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
赵宁跟方小翠等人来到这里之后,仅有一名下人奉上茶水,就再也没有人露过面,任由他们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
方小翠等人并不觉得被怠慢,长兴商号今晚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可能还周到招呼他们。
“赵大哥,你觉得芳姐跟长兴商号今晚能够安然度过吗?”方小翠抿着嘴唇问赵宁,她为方家村的前途忧虑是真,担心孙小芳的处境也是真。
赵宁正在利用修为聆听薛长兴跟孙小芳的对话,闻言不动声色道:“能否安然度过今晚,在于能否战胜对手。”
“那她们能战胜对手吗?”
“不能。”
“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风云帮有两名元神境初期的高手,御气境后期多达十几人,而长兴商号里面虽然也有不少御气境好手,但元神境却是一个都没有,如何能胜?”
赵宁的回答让方小翠面色发白。
他早已感应到了内外所有修行者的气机强度,借此判断出了双方的修为境界。
——寻常情况下,只要修行者不主动运转真气,旁人无法得知对方的具体修为境界,尤其是低境修行者碰到高境修行者,感知更是难以精细、准确。
但赵宁修为太高,王极境或许能在他面前遮掩一二,王极境之下的修行者只要进入他的感应范围,他不用照面都能判断对方的深浅。
“这么说来芳姐他们今晚岂不是凶多吉少?这可怎么办......”方小翠彷徨失措,转头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忧心忡忡。
赵宁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癞狗发现了赵宁的异常,好奇地道:“赵大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如果是换了旁人,癞狗可能会认为对方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但赵宁的侠义品性早已深入他心,故而不觉得赵宁会隔岸观火,这才觉得很奇怪。
听他这么一说,方小翠、大山俱都看向赵宁,这便发现赵宁脸上确实没什么担心之色,不仅不担心,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方小翠不由得心神一振,以为赵宁有办法,连忙问道:“赵大哥,你是不是还认识什么徐州城里的高手,能够请他们出面帮助芳姐?”
她本能地想到这一点,是因为白日在市场遇见了那位衙役,觉得赵宁这个侠客很可能交游广阔,朋友里面就有非常厉害的强者。
赵宁笑了笑:“没有必要。”
这个回答让方小翠不明所以,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宁在徐州城有认识的高手,但没有必要请对方出面帮忙。
“怎么会没有必要呢?赵大哥刚刚说了,要是没有人帮忙,长兴商号今晚就完了!”方小翠不理解赵宁的用意,很是着急。
赵宁怪异地看了方小翠一眼:“要帮长兴商号,何须舍近求远找别人来相助。”
方小翠明白了赵宁的意思,诧异地站了起来:“赵大哥要出面?”
赵宁被方小翠的反应逗笑:“你是觉得我不行?”
方小翠连连摇手:“不是,赵大哥肯定是行的!可......可你方才还说了,对方有两个元神境强者,而赵大哥你......你只有御气境中期......”
越说到后面,方小翠越是不好意思,似乎是觉得当面揭人家的短,说人家实力不济很是不好。
赵宁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起身往外走:“走吧,去前院看看。”
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跟着出门,路上忍不住面面相觑,眼中充满疑惑,不明白赵宁为何能如此淡然,又如此自信。
“赵大侠......难道不止御气境中期?”大山推测出了一个结果。
“应该是......”方小翠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他们之所以认为赵宁就是御气境中期,是因为对方在方家村对付张麻子等人的时候,展现出来的实力就是御气境中期。
彼时,一个半路遇到、身着布衣的年青人,拥有御气境中期的修为,已经让他们格外欣喜震动,毕竟对他们来说,御气境修行者都是高手了。
在那之前,他们还曾以为赵宁是锻体境修行者。
说到底,是身份、地位与见识,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赵宁没有理会身后几人的低声交流。
他之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出面,是因为要用修为气机监听四方,通过长兴商号伙计们的反应,来判断薛长兴的为人,以及长兴商号值不值得救。
现在他听到的声音已经够多,基本可以确定薛长兴平日里待伙计们不错,到了如今这种时候,商号的伙计们都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乏要拼命的言论。
在赵宁眼中,待自己的伙计不薄,是一个商号能够继续存在的起码底线;而能赢得伙计们的真心爱戴与支持,愿意在危难之际为了商号拼命,则是殊为难得。
来长兴商号之前,在市场逗留的时候,扈红练已经隐蔽到过附近,向赵宁禀报了对长兴商号的信息收集结果,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长兴商号没什么恶行。
一个做事还算守规矩,对伙计很好,东家也很有才能的商号,本应该在众人齐心协力的情况下,把买卖做得很红。但现在,长兴商号却要亡了。
究其根本原因,不过是官府大人物的利益争斗。
如果风云商号没有刺史府长史的支持,唐风根本不可能做大,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撑腰,唐风也不敢伏杀薛长兴,并在今晚带着打手上门。
在这个世道,普通百姓想要出人头地,没有贵人提携难如登天,譬如说孙小芳;
商人若是不能交好大人物获得对方的保护,或是碰到背景强大、行事乖张的竞争对手,生意说垮就垮,产业说没就没,譬如说薛长兴。
即便有官府的大人物保护,一旦大人物与大人物之间有利益争斗,下面的商号也可能被殃及池鱼,一着不慎,即会丧失生存的资格。
而大人物庇护商号的目的,是为了商号给他们输送的利益财帛。
这是丑恶,是不公,是对本分奋斗者尊严的践踏,是对世间正义的玷污,充满了弱肉强食的肮脏气息,一点儿都不“文明”。
它们,是大晋要消灭的对象,亦是赵宁的敌人。
......
