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亮没有强求她怎么着,只是掰开揉碎了讲道理,缓解了花筱翠的过度紧张和敌视情绪。欧阳副官不像那种彪悍的军人样子,话说的虽然不温不火,听着像是内藏着同情和体贴。另一方面,花筱翠想,就是逃跑也不能提着瘪肚子跑。就算跑不成,拼命也得吃饱了攒足了劲头才有力气拚呀!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恶狼扒心嘛也不顾了,三下五除二把晚上送来的干的稀的,还有一碟子炒菜吃了个精光。等她吃完副官又进来了,“团长有话,说不关你了,让你收拾收拾洗干净了,叫医官换换药调养几天。有嘛事等消停了再说。”
花筱翠身不由己地跟着欧阳亮出了厢房,她不知道调养几天以后该怎么办,消停了是不是还让她拜花堂。这么想着,到了院子里站在原地不挪窝了。欧阳亮明白她的心思,安慰道:“你放心,团长出城处理军务去了,今天不回来啦,把你安排好了我也走。天太晚了,不好麻烦后院的太太们,你先迁就一下,暂时还住在团长那间屋子,有嘛事等团长回来再说。”
接着安排人送来开水关严房门让她洗涮,不大会儿果然听到屋内唏哩哗啦女人洗涮的动静,过了一阵子,听到花筱翠低声喊道:“完啦。”欧阳亮这才让医官进去给她查伤换药。
还是那个叫吴贵的勤务兵伺候着,为花筱翠准备了好几套衣服,欧阳亮陪着医官进来的时候,吴贵正帮着花筱翠换衣裳。等换好了药叮嘱了一番吴贵,欧阳亮对花筱翠说:“我跟团长要处理一件要紧的大事,爽快了天亮就回来,要是粘手估计得耽误一天半日的。我都给你安排好了,有事就喊吴贵。”说完风风火火带上房门走了。
欧阳亮一走竟是好几天,也没见吴胖子的身影儿,估计真忙乎大事去了。这几天,吴贵请医官又察看了一次伤口。医官说:“不需要再搽药也不用包扎,完全好了。”从那以后,连医官也见不到影儿了,吴贵说,医官也去吴胖子那边了。
吴贵是个细高挑,整天进进出出总毛着腰,伺候花筱翠很是尽职尽责。挺大的男人活像个太监,管花筱翠铺床叠被、打洗脸水倒洗脚水、送吃送喝,最让花筱翠过意不去的,还管倒屎倒尿。花筱翠想怎么都行,就是不准出屋。
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免不了开口说话,断断续续花筱翠了解到,吴胖子的正房太太在山东老家,从不来天津。这几天吴胖子不在家,后宅的几位姨太太撒了欢,就跟圈养在笼子里的老母鸡,没人看管自个打开笼子门,全都扑打着翅膀四处觅食去了。好大的一座吴家大院,静得活像散了场的戏园子,除了吴贵,隔着窗户只能见到几个干杂役的大兵。花筱翠猜测,那些拿刀拿枪的,大概都让吴胖子带走了。
花筱翠忽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几天见不到欧阳亮,象是少了点嘛,心里空落落似的,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人给她拿主意,心里一点主见没有。既怕吴胖子一步迈进屋子,又恨不能盼着赶快回来,是死是活来个痛快的。她觉得,欧阳副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看得出他同情自己,或许能跟吴胖子垫几句求情的话,不再逼她当姨太太了。又想这不是白日里做梦吗?不沾亲不带故的,吴胖子凭嘛白养活她,这世道当官的哪有干净肠子。又想到两位贝勒爷,她不相信那么英武豪气的人,救了她转手会把她卖了。他们肯定不知道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事先要是知道吴胖子霸占自己,他们还会送自己到这来吗?如果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他们还能搭救自己吗?想着想着又转回欧阳亮这儿来了,这人说话满靠板儿的,又是吴胖子身边的人,兴许能为自己说句积德的话。看面相跟二位贝勒爷一样的英雄好汉,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遭罪?说不定现在正想办法搭救自己呢!
花筱翠在心里边自问自答,自个儿正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吴贵抱着个镶满铜活的硬木首饰匣子进来了。他低着脑袋把首饰匣子放在床上,用袄袖擦拭一遍才开口说话:“这是欧阳副官临走交待的,说是等你消了气拿给你。俺劝婶子想开点儿,俺们团长司令大帅不会让你吃亏。”别看花筱翠是个唱戏的,人世间的事知道的不多,总还知道团长、司令、大帅不是一档子事儿。心想别看这个吴贵披着黄皮,顶多是个混粥喝的材料,不然也不会当兵吃粮却干低三下四的差事。不过举止倒还规矩厚道,兴许他能帮自己逃离出去吧?唉,越想越离谱了,赶紧收回心思。不知是女人的天性还是唱戏养成的嗜好,见到那个精美的首饰盒,心里萌生了挡不住的诱惑,情不自禁地打开来看。哎呀天哪!真是金光灿灿令人眼花缭乱,簪子耳环戒指链子一应俱全。有的镶着钻,有的包着玛瑙,有副玉镯更是玲珑剔透。唱了这么多年戏,戴的首饰全是假货,像这么珍贵的首饰,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亲眼目睹。不但能看还能动手摸,要是愿意现时就能佩带上。花筱翠一件一件欣赏着把玩着,顺嘴问吴贵:“这得花多少钱哪?”吴贵挠挠头皮,“说不好,估计把俺卖了也换不来一件。”花筱翠突然话锋一转,“吴贵,你是怎么当的兵?”
