底,江水的一半被染成红色,渊指着那里:“哥哥你看!半江瑟瑟半江红!” 晚上在放假的渔村里吃了点新鲜海鲜就又搭地铁回到了宾馆。他们俩分别把咸咸湿湿的自己洗干净后,渊心安理得地在淼的床上躺下,把被子拉到胸口。 淼的眼中有着无奈,更多的是宠溺,也爬上床,把被子盖在胸口。渊正在按着遥控挑选节目,辫子已经拆下来了,头发散在肩头,看着很蓬松。淼恍惚间看到了将来,他们依旧过着这样平凡的日子,每天妹妹都可以窝在自己身边看电视。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淼的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是他前所未有的悸动。他没有喜欢过女孩也永远只围着妹妹转,他开始怀疑他对妹妹是否只是亲情,还是夹杂了一半的男女之情呢? 爱意如漩涡,翻滚着将他拖下去,底下是无尽的深渊,可他再也不挣扎了,闭上眼,沉了下去。没关系的,他会永远爱着妹妹,他自始至终都属于妹妹。 他希望她可以得到很多爱,如果不能的话,她回头就能看见他,由他来爱她…… 他不知道妹妹能否接受一个在亲情里夹杂爱情的哥哥,不知道当妹妹知道之后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变态,然后远离他。淼觉得,承认自己对妹妹有不一样的想法后,比不承认更难受,他已经开始患得患失。 淼的头很痛,便不再想,他装作睡着般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渊的手和理所应当的一样,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摘去了他耳中的助听器。 就让自己停留一会儿吧,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停止飞行,短暂地站在一棵小树上休憩。 妹妹,你若知道,你会选择恨我还是爱我…… 碎框 yelu 1 .c o m 刚开始,淼是装睡,但因为妹妹把他助听器摘了,他没一会儿就真睡着了。后来他也不知道妹妹是什么几点睡的,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妹妹像条八爪鱼一样挂在身上。 估计是晚上吃得太咸,他爬起来倒水,见渊抱着不撒手还要张嘴说什么,就抬起上半身越过渊拿过助听器带上。 “我不要……我哥哥没死……这不是哥哥……”她越说越激动,缠在淼身上的胳膊越来越紧,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的手掰开一样。 渊梦见自己回到了那个村子,还是低矮的平房,院子里站着两个自称是她父母的人,而地上躺着的是淼的尸体,就像是被车碾了一样腹腔破裂,满身是血。父母计划着等会儿就要把哥哥烧掉,她疯了似的冲上去,这不是她的哥哥,她的哥哥不会死的! 面生的父母把她拉开,她又扑了上去,她拼命亲吻他禁闭的双眼,像犬类护食一样把他护在身后。她不信,他怎么会死呢!不可能! 淼叫不醒她,不知道怎么叫她安心。他轻轻地俯下身,主动地将她往怀里的更深处抱,手穿过她的腋窝,从她的脖子慢慢往下顺,像在顺一只小猫。 “哥哥…不走…陪,周周。”他的声音非常小,像说给自己听的。淼拨开她的额头,悄无声息地吻上去,蜻蜓点水般转瞬又离开,他不愿她此刻睁眼,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比夜色更深的眼眸…… 他不想得寸进尺,他也想给自己留余地,这条路从他踏上的第一步起就是不归路,不被世人允许饱受白眼的路。 他能给她的只能是作为哥哥的爱,而不是恋人的爱。 怀里的渊比他小很多,可以完全地窝进他的胸腹,妹妹的头枕在他的心脏上,是生命的鼓动,在夜里格外地明显。 像是有什么东西打碎了,是心中的框,心脏从框里破框而出…… 他还是没有喝成水,渊在他的心跳声中睡安稳了,他也再一次沉入夜色。 第二天早上,渊一下子坐起来,一巴掌拍醒淼,检查了以便以后长出一口气:“哥哥,吓死我了,我昨晚梦见你死了,爸妈要把你烧掉,你还好没死,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呀!”她伸手把淼的脸揉来揉去,像是在揉一块面团。 “哎呀不好意思啊哥哥,你继续睡,我去下楼给你买早饭。”