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
国战已经爆发,边关激战正酣,禁军分批赶往雁门、山海关防线,东京汴梁、西京长安、南京金陵等地的防御使军队,也在向边关汇聚,而燕平城依旧莺歌燕舞,和平繁华丝毫未受到影响。
官吏们照常上差,百姓们依旧为生活奔走,大街小巷的茶楼酒肆,包括平康坊的青楼,还是大门洞开,人来人往。市井间原本的生活秩序,并没有因为边关战事而停滞。
大齐百姓早已习惯了蔑视胡人蛮子。
官府的邸报总是在渲染北胡的愚蠢弱小,街头巷尾流传着关于胡人土包子的各种笑话,每年到燕平来朝觐的异族更是多不胜数,对待齐人无不恭敬有加,就算是外邦贵族,也不敢对大齐普通平民大呼小叫。
一百多年根深蒂固的认知,让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垂髫孩童,都不曾将北胡放在眼里,再加上百余年前齐军荡平草原的战绩,眼下战争虽然已经来袭,而且是北胡大军压境,但燕平百姓从不认为王师会败阵。
大家现在都在嘲讽北胡蛮子疯了,竟然做挑战大齐天威这种蠢事,迎接他们的必然是尸横遍野的结局,到时候,大家就可以对着到燕平来请罪的北胡使节队伍,大喷唾沫。
齐人百姓很乐观,大齐皇帝却没有这么轻松。
近些时日来,宋治每天都站在舆图前,评估双方实力,不断推演战局。
他没上过战场,对战争谈不上非常熟悉,所以他推演局势,更多是从双方国力的角度出发,分析彼此能够调动多少修行者、物资财富、平民战士,拥有多大的战略战术转圜余地。
从这个角度看,双方差距太过悬殊,大齐必胜无疑。
大齐百姓八千万户,草原各部拢共也就几百万人,这仗有什么好说的?蚂蚁还能咬死大象不成?
从古至今,但凡中原皇朝没有内乱,认真对待战争,草原人何时占过便宜?就算中原皇朝内乱,边军也常常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打赢战争。
中原皇朝唯一觉得麻烦的,是草原骑兵来去如风,便于抢劫,而边关防线太长,难免有疏漏,时不时会被对方夺走一些财物人丁。另外,中原皇朝大军远征辽阔草原,后勤补给线太长,压力也很大。
但如果真要正面对决,摒弃优势主动攻坚的草原人,不是找死是什么?
中原皇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财富是草原人百倍,物资是草原人百倍,军械是草原人百倍,青壮是草原人百倍,还有数不尽的山川之险。
中原皇朝会被草原人击败?会被草原人灭掉?天下还有比这更滑稽,更可笑的事吗?
赵玉洁进入大殿,来到宋治身旁,陪着他看了一会儿舆图,轻声道:“这些时日,臣妾研究了很多文书,越是分析越是觉着,北胡主动掀起国战就是找死的行为。只要咱们认真对待,此战断无打输的道理。”
宋治摇摇头,他脑子没有糊涂:
“蛮子敢进攻,就必然有所依仗,别的不说,萧燕在燕平那么些年,对大齐知之甚深,对方不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前些年天元部族,仅靠十万精骑和一群仆从军,四五年就向西打了数千里,破城无数,战绩显赫。
“虽说蛮荒之地的西蛮子,跟大齐不能相提并论,但天元军的战力,的确是不容小觑。安思明跟史禄山的败绩,也不能不反思。”
赵玉洁抿了抿嘴唇,立马改变自己的意见立场,转头附和宋治:
“安思明跟史禄山虽说是大意轻敌,被半路伏击,但六万人全军覆没,可见对方的实力很强。战后安思明跟史禄山都说,北胡军中的高手强者不少。看来在各地防御使的军队抵达边关之前,咱们只能防守。”
宋治的目光停留在舆图上,不断在雁门关与山海关之间徘徊:
“形势的确不好。飞鱼卫虽说在草原行走了很多年,但对方防备严密,真正有用的消息也没打探到多少。现在我们还不能知道对方的虚实底细。大战已经开始,却不能知己知彼,这是很大的过失。”
赵玉洁宽慰道:“无论如何,仗着边境雄关,我们要守住不难,北胡有多少实力,都会被打出来。北胡高手再多,还能多过我们不成?从古至今,草原上的王极境,从来都赶不上中原。”
宋治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军报到了。
赵玉洁去接了过来交给宋治,后者看过之后,先是喜悦再是凝重最后是忌惮,瞬息之间面色变幻得很精彩,看得赵玉洁一头雾水。
等宋治把军报交给她,饶是有心理准备,赵玉洁的表情也跟宋治差不多。
“十个王极境!”