“手里没了剑,可就什么都保护不了了,连尊严与性命都得靠别人施舍。薛兄真要如此?”
听到这个声音,薛长兴眼神一变。
很快,一个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一名商号伙计的引领下,来到了薛长兴面前。
看到这个人,薛长兴多少有些惊讶:“苗兄怎么会深夜来访?”
来人拱手道:“得知薛兄有难,特意前来相助。”
此人叫作苗恬,是附近一座半年前新开张的大酒楼的东家,平日里商号宴饮多半都会去那里,一来二往彼此便熟悉了,互相称得上是朋友。
但也仅仅是最普通的那种朋友,算不上关系亲近。
薛长兴很意外,对方明知风云帮实力强劲,背后有刺史府长史撑腰,竟然还敢在这种时候过来帮忙?以双方的关系,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苗兄仗义,薛某感念。”
无论如何,穷途末路之时有人愿意伸手拉一把,薛长兴不可能不感动,“只是风云帮非是等闲,苗兄若是贸然卷进来,恐怕会有许多麻烦.......
“苗兄盛情,薛某心领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你实力也就那样,帮不上什么忙,强行上场只会害了自己,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这种时候薛长兴不想拖人下水,既然对方仗义,他怎么都不能让对方吃亏。
苗恬笑着道:“薛兄果然是真汉子,这种时候了还不忘为朋友着想,苗某实在是佩服。
“不过薛兄也不必绝望,苗某虽然自身实力低微,远不能跟元神境抗衡,名下产业也不大,拿不出多少银子帮薛兄消灾解难,但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薛兄想要走出深渊,愿意为之努力,那么光明绝不会舍弃任何一个人。”
听到对方这番话,薛长兴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孙小芳已是明白了什么,吃惊地看着对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苗东家难不成是那个教派的人?”
金光教的信徒习惯将黑暗、光明这些词挂在嘴边,而且动辄就是帮人消灾解难。
之前武宁辖地内也是有金光教的,虽说近来被武宁节度使剿杀不少,但孙小芳对他们还是有所了解。
如今武宁节度使正在边界跟张京的大军交战,这种时候他们在徐州接触金光教,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无量神光。”苗恬竟然没有遮掩,而是双手合十,眉眼虔诚地诵念了一句神号,“在下正是神的信徒。”
孙小芳警惕的左右看看,生怕别人听到这里的动静:
“苗东家,你可知眼下武宁对待金光教的态度?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拉我们下水?你就不怕我们暴露你的身份,让官府的人来抓你?”
苗恬无所畏惧,注视着孙小芳道:“孙管事真的会这样做吗?”
孙小芳回答不上来。
做了有什么意义?
她想不到的是,到了这种时候,金光教还敢在徐州发展信徒。
或许对方真的有实力能救长兴商号?
那可就是长兴商号唯一的生机了!
苗恬转头看向薛长兴,肃然道:“薛兄,如今你已深陷泥潭,处于绝望深渊,无人能够襄助于你,只有神才能救你于苦厄之中。
“薛兄若不能立时顿悟,错过了今日机会,那就只要万劫不复这一条路可走。薛兄就真的愿意坐以待毙?”
薛长兴闭上双眼,沉默无言。
孙小芳紧张地看着他。
苗恬并不催促什么。
半响,薛长兴睁开双目,眼神热切地问苗恬:“金光神真能庇佑薛某,让薛某的商号得到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