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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8b7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张居正 > 第283章
    朱翊钧蹙起眉头。

    张居正一惊:“皇上何出此言?”

    “冯琦这首《观灯篇》,大半都写得不错,像‘薄暮千门凝瑞霭,当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楼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这些句子,都写出了鳌山灯的气势。可是,读到‘灯烟散入五侯家,炊金馔玉斗骄奢’,朕就起了疑心,这个冯琦是不是指桑骂槐?说王侯大臣们借着灯会之机大肆奢华,明里是骂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该举办鳌山灯会。最后几句,冯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么‘年年州县告灾频’,什么‘愿将圣主光明烛,并照冰天桂海人’,你听听,这不是在骂朕只顾自家欢乐,却全然不顾民间疾苦么?”

    朱翊钧说着,气得一跺脚。张居正赶紧言道:“请皇上息怒,据臣来看,冯琦并非有意讥刺皇上。”

    朱翊钧用手指着洒金宣纸,没好气地回道:“白纸黑字,难道朕还诬他?”

    “冯琦想让圣主的光明灯照彻天下,这应是作臣子的最大心愿:皇上,你应该高兴才是。”

    张居正这样委婉劝说,朱翊钧仍觉得气不顺,对冯保说:“冯公公,你去把这个冯琦找来。”

    “不用找,卑臣在这里。”

    随着这一声回答,只见从对面楹柱下跑过来一名六品官员,朝着朱翊钧跪下了。这人便是冯琦,他的诗写好挂出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观察动静。皇上与首辅两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城楼上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凑在一块谈天说地品月赏灯的王公大臣们,听到这边的响动,都纷纷停止说笑,一齐把目光投射过来。

    朱翊钧并不看周围人的脸色,而是目光炯炯盯着冯琦,厉声问道:“你在诗中说‘年年州县告灾频’可有实据?”

    “有。”

    “说给朕听!”

    “卑臣遵旨,”冯琦仰起脸来奏道,“臣是南直隶苏州府人,咱们苏州府虽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赋税较之它府,却不知重过几倍,故种田人家历年积欠难以清还。如今,一个府还欠有四十多万石田租无法清缴。苏州府官员年年都向户部报告请求减免,均未获批准。”

    “真有这事?”朱翊钧问。

    “实有其事,”回答的不是冯琦,而是张居正,他言道,“江南苏州,松江两府,自隆庆元年至万历七年这十三年间积下的田赋欠额,高达七十多万石。现据户部统计,这期间全国的积欠是一百五十多万石。苏、松两府几乎占了一半。不是苏松两府官员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这两个府历来承担的税粮较它处为重,小民无力交付,故越积越多。年前,应天巡按孙光祐曾呈上奏疏请求蠲免两府积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何时的奏疏?”

    “腊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见到。”

    “唔,”朱翊钧听张居正这么一说,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冯琦是在张居正的授意下,选定在这鳌山灯会上以诗进谏,便问张居正,“苏松两府的税粮该不该减,张先生心里头肯定已有了主意。”

    “想法是有,”张居正毫不隐讳,坦言说道,“天下百姓,特别是那样小户人家,财力十分有限。他们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该年风调雨顺,一年的收入,也仅仅只能供交当年的税粮。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当年的税粮都交不起,哪里还有能力偿还上年的积欠呢?臣曾让户部派员到下面州县作过调查。一些征收赋税的官员欺蒙朝廷,逃避责任,常常将当年征收的税粮挪作附带的征收,名义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税,实际却减少当年的征收。今年减少的税粮,又成为明年的积欠。官府索取逼求无休无止,百姓怎么能忍受!丁门小户被逼得家破人亡,执事的胥吏却填饱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国家稳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该是皇上的疾苦:现在,国库贮藏充盈,因此,臣建议皇上,下旨蠲免全国万历七年以前的所有积欠。这样的善举,就等于皇上给全国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盏大光明灯!”

    赏灯本在兴头儿上的朱翊钧,猛然听到张居正这一番涉及民间疾苦的宏论,感到很在理,但又觉得这番讨论不是时候儿,为了不误欣赏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鳌山灯,他赶紧对跪着的冯琦说:

    “冯琦,你这《观灯篇》写得好,朕明日给赏。关于免除万历七年以前积欠的田税,就按张先生说的办。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这个。”

    “谢皇上。”

    冯琦从地上爬起来,双眼噙满激动的泪水,但朱翊钧这时已没有心思听他的唠叨。楼下广场鳌山灯前,已经响起了如春雷震耳的嘭嘭鼓声,众人又都挤到栏杆前朝下观看,只见九九八十一个叉角童子,奔跑跳跃击起了腰鼓,在他们中间,还有七七四十九个小姑娘提着篮子,在叉角童子间翩翩起舞。她们篮子里盛满了鲜艳的花瓣,踩着鼓点挥动玉臂尽情抛洒——广场上顿时下起了花瓣雨:冯保好不容易挤到朱翊钧跟前,扯着嗓子介绍说:

