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文一瞅见这棵树,鬼催的一样,认定归宿已到死活不挪窝了。心想,一世为人没享嘛福,临了享用一下皇帝老子升天的待遇吧。这么想着,解下裤腰带搭在了歪脖树上,绾了个死扣就往里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古宅的大门打开了,护院的老刘头出来打扫台阶。看见有人光天化日迎着大门寻短见,以为是诈财的,大呼小叫起来。一时惊动了古老爷,招呼家人把李元文从树上托下来抬进门房。三言两语问清缘由,古典大发慈悲,给足银两送些年货打发走了。
没成想,过年一开春李元文回来谢恩,见了古典磕头不止谁拉也不起来,仔细一问,方知这小子又遭难了。年前回到老家,见了瞎眼的老娘,没敢说半道住店耍钱输个底儿掉,寻死上吊被古善人搭救等项。老娘摸到吃的喝的只以为儿子发了财,过年的时候,执意要儿子放爆竹烟花,没想到烟花引着了堆在院子里的柴火垛,北风一吹两间草房跟着也着了,瞎眼老娘摸不着门,连房子一道化为灰烬。这还不算,赶回天津告假顺便想预支点工钱料理后事,商行叫土匪砸了明火,报了官也没法子破案。掌柜的破了产,让伙计们“各自另谋高就”,李元文走投无路,思来想去投奔古善人来了。古典仔细端详了半天这小子,虽说此人命贱,但面呈书卷之相,且有过正规的学徒经历,口齿利落思维敏捷会打算盘、会记账,觉得是块材料便收留下来。经过几年的磨练,终于当上了古典的大管家,此次下卫到天津,李元文已经是轻车熟路。
顺水行舟,晌午时分到了天津卫。天津卫有古家的买卖,西北城角西门脸儿一带打听百年老号“古联升”,没有不知道的。前面已经交待,铺面由胞弟古兴照应着,买卖做得稳稳当当。古典从来不专门查问柜上的事,只是下卫有别的应酬,才顺路到铺面的后宅坐坐。古典今天就一件事,请老王爷吃饭。在三叉河口抛锚登岸后,见时间富裕,打发李元文给王府送帖子,去饭店定桌,自己叫了一辆洋车奔古联升看兄弟去了。
古兴打理买卖上的事没在家,内当家的崔氏见大爷驾临,一面张罗着吃喝,一面打发伙计去找掌柜的。
古典拦住了兄弟媳妇,“出门刚吃的饭还没消化,过午跟老王爷议事,已然定好了桌,不用忙活饭。二爷打理买卖是正经事,也甭找他。把石头燕子召唤来,让我看看侄子侄女就行了。”
崔氏亲自给古典沏上茶,便忙不迭的打发人去找石头燕子,“你老来了总是马不停蹄的,难得老哥俩好好坐坐唠唠家常,总看不见你老,二爷也是想你老呀!大奶奶身子骨还结实吧?我整天屋里屋外店前院后的瞎忙,也抽不出身子给大奶奶请个安,你老费心捎个好去吧,就说兄弟媳妇得空一定看望大奶奶去。”
古典说:“照应这份买卖,足够操劳的了,你们公母俩劳苦功高,别的没人争你们的理儿。你嫂子整天身不动膀不摇没病没灾的,甭挂念着,有这份心意就够她享用的了。”
崔氏听到褒奖分外高兴,更是絮叨个没完,“这个买卖能维持到今天,还不是你老人家把舵避浪,我们公母俩只是照你老的章程行事呗。要说劳苦功高,大奶奶才是不容易呢!老家那是多么大的一摊子,交给我主内,还不把你老急得动了火呀。”崔氏正絮叨着,石头和燕子从大门口就喊着大爷跑了进来。
越是没儿没女的人,越是打心眼儿里稀罕孩子,况且眼下古家只有石头一个男丁,更显得金贵。见侄子侄女扎在怀里不住声的喊“大爷”,古典感到莫大的欣慰。但是他这人天生不外露内心的情绪,故意拍着石头的脑袋绷起脸来,“瞧你们这样子,疯疯癫癫的哪像少爷小姐的身份?别整天乱跑乱颠,多念书多写字多练功夫,长大了才能理家治国平天下。”
崔氏在一旁也添油加醋的教训着,“总说让你们别到外头疯去,好好在家念书,就是不听,看哪天叫大爷跟你们动了家法就老实了!”
这时,听外头马嘶人叫唤,知道管家办完事回来了,正跟车把式福子套车。古典掏出怀表看看钟点,“别说孩子了,还小,慢慢就懂事了。看看车套好了没有,我该走了。”
马车比洋车快多了,功夫不大,就到了南市口的四聚成饭庄。管家把古典领到楼上预订的雅间,让跑堂的照应着,自己到饭庄门口候着客人去了。王爷从来不误古典的饭局,管家刚从楼上下来,爷仨乘着一辆洋式马车就到了。管家急忙上前开车门搀扶王爷下车,“你老比钟表还准点儿,我家老爷打发小的在这候着你老哪,老人家你老吉祥!”
英杰英豪这会儿全是西服革履洋打扮,故意显摆给土包子古典看的,从车里出来先挑管家的眼,“难道我们哥俩就不吉祥吗?”