赵玉洁水灵的双眸瞪得很大,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宋治,“雁门关外,竟然出现了十个北胡王极境?!”
她很想说这不可能。
但军报后面,有安思明的密报,还有大战开始后,朝廷派去雁门关,负责调运物资协调诸事,帮助守关的高品官员,他们都见证了战局,绝不可能有假。
宋治脸色难看,紧眉不语。
“北胡是把所有的王极境,都派到了雁门关?”赵玉洁很快稳住心境,分析起这个军报意味着什么。
“若是如此,那就说明北胡主攻雁门关,但也绝不会是所有王极境。”宋治寒声道,“这说明北胡的王极境数量,比起我们,只多不少!”
赵玉洁默然低头。
宋治也没有再开口。
他们一起看着舆图。
半响,赵玉洁幽幽道:“雁门关上,出现了四个赵氏王极境,两个准王极境,三个杨氏王极境。加上赵玄极,赵、杨两家,也有十个王极境了。”
闻听此言,宋治眸中掠过一抹杀气。
十个王极境,远超帝室的王极境数量。
“雁门关要是没有这么多王极境、准王极境,也不可能挡住察拉罕。若是如此,我们现在接到的军报,就不是雁门关打退了北胡大军几波进攻,局势平稳,而是雁门关已经被攻克,北胡军通过雁山长驱直入了。”
宋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
赵玉洁偷看了宋治一眼,见对方已经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
但她知道,宋治对赵氏的忌惮之心,于此刻达到了顶峰!
前段时间,为了平息世家怨忿,汇聚世家、寒门之力共同应对国战,表明自己没有废后的打算,时隔多日宋治再度去见了皇后,带去的赏赐之丰厚,远胜赵玉洁单次得到的最大值,这让赵玉洁心中十分芥蒂。
她不想宋治真的跟赵氏缓和关系,放弃废后。
现在她的机会来了。
“去支援雁门关的禁军,刚出发没两日,以雁门关如今的战力,挡住察拉罕不是难事。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批禁军是不是应该调去别的,更加需要增援的的地方?”赵玉洁一脸一心为公的模样。
好几万大军出动,不可能今日做了决定,明日就启程,怎么都需要准备一些时间,所以前往雁门关一线的六万禁军,现在的确还在半途。
宋治回到桌案后坐下,默然不语。
禁军不增援雁门关当然不行,若是雁门关丢了,危害太大。
但增援的时机却可以选择,赵氏如今实力这么强,让他们的力量先消耗一些,等到对方残了的时候,再让禁军增援,无疑是最合理的决定。
赵玉洁看出宋治有些意动。
她跪坐到对方身边,打算再不着痕迹的劝说一番,帮助对方拿定主意。
恰在这时,山海关的军报到了。
宋治打开军报的时候,赵玉洁就在一旁一起浏览。
这不看还好,一看她跟宋治一样,都是同时身体僵住,完全失去了表情。
山海关的军报只说了一件事。
关城破了!
山海关驻军没能守住关城,大战开始不过一日,北胡军就攻破了关城!
战败的原因很简单,主要就一条:北胡军中的王极境高手太多,竟然达到了九个!