    “皇上,这个节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鳌山灯会,再一次进入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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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火凤凰熊召政著

    第二十六回冯保探病窥猜圣意钱普求见又启新忧

    大约是元宵节晚上观看鳌山灯会偶感风寒的缘故,第二天张居正就头痛脑闷四肢盗汗,周身酸痛起不来床。皇上闻此消息,派了太监来家慰问,并下旨给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要他们多分担内阁日常政事,重大事项还是前往纱帽胡同请示首辅裁夺议决。

    如今的张大学士府,用人丁杂乱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张居正的六个儿子已有四个成家。他的大儿子敬修,万历二年就考中了进士,如今在礼部任六品主事。二儿子嗣修与三儿子懋修,去年双双折桂,一为探花一为榜眼,都得选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职,再加上因张居正九年考满进太师衔而恩荫一子,四儿子简修授封正六品兵马司指挥,一门荣贵煞是了得!儿子们虽然官袍加身,却都没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还窝在张大学士府中。这皆因张居正怕他们学坏,不肯放他们出去另立门户。如此一来,大家里头套小家,满堂儿孙再加上张居正的母亲赵太夫人,老少四代几十口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多名各类男女佣仆。二百多号人一天到晚喧喧闹闹,张居正纵然在家养病,也很难清静下来。因此,就借了这个理由,他堂而皇之搬进积香庐住了下来。表面上的理由是这里环境清幽宜于调养,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因为积香庐金屋藏娇——阿古丽与布丽雅两位孪生姐妹住在这里.

    不知不觉,张居正在积香庐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虽然他的夫人以及儿子们隔三岔五来这里探望,但一直陪侍左右的,却只有他的管家游七。不是他的亲人们不肯来侍奉汤药,而是张居正嫌他们碍眼,不准他们常来。看看已到了二月下旬,泡子河边的柳树都爆出了豆粒大的绿芽儿,太阳底下拂面吹来的风暖融融的令人惬意。可是,疗治了一个多月的张居正,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近几日卧床不起,连说话都觉得没有力气。

    这天半上午,吃过汤药的张居正正迷迷盹盹地睡在山翁听雨楼二楼的寝房里,忽然房门外的起居厅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将他惊醒,仄耳听去,是冯保与游七在说话,只听得冯保问:

    “张先生这一晌吃的什么药?”

    “太医院的院正开的,他说咱老爷内火太重,脾干。肾燥,便开了降火祛邪的汤头。”

    “吃后有效果么?”

    “倒不见有什么奇效。”

    “听说张先生……”

    说到这里,厅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张居正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他想起来却周身绵软,只得轻轻咳嗽一声,游七听见响动就匆匆掀帘儿进来。

    “冯公公来了?”张居正声音微弱地问。

    “是.”游七吩咐守值的丫环替张居正掖好被子。

    “请他进来。”

    张居正说着,又一次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迎客。冯保正好这时跨进了门,见状忙快步上前阻拦,言道:

    “张先生就这么躺着,千万不要动。”

    张居正也不再坚持下床,丫环找来大迎枕把他的头部垫高,就这么半躺着。游七搬来一把太师椅挨着床边放下,请冯保落坐。

    却说张居正此次发病后不几天,冯保就来看过,那时只觉得张居正气色虽差,但两眼仍炯然有神,心想无大碍,回到宫里头,还专门向两宫太后和皇上作了禀报,说张先生得的是时症,调养一些日子就会好起来。后来听说病情越来越重,心里头便放心不下,今日一大早到宫里头请示了皇上,便启轿来积香庐探望。这会儿见张居正眼窝深陷印堂发黑,不单面色干枯,就连平日修长黑润的一部长须也失去了光泽,一瞧这副模样,冯保嘴一瘪,竞簌簌落下泪来。张居正勉强挤出笑容,说道:

    “冯公公,多谢您来探望。”

    冯保拭了拭眼泪,难过地说:“是两宫太后和皇上,差老夫前来慰问。”

    “不谷身体不争气,连累太后与皇上。”

    张居正说着,枯涩的眼窝里也有泪花打转。冯保握了握张居正伸出被窝的手,滚烫滚烫火炭一般,便问道:

    “听游七说,您吃的都是太医院的汤头?”

    “是的。”

    游七插话说:“太医院每天有两名郎中在这里当值,须臾不得离开。”

    “这个咱知道,这是皇上亲自安排的。”冯保皱着眉头说,“但太医院的郎中,十个倒有九个是药呆子。开出的汤头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京师向来有谚语,道的是‘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这四句话专讽刺名实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