王爷使劲瞪了一眼哥俩,“你们俩算哪个庙里的神仙?苍蝇落在电线杆子上,鸟不大架子不小,能耐不大做派倒不小。少废话!把你们俩的口嚼子勒紧点儿,前头伺候着,让管家照应一下车把式。”
管家赶紧给哥俩赔不是,“小的一张嘴忙活不过来,不够使唤的,你老担待我的嘴慢。慢待二位贝勒爷啦,这就给二位请安,二位贝勒爷吉祥。我先搀着老王爷上楼,回头再安排把式也来得及,你老就放心吧。来,你老高升,台阶有点陡,稳住喽!”
楼梯口悬挂一副黑地儿金字对联:“烹调最说天津卫,宴宾且登四聚成”。王爷眨巴眨巴小眼儿瞅了瞅,尖声尖气地说:“俗!怎么找了这么个地界儿?”
自打康熙年始,户部钞关迁至卫城北门外南运河畔,雍正时又把天津改卫为州设府置县,漕运胜于大明朝。紧接着取消海禁,万商云集百货罗陈,天津成为蓟北繁华第一城。物资交流商贸繁荣,津菜在此时达到顶峰,形成以河海两鲜地方特产为标志的津菜菜系。随之,靠近三叉河口侯家后一带,出现八家专营天津菜的高级饭庄。因这八家饭庄字号均带个“成”字,故称“津门八大成”。八大成不接待散座,专门伺候名门旺族达官贵人,李鸿章坐镇天津任直隶总督时,常在八大成宴请洋人。一百多年以后,津菜在海外的名气一直比在国内名气大,就是这个缘故。民国初,袁世凯于壬子年正月十四在北京天津保定纵兵哗变,天津百姓不知其里将此事变直称“砸当铺”。侯家后一代惨遭洗劫,八大成亦遭池鱼之灾,商业区由此迁至城厢与租界毗邻的南市一带。义和成迁之东兴大街;聚乐成迁之广兴大街;聚庆成迁之荣业大街;聚和成迁之平安大街。义升成、聚升成、聚源成、聚福成在劫难中倒闭,厨子们自己找饭吃,集四家成字号饭庄之大成,合股开了这家四聚成。说实在话,古典设宴四聚成,一点没亏待王爷。
古典这人地方情结特别重,轮到他请客特别是请老王爷,不是津味儿馆子不要。四聚成的厨艺实属阳春白雪,且为当今天津馆儿的勺把子。说对联俗还凑合,要说四聚成馆子俗,那是锔锅锔碗儿的戴眼镜,可就诚心找碴儿了。王爷这么说实际就是找碴儿,这是表示哥们儿相好不喜外的亲昵方式。这仅仅是开头,后面还有哏儿的呢!
老王爷一贯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古典则是永远循规蹈矩有板有眼,见老王爷进了雅间,赶紧站起来抱拳迎迓,“老王爷,一年不曾谋面,你老更显得精神矍铄身灵腿健了,想必在新京补养的不错吧?”王爷被架到正座上坐稳了,喘匀了气儿才开口说话,“你是见面就想法子拿我开涮,瞧我这模样,就跟福寿膏补养的身子骨,还嘛玩意儿?精神矍铄?身灵腿儿健?回光反照吧!你瞅准喽,我这儿蔴杆儿挑着一盏纸灯笼,吹口气儿当时就哏儿屁朝梁见阎王。”
古典仍然一本正经,挨着王爷坐好请二位贝勒也入座,“咱这是耍家达子,随便坐吧,二位贝勒想用点儿嘛,一会儿可着意儿点。”转身近乎地轻拍着王爷的大腿,“世兄啊,你老这叫内练筋骨肉外练一张皮,谁不知道你老是京城有名的吃家,除了唐僧肉,天底下补养的东西都让你老尝遍了,天定的千岁爷。别看我徒长这一身碡实的空皮囊,就算天天喝长生汤,也当不上你老人家两成的寿星。”
老哥俩亲密无间的斗着闷子,管家恰到好处的适时探身子进来了,“老爷,王爷,贝勒爷,跑堂的伺候好了,点菜吧?”
英杰早耐不住了,“拿菜单子呀!”大红段子的菜单子传了进来,跑堂的支愣着耳朵在门口恭立着。跑堂的功力在耳朵上,不论多大的席面,点多少道菜,灌进耳朵不许错一个字,到了灶前必须滴水不漏倒背如流。
古典接过菜单双手捧给王爷,“还是王爷唱的好听,你老自己点的菜码子吃着顺口。”
王爷眨眨睁不利爽的小眼睛,“你又找我的寒碜,这老沙眼连我自个儿嘛模样都瞅不清楚,这蝇头小楷能看得见吗?从一照面就跟叫魂似的王爷王爷的叫个不住点儿,你都忘了这是什么年份了。这年头有钱才是爷,今儿个你做东你就是爷,还是你麻利儿着唱吧,只要我的牙口能受用,哪怕唱出大眼儿贼给我烧烧吃也顺口儿。”
古典只好接过菜单恭谦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二位贝勒掌着口儿,哪个不合口味言语一声。”接着照着菜单唱了四荤四素四野味四海味四河鲜四甜点,四荤:红烧鞭花、玉兔烧肉、蒜香裙边、豆腐猪脑;四素:美宫山药、琥珀桃仁、热炒海棠、千张茄子;四野味:麻栗野鸭、金钱雀脯、菊花燕菜、鹿丝银针;四海味:一品海参、通天鱼翅、猫耳蜇皮、八卦鱼肚;四河鲜:桂花鱼骨、直腰虾仁、蓑衣鳝卷、酸沙紫蟹;四甜点:萝卜丝酥饼、澄面大果蔬、酿馅银丝卷、晚秋养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