所以战况也很简单:开战伊始,八名北胡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在身为王极境中期的天元左贤王的带领下,骤然降临关头,孙蒙、孙康、孙乾、石崇、史禄山这五名王极境初期,被对方迎头痛击,须臾便败下阵来。
孙乾战死关头,孙蒙重伤被俘,孙康、石崇、史禄山三人溃逃。
于是关城被北胡修行者所夺,继而北胡军大举杀入关城,只用了不到一日的时间,就将山海关驻军全面击溃,完全占据了山海关不说,其先锋数万精骑,马不停蹄长驱直入,已经向关内腹地杀来!
宋治跟赵玉洁两人,惊得愣在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九个王极境!竟然又多了九个王极境!北胡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之多完全出乎两人预料,已经大大超过大齐!
而且领头的北胡统帅,竟然还是王极境中期!
战局远比他们之前预计的要艰险!
大齐皇朝面对的局势,远比他们之前想象的要可怕!
这份军报的力量,将宋治跟赵玉洁的心防,瞬间冲得七零八落。
殿中一片死寂,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诡异肃杀的氛围,让每个宦官战战兢兢。
突然,宋治长身而起,一掌将桌案拍得粉碎,王极境中期的修为气机,如泄闸洪水一样喷散出去,殿中侍立的宦官,无不是当场粉身碎骨,化作一团团血雾。
殿中陈设,尽皆化为齑粉,廊柱嗡嗡作响,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像是垂死的病人在呻吟。
“无能!一群饭桶!朕养你们何用?!”
宋治野兽般的咆哮声,配合他扭曲的面容,显得格外可怖。殿外的宦官、宫娥、宿卫,无不拜伏于地。
赵玉洁怔怔坐在原地,娇美无双的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
......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咬着牙下令,让宰相百官到崇文殿议事。
在走出养心殿之前,他下达了一条严令:增援雁门关的禁军,日夜兼程赶路,必须在五日之内抵达雁门关!
“陛下......”赵玉洁猛然回神,眼看宋治要离开养心殿,在时隔好些年之后再度踏入崇文殿,不由得心头一惊,追上去两步,想要说什么。
宋治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看浴血同伴的情义,只有看被抛弃者的怜悯。
这个眼神,让赵玉洁手脚霎时冰冷,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自今日起,你不必再去崇文殿。”
皇帝声音复杂的丢下这句话,就消失在赵玉洁的视线中。
赵玉洁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皇帝这句话,无疑是褫夺了她“内相”的权柄,让她再也不能公然干涉政务。
之前宋治虽然诏令世家寒门齐心协力对敌,但他并没有走出养心殿。中枢主事的还是内阁,在百官前露面的仍旧是赵玉洁,她的权力丝毫未受影响,宋治的大方向布局,也没有因此改变。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局势瞬间急转直下,宋治这个皇帝,必须要亲自主持一切。也只有皇帝露面,文武百官朝野军民,才能真正同心据敌。
非只如此。
山海关在一日之间丢失了,才显现出赵氏在雁门关的奋战,是多么得力!
山海关被破,北胡大军接下来势必直驱京畿之地,朝廷必须调集所有力量,共同应对接下来的艰难时刻。当此之际,雁门关的重要性已经无可比拟。
要是雁门军不能把天元右贤王察拉罕,挡在雁山之外,一旦让北胡军从雁门入关,燕平就会被两面夹击,届时左右贤王合军,燕平哪里还能保得住?
燕平保不住,整个河北都会跟着丢失!
在这个时候,皇朝对赵氏对雁门军的依仗度,已经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无论如何都要让赵氏全力守关,绝不能放察拉罕进来。
而在今日之前,皇帝对赵氏的打压众所周知,一个安思明的六万大军,一个废后的谋划,就足够让赵氏心怀怨忿。
要想赵氏奋力作战,宋治岂能不千方百计向赵氏示好?
无论在宋治看来,赵氏知不知道赵玉洁就是赵玉洁,她终归是这些年打压世家的利刃,是意图取皇后而代之的“祸首”。此情此景,赵玉洁的所有权力,都必须要消除掉,她所有的尊荣,都必须被收回!
意识到这些,赵玉洁不能不面如死灰。
她的双手紧紧攥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很快就有鲜血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