花筱翠主动开口说话,令吴贵很兴奋,伸直了腰脑袋也抬起来了,“报告婶子,团长司令大帅是俺爷爷三姨太太的头生子,俺是俺爷爷外宅的嫡孙,论辈分,团长司令大帅是俺的叔。等俺长大了讨不得饭吃俺去找俺爹,俺爹找到俺奶奶,俺奶奶又找到俺爷爷,俺就当兵了。”花筱翠跟听绕口令似的觉得挺哏儿,好奇地问:“这么绕脖子终究怎么回事?”
吴贵并拢两腿认真地回答:“报告婶子,是这么回事。俺爷爷是贩盐的,俺奶奶是大清朝巡抚的原配夫人,俺爹是种田的,俺娘是俺奶奶的丫鬟,俺娘生下俺就死了,俺就成了没娘的孩儿。”花筱翠越听越糊涂,不想再问了。斜了一眼吴贵,从首饰盒里捏起一条链子试探他,“瞧你这么辛辛苦苦伺候我,我也没别的回报你,把这条链子拿去换点零花钱吧。”吴贵闻听使劲摇晃两手,“俺不敢俺不敢,婶子你快收好,快收好喽!”吓得两腿哆嗦着退出屋去。
到了晚上,还没有吴胖子和欧阳亮回来的迹象。
吴贵为花筱翠铺好床,检查完窗户门,倘若花筱翠没别的吩咐,吴贵锁上门就该找地方歇着去了,便照例说了句:“尿桶儿放在床头下面了,尿完还放回原地儿,别再趟洒喽。”不知道是夜里解手紧张,还是高腰洋瓷痰筒使着不得劲儿的缘故,尿桶儿总让她趟洒了。屋里铺着洋灰地,一点不往下渗,几乎天天早上起来,吴贵头一件事就是先拿墩布把尿液涂满地面。臊气味儿弥漫开来呛鼻子,接下来吴贵就得开窗户通风,这屋的窗户不知底细的人打不开,硬木的窗格三寸见方一寸来厚,里外两层中间夹着鼓花彩色玻璃,只有个别的窗户眼儿镶的玻璃是透明的。表面看窗户是死的,实际上每扇窗户都能打开,机关跟窗户帘有关。花筱翠观察了好几天没有看明白,好像是与窗帘拉开的位置有关,到了一定的位置,随便一推,哪扇窗户都能推开。半夜花筱翠悄悄起来,摸到拉窗帘的绳子试过,可是怎么试也打不开。今天吴贵跟她开了话匣子,便想跟他套套话,往美处想,即便吴贵不能帮自己逃出去,套出点底细也好,说不准哪句话就有用。从白天的交谈断定,吴贵是个实心眼儿的人,没有多少弯弯肠子。
见吴贵这就要走,花筱翠柔声柔气地说道:“吴大哥要是不忙,陪我说说话吧,这些日子可把我憋闷死了,生怕哪天说不了话变成哑巴呢。”
吴贵果然实诚,自己拿把椅子靠门口坐下了,“嗯,想说啥事就说嘛,俺听着哩。”
花筱翠难得笑了笑,“我又不会跑,把那么严的门干嘛,往里坐坐说话多方便。”
吴贵听话地往里靠了靠,“这就行了,你说嘛。”
表面看,吴贵是个听话的规矩人胆子也小,谁交给他嘛事都会认真做好的那种人。其实不然,花筱翠这样看吴贵完全不对,往后日子长了列位就会知道,这家伙有多么歹毒、多么蔫土匪、多么犟种又多么不乏硬骨头。眼下,花筱翠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口了,“吴大哥,听你白天说的,好像你老也是个不顺当的苦命人,可是你老好歹还能象个人似的活着。吴大哥你是不知道哇,要是知道我的命有多不济,准得陪着掉眼泪。”话至此眼泪也就涌了出来,撩起衣襟拭着眼泪。斜眼看看吴贵,吴贵果然表情凝重起来,一副专注倾听下去的样子。
“吴大哥呀,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可怜的是,俺打记事儿那天就不知道谁是亲爹亲妈。人家都说没娘的孩子就像蒲蒲草,蒲蒲草还有根呢,俺连蒲蒲草都不如,从三四岁就被人家买来卖去,连根都断了。起小唱戏天天在刀尖上过日子,好不容易逃出来,实指望你家司令大帅菩萨心,没想到却要逼俺做小。吴大哥呀,俺要是你老的亲妹子,你老能愿意吗?”花筱翠先声夺人,把一个重大的是非问题摊给吴贵,看吴贵怎么表态,态度明朗化才能决定后面怎么说。花筱翠停顿下来,等着吴贵开口。
见花筱翠一双泪眼可怜楚楚期待地望着自己,吴贵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无名的同情,可是他能说什么呢?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你真的跟她们不一样。”
花筱翠见吴贵开口,急忙擦干眼泪,“吴大哥,你说的她们是谁?”
吴贵指指后院方向,“俺的那几位姨娘呗。”