她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把哥哥强行开机的行为,那就下楼买哥哥爱吃的给他弥补一下!牙没刷脸没洗,穿上昨天的凉拖就下了楼。 她想了想昨晚的梦,莫名出现的父母,离奇死亡的哥哥。她其实对父母没有什么印象,自她出生以来她就很少见他们,似乎她的出生没有什么意义。不对,还是有意义的,村里的家庭基本上都有男孩和女孩,女孩是给男孩以后赚彩礼的。不论是姐姐还是妹妹,小时候就定一门亲,到时候初中一毕业直接到人家家里去。 她是哥哥养大的,不是她父母养大的! 早餐摊的大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哎哎!姑娘你醒了吗?你要吃点什么?”那个胖大叔脸上的肥肉因为笑都堆在一起,颠着个大肚子,像个弥勒佛。此伩首髮站:yes esh uw u 6.co m “糖糕一个,甜豆浆两杯,菜包一个。”渊挥开蒸笼里飘出来扑到她脸上的蒸汽。 “好嘞!一共七块,姑娘是学生吧,算你五块!”老板很快地打包好,让她拎着,“小心烫啊,这个豆浆刚开的。” 渊感叹,难怪生意好,人还怪好的嘞!谢过老板,回到宾馆,进门看见哥哥已经醒了,但是还躺在床上。他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室内的空调温度也不低,她不知道为啥哥要包这么严实。 甩开了鞋,渊上手就要把淼的被子掀开,淼死死抓着被角不让她掀,“不要……掀。”然后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他在等下身的充血缓解,这样冒然起来,让妹妹看见,不好。 渊一挑眉,心中知道了。好吧,此时确实是哥哥最脆弱的时间,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去卫生间开始刷牙洗脸,一颗牙平时刷一遍的,今天刷三遍,脸每次洗一遍的,她洗两边。她快把脸洗脱皮了,淼终于坐了起来。渊兴高采烈跑出去,拿起糖糕递给他:“哥哥,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糖糕了,但你舍不得吃,所以今天我请你吃!” 糖糕是面团加了大量的糖后炸制的,出锅以后再淋上蜂蜜,撒上白糖,甜中的甜!糖糕其实不贵,但是糖糕和菜包都是两块钱,明显就不合算。 “所以今天去哪里?”渊开始翻淼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是昨天从海边回来后,从哥哥的包里翻出来的。她很惊喜,原来哥哥早就计划着带她去海边玩了呀!她想要高歌世上只有哥哥好了! 今天要去的地方淼没写,因为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看海,至于今天,渊乐意去哪都行。沿着他们宾馆这条路一直往下走是一个花鸟市场,第一家铺面卖的是鹦鹉。门前的铁架子上站着只硕大的葵花鹦鹉,它抓着个核桃在吃。 见到来人,鹦鹉点点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然后继续吃核桃。里屋似乎是店老板在叫小孩背课文,女老板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鸡毛掸子,双脚开立站着,像一把圆规。小孩背书磨磨唧唧,一会儿扣手,一会儿挠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白云……” 鸡毛掸的柄敲在桌子上,小孩一个激灵,门口的葵花鹦鹉吃完了手里的核桃,张开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女老板气得快撅过去了:“连鹦鹉都会背了你还不会?你昨晚读书读到哪里去了!” “那你让鹦鹉背着包替我上学,我站在杆子上当鹦鹉好了……”小孩虽然小声,但是依旧嘴硬。 哥妹俩在门口探头探脑,渊捣鼓捣鼓淼:“哥哥,我也教你说话吧,这样我大学了你就可以给我打电话了。” 淼很认真地点点头。 鹦鹉店里的小孩依旧在挨骂,门口的鹦鹉似乎都有些无语了,抓起另一个核桃开始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